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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韩石山“文史观”的几点质疑

2020-01-02祝喜堂

文学自由谈 2020年2期
关键词:末世韩先生韩文

□祝喜堂

韩石山先生的《文史研究的方法》(《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1期。以下简称“韩文”),既引人深思,又让人失望。我的读后感,不想侈谈此文具有真知灼见的文史论点,那样写,我怕会落入八股文的套路,只想直言此文对《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几点偏见,以及偏在何处。

韩文说:“《红》里人物的穿戴,是明朝人的衣冠,”凭这一句不靠谱的随口话,就轻率地认定《红楼梦》“作者的生存年代,可写作明末清初”。随之,作者又写道:“好几次看到有人说是吴梅村写的,年代合,身份也合。”所谓“合”,合就合在认定《红楼梦》的写作年代是“明末清初”。

这样认定的说法,在韩文中比比皆是:“我认为”“我认为”……但这样主观随意的认定,恰恰背离了文史学者立论的根本旨意,就是以史实为依据,以史实为基石,建筑文史新论的宏伟大厦。韩文也这样说过,可是在具体的立论认定时,就抛开了这一文史的根本原则。看看作者上述说法,有哪一个论点依据过确凿的史实呢?文章的依据和史证,仅仅是听到过几次他人的传言,而且还是第二手的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没有确凿的史实支撑,就认定《红楼梦》书写于“明末清初”,显然是有悖文史常识的外行话。

作为文史名家的韩先生,不能不知道文史立论的基本知识——不能只凭孤证立论,更应以史佐证;只有确凿的史实,才有真知灼见的史识。韩先生认定的《红楼梦》书写于“明末清初”,失误就在于缺乏史实的支撑。

笔者试以史实为据,看看《红楼梦》的写作年代,是否就像韩先生“我认为”的“明末清初”?

研究《红楼梦》的写作年代,最可靠的就是让史实说话,让文本说话。《红楼梦》的第一回,作者写道:“此书无年代可考”;脂评说:“无年代可考,妙在无考。”“妙在无考”正是《红楼梦》文本“可考”的关键——可考的写作年代,可考的年代引线,可考的导向,都是对读者着力地提示。

作者这样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针对清廷严酷的文字狱有力的暗中反击。有关《红楼梦》的写作年代,在全书中比比皆是,可考可读。

1、《红楼梦》第十六回写道,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回忆在“三十年前”(脂评),她亲眼目睹过康熙皇帝的四次南巡。她说:南巡“银子花的淌海水似的”,是拿钱“买虚热闹”。当场,三十岁左右的凤姐听了,说自己就没有赶上这个大世面。

据史料记载,康熙皇帝第四次南巡时间,是在他晚年时的1705年,距他死亡的1723年,只有不长的十八年。康熙死后,雍正皇帝即位的时间,也只有短暂的十三年。按脂评所说,赵嬷嬷提起南巡一事时,正处于乾隆皇帝即位的初期。

由此看来,《红楼梦》写作时间不早于清代乾隆年间,而不是写于“明末清初”。我们更应该弄清楚什么是“明末清初”这一时段的基本概念:努尔哈赤的铁骑军队,血洗了大明的京城;“第一帝”顺治的统治,才是“明末清初”时期。康熙时代,是属于清廷从初期到中期的过渡年代,雍正、乾隆的年代,属于清廷的中期。

2、《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道,贾雨村升官,补授大司马,“协理军机”。“军机”这个清廷专制的集权机关,是雍正皇帝首创,“军机”这个名称,属于雍正皇帝的新发明。在雍正之前的年代和史册中,“军机”之名从未出现过。《红楼梦》中的这一名称,显然只能写于雍正年代之后,不会写于“明末清初”。

3、《红楼梦》第五十五回写道:“元宵已过,……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第五十八回写道,这位“老太妃已薨”。她的死亡,竟然惊动全国:皇帝诏令天下,凡属王侯贵族,“一年内不许筵宴音乐,庶民百姓,三月内不得婚嫁”。

这位老太妃是谁?虽然作者没有明确地写出她的姓名,但写出了她患病后立即死亡的具体时间在“元宵过后”,又特意点出她的封号“老太妃”,这就给学者留下查证其人的可证线索。

《清史稿·列传一·后妃》写道:她名为“通嫔纳喇氏,圣祖贵人,雍正二年尊封,乾隆九年薨”。由此我们明白了,所谓圣祖原是康熙皇帝的庙号,康熙自称“高庙”。老太妃死于乾隆九年,即1744年,这个时期,作者曹雪芹还健在人世(他逝世于1763年),由此可知,《红楼梦》并非写于“明末清初”,而是写于乾隆年间。

本文限于篇幅,不再举证《红楼梦》的写作年代,但应探讨的,这一乾隆年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评论《红楼梦》的写作年代,不能不还原它的真相。

韩文说,“乾隆年间”是“清朝的太平盛世”,果真如此吗?

《红楼梦》第五回写到王熙凤的身世,说:“凡鸟偏从末世来”(注:凡鸟两字合为一个凤字,意指王熙凤其人)。所谓“末世”,意即末代、末路、末日;乾隆年代的真相,实为穷途末路,日暮西山的末日。《红楼梦》多个章回写了这一“末世”的真实内幕——

《红楼梦》第一回写道:“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以至官匪一家。随后,全书多处真实地写出了这个悲惨的“末世”,恐怖的“末世”:

猖獗的偷盗贩卖女童女婴。

“护官符”盛行官场,官官相护,残害百姓。

贾雨村草菅人命,勒索平民,官位反倒越升越高。

王熙凤在铁槛寺,坐收贿赂三千两银子,不动声色地逼死了一对无辜的未婚男女。

苏州公开出现人市买卖交易。

宫廷内讧刀光剑影,抄家成风株连九族,以致遍地冤狱。

……

如此“末世”,怎会是“太平盛世”?

因为韩文纰漏多多,不是一处——比如文章所说有关曹雪芹的生卒年月,本来这是一清二楚的研究成果:既有丰硕成果,也有期待解决的问题。笔者本不必老调重弹,但因韩文又把这一红学大事搅混了,笔者不能不回眸往事。

曹雪芹的卒年,早在他的亲密诗友敦敏、敦诚、张宜泉、知情者脂砚斋等人,在给曹雪芹的多首赠诗、挽诗中,写的明明白白——曹雪芹的卒年是1763年的除夕,这是没有争议的。引起学者争议的焦点,是曹雪芹的生年和在世的年龄。这两大争论点,是由敦诚与张宜泉的原诗引起的——敦诚在挽曹雪芹的诗中写道:“四十年华付杳冥”(《挽曹雪芹甲申》);张宜泉在《伤芹溪居士》的诗前小序中写道:“其人……年未五旬而卒”,一个写曹雪芹活了四十岁,一个写其人活了不到“五旬”;根据这两个年岁,从曹雪芹的卒年向上推算,自然得出两个不同出生年月的结论和争论。不过,这个争论并非韩先生所说的是“一笔糊涂账”,只不过是清清楚楚的分歧;在这点上,有争议,不封顶,才是文史研究的常态,可以期待进一步的研究和探索。

韩文还说,《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另有他人,但拿不出确凿的史证,就轻率作出这个论断,显然有悖文史研究的根本原则。

《红楼梦》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难能可贵的是与曹雪芹同处一个年代,但不相识的诗人永忠。他读了曹雪芹的朋友墨香借给他的《红楼梦》的手抄本,写了题目很长的三首诗,其中一首为《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名姓曹》,诗中写道:“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永忠这道诗,明确写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这并不只是孤证,还有《红楼梦》文本、脂评等当时学者研究的大批量红学论著。红学根本不是“一笔糊涂账”;至于当下不断有人抛出《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另有他人,都是没有确凿史证的空穴来风,谁也不会把它当回事——流言谣传往往不攻自破,喊得响,破灭得也快。

韩文又说:作者曹雪芹“这个人名,并非像现在,出了书写在书页上,而是胡适、周汝昌一班学者考证出来的。连生卒年、出生地、人生经历,都是一笔糊涂账。”就不免一笔抹杀了红学前辈们毕生研究、考证的丰硕成果。这是胡适、周汝昌们糊涂,还是韩先生糊涂?笔者认为,韩先生是以糊涂捣明白,明白也糊涂,又忽悠了广大读者,实为韩先生的“一笔糊涂账”。这笔糊涂账,怎能算在有史可证的红学研究上?

韩文还有一笔更离谱、更荒唐的文史糊涂账:对《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贬损和蔑视——“我认为,在太平盛世,一个没有功名又平庸穷困的作者,写不出《红楼梦》这样的大作品。”“我认为,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将作者定为曹雪芹这么一个落魄书生,实际上是降低了此书的品格。”两次反复的“我认为”,不是平视、平等待人的目光,而是居高临下、高人一等的,冷漠、蔑视曹雪芹的目光。

韩文说,曹雪芹“没有功名又平庸”,只是“一个落魄书生”,这就大错特错了——古今中外文学史上,都没有以“功名”与谁“落魄贫困”为标准,来评价作者其人和作品的优劣;韩先生如此短浅、轻薄的文史观,还有什么基本的文史常识呢?

试问,屈原被蒙罪放逐时,有功名吗?可是他在放逐途中,写出了长诗《离骚》;司马迁遭到汉武帝的酷刑迫害,可是他写出了千古绝唱《史记》;李白、杜甫、柳宗元、苏东坡被当朝权贵排挤在野、贬官定罪后,无不穷困潦倒,却写出不朽的传世诗篇。中国是这样,外国也相同——俄国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原本出身贵族,但由于他们的作品触犯了沙皇统治者的天罗地网,托尔斯泰险些被关进“疯人院”,屠格涅夫被沙皇圈禁流放;他们也都没有什么沙皇恩赐的功名。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终生身处社会底层,贫困潦倒,不仅没有功名,还多次被诬陷入狱;他生前被社会冷落,死后连墓碑也没有,却写出了堪称西方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唐·吉诃德》。捷克作家哈谢克,一生穷困潦倒流浪四方,甚至以乞讨为生,却写出了名著《好兵帅克》;这部书出版后,又遭到捷克官僚政客、市侩文人的恶骂和围攻,致使作者心身俱损,含愤蒙冤而死,只活了四十一岁。

古今中外这些著名作家为什么能写出传世之作呢?根本答案不是谜,更不是韩先生所说的那些标准。现代作家、学者杨绛说得好:“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性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隐身衣》)杨绛所说的是一个作家成长的主要因素之一,其他因素,本文暂不涉及;因为本文针对的,只是对应韩先生偏颇的说法。

《红楼梦》正是洞穿世态人情的一部大书。作者曹雪芹“平庸”吗?韩先生说曹雪芹一生贫困潦倒,这句话似乎说对了,但没说对的又是,曹雪芹终其一生为什么会穷困潦倒?这个根本原因是清廷统治者造成的:雍正皇帝扫荡式的抄家,又将曹雪芹划为罪人后代,永世不得翻身,剥夺了做人活人的所有权利,使他成为最低等的贱民。他的穷困根源,能怪自己吗?

如此自我炒作,是真正的文史研究法吗?这样的文史观,笔者不能不质疑。

2020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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