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磨合论”批评
2020-01-02张芸倩
张芸倩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62)
1 文化磨合论的突出特点
与之前的文学相比,晚清以后的文学最显著的特点是受到了外来文化因素的影响。将20世纪文学放在与西方文学、古代文学并置的角度上进行研究是文化磨合论的理论视角,这种研究思路对于确立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的地位、理清大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的关系、树立文化自信起着重要作用。基于文化磨合论的理论视角和古今中外化成现代的理论诉求,文化磨合论呈现出三个显著的特点。
1.1 将文学放在文化的范畴内进行阐述
李继凯先对新文学的发生进行界定,他认为“新文学作家从早期就几乎没有冲着‘文学’去求取和享受审美的乐趣,而是自觉冲着‘文化’变革、创造并改变民族整体面貌去的,希图通过积极的‘文化磨合’达成文化创造并获得文化新生与民族振兴”。这种对文学发生事实的认识为文化磨合论的文化视野提供了依据。这种对于文学使命的界定直接影响了他对新文学发展主流的把控,虽然新文学受到了西方多种文艺思潮的影响,但文学发展的主流是现实主义,其他主义仅仅是文学发展多元中的支流,作家的创作基于社会期待与对社会现实的不满,这种强烈的入世意识放在文化层面是一股强大的有利于文化建设的正能量。而对于文学主流的把控与儒家传统不谋而合,也与古今中外化成现代的文化磨合论契合。文化作为文学的涵盖性因素,不仅仅是可有可无的衬底,而是参与了意义的生成。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都以独特的方式介入到文学创作中。文学作品在编码的过程中融入了众多文化因素,从文化视角解码文学作品也使得文学摆脱其自身的狭隘,把文学创作当作系统综合性的过程进行研究,能够获得更符合历史现场的理解。从文化的概念来看,文化是一个社会或族群的符号系统,社会关系是它的整体性框架,具有物质性、历史性和生产性[1]。文化同政治、经济并列,充分体现其时代性特征。将文学放在文化的范畴内进行解读,打破了文学的单一审美和政治束缚的思维困局,而政治文化和审美文化等都属于文化,易于摆脱文学研究中的“唯美主义”和“左倾幼稚病”,将文学学科从政治教育的附属地位解放出来,同时又不是简单地走向唯美或纯文学,而是包容着审美文化和政治文化的更为恢宏的文化观照[2]13,从而呈现出更为复杂全面的文化品性。
1.2 强调文化磨合和文化创造
从中外两种异质性文化的关系来看,文化磨合从开始的碰撞对抗,逐渐走向磨合,进而达到创造的目的。新文学是在“救亡”使命感召下产生的,由于国力式微,新文学的先驱带着社会使命反思文化弊端,革除旧弊的同时需要一种相对立的文化品质来填充,面对征服者西方列强,抛开初期的文化自卑,以更加包容的方式引入西方文化则无疑有壮士断腕的果决和勇敢。文化习语借鉴西方的文化发展模式,开启了学习西方的第一步,两种异质性的文化对垒使得习语异常艰难,但这又是历史文化演进的必然选择。随着文化习语慢慢内化成新的经验,西方和传统成为两种并置的资源纳入到现代民族文化的建设中来,二者相互磨合,产生出无数“合金型产物”,且由于配方的差异,磨合显现出多样化的特征。
文化创造既是文化磨合的动力也是目的。创造和守护先进文化是“人”的本能和宿命,在本能驱使下,新文学先驱在吸收古今中外文化的基础上,构建现代性文化。“文化创造”思想蕴含了进化论思想,将时间过程和价值判断结合起来,使得创造不仅仅是过程,更是一种结果,但结果的导向并未让“创造”成为刚性且先验的存在,李继凯把“创造”放在更为广阔的人类文化视阈中,给予了他者选择多样的可能性,主体在选择时因价值取向不同,而使创造的过程和结果拥有了自由的向度。创造是在继承传统和吸收外来文化的基础上来实现,而不是新的价值谱系消灭不同的文化选择,使创造成为融合多种文化元素的产物,保证了文化呈现多元化的状态。以文化创造推动的文化磨合来贯穿文学发展,相较于其他以审美、载道来结构文学史,更具有社会广谱性,更显中正平和,而且创造最终指向的是未来的发展,这种对文学积极的建构对于文学建设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1.3 对“大现代”的建构
大现代吸取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会通思路,试图纵向上打通中国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横向上贯穿中西方文化。结合当前的文化局势和学术研究现状,李继凯更为强调横向上的磨合,通过对新文学磨合范式的肯定,来推进20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进程,并为接下来的文学建设蓄力。“大现代”的建构通过否定之否定的文化辩证亦即文化磨合途径,达成一种新的文化平衡,力求通过更充分的文化磨合,更加坚定我们的民族文化自信,且同时力求避免重新陷入“二元对立”的思维陷阱[3]。“大现代”重视肇始于晚清的“文化习语”,晚清的先驱在“内外交困”中寻求文化突围,率先接受“西风的吹拂”,打破文化壁垒,使得文化选择和创造有了更为广阔的空间。五四在反思晚清“西学东渐”的基础上,以更加包容决绝的态度学习西方文化,“拿来主义”成为向西方学习的合法手段,引入西方文化成为时代潮流。外来文化要素只有黏着在本土文化模式之上,才为其所吸纳,否则即遭排斥,弃而不用[2]5。130年后,马克思主义在同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磨合中生根发芽,阶级斗争不仅是政治策略,更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文化策略,使得经五四锻造过的大众文化在中国广阔的大地上快速传播。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中国以更加包容开阔的姿态引入西方文化,谋求中外文化融合的新产物。由此可以发现,20世纪中国文学是在同西方文学的互动磨合中完成了自身的建立,无论是持历史激进主义还是历史保守主义观点,文化磨合都是无法消解的历史性存在。以文化磨合为理论框架对20世纪文学进行重新审视,不但是文学内部的重组和定位,而且是在清醒认识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趋势后,找到的引导中国未来文化发展的文学策略。
以文化磨合的视角来探索现代文学的发展,必然会发现许多被既往文学史遮蔽或忽略的问题,为文学史的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同时,文化创造丰富了现代文学的“现代性语境”,融合古今中外,将自身的文化选择与现代社会结合,创设多元化的文化模式。创造本身的弹性使得语境在横向和纵向上无限衍生,使得现代民族文化建设成为具有丰富内涵和未完待续的命题。
2 文化磨合与文化消费
李继凯在建构大现代文学的时候,有意识地弱化西方的文化消费对文学发展的影响,而文化消费是探索文化发展不可回避的要素。随着西方文化的渗入,西方的“商品拜物教”传入中国,文学进入市场作为商品流通,“用物的形式掩盖了私人劳动的社会性质以及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而不是把它们揭示出来”。像马克思说的那样,一个物可以是使用价值而不是价值,但没有任何物可以是价值而不是使用物,而资产阶级美学和批评“把劳动产品的使用价值抽去”,即“抽去”其“有用性”而幻想出某种“无功利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西方的文学发展最终指向的是赤裸裸的享乐主义。文化消费某些程度上消解了文化建设,使得文化发展趋向于个人的享乐而非人类命运的考量,这是一个与文化创造相背离的文化发展事实。在商品流通体系下,价值的重要性大于使用价值,形成了经济上的形式主义,用商品价值的抽象而神秘的形式,全面掩盖了劳动和社会生产的实质。由于经济学形式主义更根本地关系到对一个社会“基础”的误认,它也许构成了包括文艺学形式主义在内的一切知识上形式主义的“范式”。这种“范式”使得知识生产成为运用“一般乙”(概念或理论工具)对“一般甲”(前科学的“抽象”原料)进行加工,从而生产出“一般丙”(作为“思维具体”的新的科学认识)的过程[4]。康德将“服从”的领域与“理性的公开运用”的领域相对分离,开辟了超越任何特定实质价值的、形式化的意识形态空间,一个通过“反体系运动”拓展其疆域的普世体系,每一方的立场都已经被另一方的立场预先规定了,没有任何一方具有占领并消灭另一方的能力和意志。
具体到文化磨合论对二元对立思维的反思,二元对立的思维本身是为了确立一元化的文化谱系,而无论是文化激进主义还是文化保守主义,无论是古典主义还是解构主义都不是一种完全合理的文化形式,都存在明显的理论弊端,而文化磨合论将对垒的文化模式纳入到文化创造的体系中,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超文化的思路将文学上升到更为包容的空间。但李继凯把文学放在文化的范畴中,放回到社会结构和生产关系中,追求文学在文化建设上的实质性价值,抵制形式主义和商品拜物教的文学观及批判观,同样也根植于文化消费与文化创造的对垒思维,存在形式主义的嫌疑。在分析新文学发展主流时,李继凯把现实主义界定为文学发展的主流,也是基于文化建设的论述,文化建设需要更多关注现实和未来的作家作品,而其他形式的文学因为更契合文化消费的特征而被界定为支流,这种结论也是叙述话语阐述的结果。反观文学史的叙述历史可以发现,不同的文学史暗含了不同的叙述策略,支配文学史的不是作家作品本身的价值,而是与叙述策略的契合度,即便李继凯将文学纳入到文化的范畴,力求规避叙述话语对历史现场的压制,也摆脱不了阐释者的自身存在及其理解的前有结构。
李继凯提到了文化磨合的利弊,积极的磨合是文化创造,消极的磨合是文化消费,这种论述逻辑仍受二元对立思维影响。文化磨合与文化消费在现实生活中并非完全对立,在文化消费中,文化磨合获得了文化生产的动力,而文化磨合也使得文化消费成为可能。消费导致的形式主义使得文化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多对文化体系相互对立、相互交流,促使文化发展处于动态且平衡的状态。不同文化系统间相互磨合,产生新的“合金型产物”,推动文化消费的发展。正是文化消费和文化磨合之间复杂的关系,使得文化得以实现创造。
3 文化创造与“共同文化”
李继凯以文化创造作为文化磨合的动力和目的,最终目标是建设文化共同体。对于文化创造何以能够促进文化发展,他认为“为了维系和发展人类社会,创造和守护先进文化几乎就是“人”的本能和宿命”,在这种认知模式下,很容易推理,文化势必是不断向前发展的,且指向的是多元的文化建设。李继凯引用了美国学者S·阿瑞提对创造的解释,“具有创造基因的文化与潜在的创造个人是创造力的两个必要条件”[5],认为只有放眼世界博采众长才能使得原本具有“创造基因”的优秀文化发扬光大[6]。他的论述逻辑基于对“共同文化”的认识,即威廉斯所定义的,某一特定时期,一个民族的独特方式来自他们整体的共同经验及其复杂的耦合关联。在这里,共同经验指向的不是个人的微观世界,而是源于一个时代的人们所共享的精神文化的公共领域,这使得文化交流和创造成为可能。李继凯把握了时代的共性和呼声——创造,创造的模式是将共同经验同自身微观的文化选择结合,这使得文化在横向上呈现出多样化的局面。在纵向上,社会文化始终随着生产关系的调整呈现出动态性特征,而对现实的关切传统使得现实主义始终能够是文学的驾驭者。这种阐释模式淡化了二元对立的理解危机,同时对文化建设有所裨益。但这种理论在肯定共同体存在的同时,抹杀了卢卡契的“社会阶级冲突”,从而出现了众多问题:如超阶级的文化如何实现对话或何以实现对话?超阶级的共同情感何以实现共鸣?文化磨合按照何种阶级的标准进行配方以及如何配方?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当然会形成时代共有的认知结构,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化磨合是对文化共同体建设的力证。但这个共同体并非在思想意识、审美形态、政治文化等方面都协调一致,多元之间不是总处于和平共处的状态,相反,多元之间可能时常呈现出剑拔弩张的一面,甚至出现“像配偶关系那样的对子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更适合文化发展的全方位论述,而文化磨合将政治、审美等因素融化在文化中,淡化阶级斗争和差异,无视实践的现实性,无疑缺乏真正改变世界的力度。
文化创造是为了实现文化磨合,文化磨合是文化创造的结果,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创造究竟以何种文化为主体才能实现真正的磨合。究竟是外来文化改造本土文化,还是本土文化改造外来文化,文化并非像化学物质一样可以定量分析,相反,其中的复杂而多样的主体间性如何作用很难进行科学界定。假如抛去文化主体之间的现象分析,转而从性质层面分析中外文化的磨合事实,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需要解答——如何理解“现代性”?中国的现代性是对西方现代性的模仿和追随,同西方一样面临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处境呢?还是在反抗西方侵略的过程中形成了反现代的现代性?对于上述问题的解答直接影响对文化磨合主体的确定以及对未来文化发展方向的把握。以最具中国本土文化特色的民俗文化为例,如果说它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拥有了自主发展的可能性,从自身的秩序调整中实现新旧的转换,那这种发展必定是“鸡蛋”和“蛋饼”两全的发展事实,但文学发展的事实是1950年代以后以赵树理为代表的一批以传统民间文化为创作资源的作家陷入失语境地,甚至出现1980年代的消隐现象,这是否意味着存在乡村旧文艺/文化这一土壤本身已然被现代化所摧毁的可能性[7]。而以延安文艺为例,其中暗含的意识形态症结和乌托邦想象,一方面集中反映出现代政治方式对人类象征行为、艺术活动的“功利主义”式的重视和利用,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人类艺术活动本身所包含的最深层、最原始的欲望和冲动——直接实现意义,生活的充分艺术化[7]。出于这样的艺术和现实的构想,大众作为最需要改造的力量被拉上历史舞台,这与西方的个人主义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探寻的是艺术和生活、形式和内容的充分统一,是在否定西方价值与意义分离的基础上形成的“反现代性现代先锋派”的精神特质。两种历史事实的分析得出相反结论,这种现象也可以佐证中国现代性含混的一面,从而导致对文化磨合主体发展轨迹的难以把握。
李继凯将20世纪文学作为“自我的他者”,他同时建构的也就是“他者的自我”,这就意味着文学创造是他文学理论的结构性构成部分,他的文学理论主体想象内在地需要对现代性进行回答。李继凯悬置了“现代性”的话题,他认为中国向现代社会的转型是既成事实,并从结果论的角度来审视磨合,这种理论建构在观念角度上无可厚非,但一旦深入到方法论层面,具体来说,深入到文化建设上,仍然存在疑点。
4 结语
真理总是从不同的角度与我们进行对话,需要新的发现和阐释。文化磨合论结合时代现状提供了研究现代文学的新思路,为打破二元对立,确立更为包容的文学研究思维模式,发现新的文学现象提供了可能性。但同时这种思维模式仍囿于以理论结构文本,自然也携带着形式主义的弊端。文学史的书写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文学史的阐释如果有确定性,那它一定是在每一次视阈融合后由新意义产生的具体的确定性,然而,文学史的书写总是朝时代性问题开放,是融合和反思既往理论基础上的翻新和重铸,从而获得新的意义。同时,由于书写者自身“前理解”的迥然不同,文学史的书写势必会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