《陌上桑》和《羽林郎》在人物塑造方面的比较
——以罗敷与胡姬为例
2020-01-02李惟卿
◎李惟卿
(南京市师范大学 江苏 南京 210019)
谈到汉乐府中的女性形象,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但是另有两个女性形象同样也值得一谈,那就是《陌上桑》中的罗敷与《羽林郎》中的胡姬。由于“美女拒绝权贵”“内外兼美”这样具有惊人一致性的题材立意,学术界常将这两首汉乐府诗并举,从而进行赏析、比较与研究。
就人物形象塑造而言,在题材几乎一致的前提下,女主人公罗敷与胡姬同中有异,各具特色风格,这就使人物形象主体特征及人物塑造方法这两个方面的赏析与比较更加具有学术价值,对我们理解汉乐府中“女性之美”的诠释,具有重要作用。
一、人物形象主体特征之异同
罗敷与胡姬形象主体的共同特征,即“内外兼美”。
就外表之美而言,罗敷与胡姬无疑皆是佳人。《陌上桑》中,罗敷衣着之华美,恰恰暗示了其容貌气质的不俗。下文中”农夫为了贪看她的美貌竟忘了干农活”这样近乎夸张的描写,更是验证了这一点。同样的,胡姬作为守垆的年轻女性,衣着的描写与《陌上桑》中容貌的映衬作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使君与冯子都的调笑,又从侧面有力地印证了她们的美貌。
然而历来更为人所称道的,事实上是这两位女性角色的内在美德。她们对待爱情与婚姻,都是坚贞与执着的。她们或诙谐委婉,或义正辞严,最终皆达到了拒绝权贵,维护真正爱情的目的。在她们的爱情观中,富贵不足攀,权贵不足惧,合乎心意与矢志不渝是被放在首位的。有的人认为罗敷夸夫高贵是攀附富贵的体现,是封建时代的糟粕;有的人认为罗敷的话一来是为了讽刺傲慢而充满优越感的“使君”的,是明显具有针对性的,二来罗敷究竟有没有丈夫都未可知,因为“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就表明,罗敷当时的住所是秦氏楼,她是姓秦人家的女儿,姓秦,现在生活在父母家中,是典型的待字闺中的少女。而“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旦从夫,就不宜再称作,‘秦氏女’了,而只能是随所嫁夫姓而称‘张秦氏’或‘王秦氏’之类的,同样的‘女’也就换成了‘妇’,居住之所自然而然也应是‘张氏楼’或者‘王氏楼’了”。身份高贵的丈夫很可能仅仅是一个虚设罢了。
然而《陌上桑》和《羽林郎》,在女主人公形象主体特征的塑造上绝非雷同。从对男主人公的拒绝方式入手,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窥见罗敷和胡姬的不同行为模式。《陌上桑》中罗敷自信地向使君夸耀自己丈夫尊贵的地位与高才美德,温和委婉却暗藏锋芒,不动声色中令使君自惭形秽,言语之柔中见智。《羽林郎》中的胡姬面对调笑却是义正辞严,“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这样斩钉截铁般的刚烈的决绝之词,使冯子都不敢侵犯,言语之刚中明志。
行为模式往往是内在性格的外现。两个人物行为的一刚一柔,恰恰体现了性格层面的一刚一柔。罗敷活泼俏皮,自信机智,她的个性魅力在于夸夫时娓娓道来之柔。胡姬态度决绝,刚强严厉,她的个性魅力在于拒绝调笑时斩钉截铁之刚。
而只要我们细读文本,不难发现这样的性格差异是有原因的。《陌上桑》与《羽林郎》中,或多或少皆有提及造就罗敷与胡姬性格特点的环境因素。上文提及罗敷尚是待字闺中的少女,生活环境自然比较单纯安定。“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采桑的少女罗敷在明丽春日的自然天地里成长,春色很美,置于春色里的少女亦是美好而单纯的,而与罗敷相比,尚年少一些的胡姬,在美好的“春日”里却要“独当垆”,置身于熙熙攘攘的市井,吆喝应对,生活环境显然要复杂很多。而复杂的生活环境自然使胡姬快速地成熟起来,造就她刚强的个性。“如果说,春日城南,身着浅黄裙子的罗敷清柔如一首诗的话,那么市井中,穿红罗合欢袄的胡姬明艳的就像一团火。”
在塑造人物时,使人物的形象主体特征暗合人物生活的自然社会环境与作品的气氛基调,这样细节中的契合,恰恰是作者独具匠心的体现。《陌上桑》和《羽林郎》在人物主体塑造上的艺术,颇值得后世进行研究学习。
二、人物塑造方法之异同
人物形象主体往往是文学作品的魂魄,而想要让出色地完成对人物形象的个性化演绎,人物形象的塑造方法就显得至关重要。在《陌上桑》和《羽林郎》中,人物塑造的方法亦是同中有异的。
《陌上桑》和《羽林郎》在人物塑造方法上的共同性体现于:
都在描写女子之美时铺陈夸张、铺张扬厉,不惜花费大量笔墨。对罗敷与胡姬的外貌气质都不进行直接描写,而是浓墨重彩描写她们华丽的衣着,来达到映衬的效果。《陌上桑》中“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青丝桂枝,明珠紫绮,熠熠生辉,罗敷的容貌与气质必然也是见之忘俗。《羽林郎》中“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且不提蓝田美玉,单单是发髻都价值连城。这样近乎夸张的描述,更衬托出胡姬的容貌之美与神采之精华。这样铺采摛文的方法,往往带给读者最直观的视觉与感觉震撼,特征之鲜明几乎过目难忘。
都着重进行语言描写。对罗敷和胡姬的语言描写占了很大的篇幅,而神态动作上的描写相对较少。《陌上桑》和《羽林郎》中的人物语言无疑是精彩甚至是富有哲理与深意的。如胡姬对冯子都言“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旧,贵贱不相逾。”语言是思想性格的外衣。胡姬之言刚,罗敷之言柔,语言描写出色地完成了个性化的人物塑造。
在描写女主人公拒绝权贵时都运用了巧妙的斗争艺术。在汉乐府中,戏剧冲突和斗争是推进情节,塑造人物的重要元素。在《陌上桑》和《羽林郎》中,罗敷和胡姬即便在拒绝权贵时的态度和语言刚柔有别,但态度和语言的内里却无疑是一种共同的斗争精神。刚强的胡姬将这种斗争用言语表达出来,而机敏的罗敷将斗争藏在看似温柔含蓄的夸夫里,是绵里藏针的。斗争艺术体现于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的言语以及心理的“博弈”,这种斗争艺术作为一种艺术塑造方法,将人物性格品质与作品主题紧紧相连,完成了人物形象广度与深度上的升华。
而《陌上桑》和《羽林郎》在人物塑造方法上的差异性体现于:
《陌上桑》正面侧面描写相结合,而《羽林郎》基本仅限于正面描写。《陌上桑》中不仅铺陈正面描写了罗敷衣着的华丽,还从众男子见到罗敷的表现与反应出发进行了细腻的侧面描写:“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捋须注视,是对美朴素的欣赏。脱帽露帩,表示自己未婚,是讨好与求爱。男子为了看罗敷都忘了干农活了,罗敷该是多么的美丽动人啊!这样略带夸张诙谐笔调的侧面描写,作用几乎是点金的,对罗敷之美的侧面衬托作用是显著的。而在《羽林郎》中,我们几乎很难找到侧面描写的部分,也很难从正面的衣着和语言描写之外去了解美丽的胡姬了,勉强只能知道仗势横行的家奴为与胡姬调笑“就我求清酒,就我求珍肴,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就连恶奴的行为动作也是借由胡姬之口说出的。
就情节推进与人物塑造的关联而言,《陌上桑》的情节推进节奏较缓,《羽林郎》的情节推进较急。而情节的推进节奏往往与人物性格的塑造具有同步性。《陌上桑》中,无论是对罗敷容貌着装的正面描写与侧面烘托,还是整个事件的叙述,节奏都是缓慢的,线条都是柔和的。而相比之下,《羽林郎》的叙事节奏与情节推进就更加明快甚至急促,从开篇冯子都气势蛮横,吆五喝六,到胡姬的断然拒绝,情节的衔接是极为紧凑的,叙事线条是有一股子“刚”劲儿的。也正因为情节推进节奏的急缓不同,《陌上桑》较之《羽林郎》篇幅较长。而结合上文提及的斗争艺术与戏剧冲突,《陌上桑》舒缓的推进节奏使罗敷与“使君”之间的矛盾与斗争相对而言是比较柔和的,“使君”几乎没有粗鲁的言行,撇开他的傲慢与优越感不谈,其求爱还是有诚意可言的,罗敷虽然凭借夸夫高贵让他蹭了一鼻子灰,但并未声色俱厉,委婉地给双方都留了余地。对比之下,《羽林郎》快节奏的急促的情节推进,无形之中展现了更为尖锐的矛盾冲突,恶奴唐突粗鲁,胡姬义正辞严,斗争是更为激烈的。情节推进的节奏不仅暗合人物形象主体的特征,而且与作品的整体基调相符。通过把握叙事诗情节节奏的缓急,进而达到叙事与人物塑造的协调,《陌上桑》和《羽林郎》运用寓人物形象于情节中的方法技巧,完成了叙事与人物刻画的有机结合。
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其人物形象的主体特征和人物塑造的方法,往往是相辅相成的。《陌上桑》和《羽林郎》中罗敷与胡姬饱满合理,个性鲜明的形象主体设定,为人物塑造方法的运用,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而丰富多样的塑造方法,又将各具特色的人物主体特征表现得恰到好处。从中我们不难窥见作者的功底之深与匠心独运。
三、兼谈汉乐府中的“女性之美”
汉乐府中女性形象数量众多,类型丰富,个性鲜明。除了本文重点赏析的罗敷与胡姬,还有《妇病行》中富有母爱的将死的病妇,《孔雀东南飞》中敢爱敢恨的刘兰芝,《有所思》中痛斥负心者的弃妇……每一个女性形象都是“活生生的那一个”,各具特色,构成了那个时代千千万万女性生活命运的图景。
无论在哪个时代,对“女性之美”的诠释都是永恒的文学题材。汉乐府中描写“女性之美”的诗篇,在人物塑造方法上有一个较为普遍的共同特征:好用夸张铺陈,笔势铺张扬厉。除《陌上桑》与《羽林郎》在人物着装和语言描写部分铺采摛文外,在“乐府双壁”之一的《孔雀东南飞》中,对于主人公刘兰芝肖像、衣着、用品等等浓墨重彩的描写,无一例外地都显示出了汉乐府叙事诗歌铺陈夸张的特点。对“女性之美”的这样的诠释方式,与汉代铺张堆垛,追求繁饰性的写作风气是分不开的。从贾谊晁错的政论文,到司马相如扬雄的散体大赋,皆是大一统时代文学总体格局的体现。“以大为美、以富为美、以全为美”,这种特定时代的审美倾向是造就汉乐府中“女性之美”诠释方式的主要原因。
而《陌上桑》和《羽林郎》作为汉乐府民歌的代表,恰恰蕴含着汉代民间文化中关于女性的审美倾向。罗敷与胡姬的着装之华美及外貌之出众皆无可挑剔,行为品质亦是社会道德的标杆与榜样,从外在到内在,几乎是没有任何缺陷的完美女神。而这恰恰是当时民间理想化审美趣味的体现。“理想化的表现手法是抒发作者好恶爱憎感情最朴素、最直观的手法,在民歌中得到广泛的运用,甚至成为民间文学的显著特征。各种戏曲、说书故事的主人公,尽管出身寒微,历尽艰辛,往往或是科举高中,或是幸遇明君,最终夫荣妻贵,衣锦还乡。外国民间流传的童话故事,主人公也往往是王子、公主,尽管他们被魔法变成了青蛙或是其他什么,但历尽艰险,最终有美满幸福的结局。”
四、结语
总之,题材立意几乎相同的两首汉乐府诗《陌上桑》和《羽林郎》,在人物形象主体特征和人物塑造方法这两个方面同中有异,各具特色。通过对两篇诗歌人物形象塑造的赏析与比较,我们对汉乐府中“女性之美”的诠释及折射出的审美倾向,将有更加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