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十二时辰》探讨当代历史小说新的写作方式
2020-01-01鲁睿
鲁睿
(贵阳学院,贵州贵阳 550005)
在2019年暑假热播的网络剧当中,《长安十二时辰》(以下简称《长》)可谓引人瞩目。这部网络剧凭借原著IP 的影响力以及当红“流量”明星的加盟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据旅游网站数据显示,该剧热播后西安旅游热度上涨了22%,通过对比《长》和“西安旅游”的热度走势可以发现,开播第二天(6月28日),《长》的热度迅速从最初的22.02%飙升至65.80%,可见该网络剧热议之大[1]。《长》网络剧由当代著名小说家马伯庸于2017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唐朝天宝三载上元节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故事。作者以其扎实的考据功底,较为真实地还原了当时唐代的都城长安。从题材来看,《长》属于历史悬疑小说,但又有别于以往传统历史小说的叙事角度与叙事模式;不仅如此,它也有别于当下流行的网络小说套路。该文通过对比传统历史小说、网络历史小说与《长》,分析其呈现出的不同寻常的叙事风格与叙事效果,以及其给今后的历史题材类创作者提供了一种新的书写可能性。同时,也让文学批评者意识到在网络化时代背景下,历史小说将展现出有别于传统的人文内涵及其独特的审美方式。
1 从“旁观”到“穿越”:叙事模式的转变
中国历史小说的发展源远流长。东汉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中专有小说一类,“小说”是指对应于皇皇巨著的小书,并未强调其虚构和文学性,因此与“史书”一直有着难解难分之关联。于是,就出现了古人将《三国演义》为代表的历史演义小说视作“史书”的情况,而这种文体定位直到今天依旧根深蒂固。
八九十年代,大批历史小说应运而生,其中有以帝王将相为书写对象的精英视角——这一类通常被称之为“新历史小说”,代表作有唐浩明的《曾国藩》与熊召政的《张居正》,特点是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主线,串联大量虚构的细节描写;与之相对的民间视角,则更多体现了一种名为“新历史主义”的文学思潮——其“新”是相对于受特定政治与意识形态限定的主流历史小说而言的,因此这类小说所选取的题材会有意避开重大历史事件,“侧重于表现文化、人性与生存范畴中的历史”[2],被称为“新历史主义小说”,代表作家有莫言、苏童。不论是“新历史小说”还是“新历史主义小说”,它们既与历史相关,又与历史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解读相关,读者津津有味地“旁观” 着大人物的波澜壮阔或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这也是影视剧青睐改编历史小说的原因之一。把目光移到当下,历史小说的“变异体”——穿越小说在网络时代获得了空前繁荣,获取信息便捷与解读历史自由,使创作者得以穿越者的身份具象化地参与到历史当中。有学者认为,“穿越小说的故事套路与快感生产实际上就是现代人进入网络空间,特别是游戏空间寻求自由、构建理想自我这种日常体验的投射”[3],读者自然会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和参与感,这是先前两种类型的历史小说都缺乏的特质——从这个角度而言,“新历史小说”与“新历史主义小说”的“新”,似乎又变成了一种“旧”的相对传统的叙事。
综合以上两种不同的小说类型,《长》既有对大历史、大人物的刻画,也继承了“穿越”式的代入感,但与二者也有很大差别。首先,《长》的主角并不是一位来自现代时空的穿越者,而是史书上有明文记载的人物,这一点决定该小说并没有采用当下社会的话语模式,而是更遵从于古典小说“史书”的规范。作者马伯庸在后记中表示,故事发生于天宝三载,恰恰是因为这一年无事发生,却在年末与次年接连发生了诸多影响唐朝历史进程的大事件,表面平静的天宝三载似乎暗藏着某种转折。但作者并没有采用新历史小说的叙事方式——主要围绕大人物、大事件来进行描写,而是选择了相对民间化的视角,刻画了一个立体的“长安城”,使得小说更适合于铺展人物群像以及社会画卷,从而让读者更能融入文本塑造的环境当中。
其次,对比同样将历史世俗化、碎片化的“红高粱”系列,《长》的“穿越”式体验还来自一种反向置换:采用古典话语包装现代概念。小说最初的灵感来源于知乎的一个提问:“如果你来给《刺客信条》写剧情,你会把背景设定在哪里?”作者也说过当自己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唐代的长安城。因此,小说最初就带有一种“游戏化”的倾向,如“大案牍术”就是在戏仿当下的“大数据”技术。只是这种戏仿并没有脱离当时社会的发展,并通过情节设置证明了它的可行性,比起用科技粗暴撼动历史的穿越者而言,更为小说情节覆上了一层“可信的真实”。最重要的一点,是《长》对历史细节的深挖有别于传统历史小说与穿越小说,使其具备穿越色彩的同时又不会失真,这为构建历史与文学之间的现实联系提供了可能。
2 真实质感:历史细节与文学想象的融合
曾经被视为“史书”补缺的历史演义小说,所描写的内容实则与史书相去甚远,从话本起家的它更加重视情节安排与人物塑造,对历史细节的描写则退居其次。新时期的历史小说为了追求真实感,体现出历史的厚重,作者要花大功夫在历史细节上进行考究。《张居正》的作者熊召政,在写作时就查阅了大量明史资料;而耕耘民间的莫言,更需要了解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与民风民俗,写作难度不相上下。
如果说熊召政等相对传统的历史小说家对细节的考据是精益求精,那么如今的穿越小说则可谓刻苦钻研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穿越小说经历了初期井喷式发展后,大量粗制滥造的产品不可避免地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于是“知识考古型”历史穿越小说兴起。这类小说以扎实的历史知识为基础,穿越者尊重历史,甚少以现代文明“碾压”古代文明,被读者冠以“科普文”或“百科全书”的称号[4]。除了详细描写某个朝代的社会制度以外,这类小说对一器一物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执着,这种现象在以女性受众为主的穿越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这显然是受了古典世情小说的影响。例如,多木木多的《清穿日常》光是描写衣食住行就花费了大量笔墨,而以宋代为背景的《宰执天下》通篇都在“科普”关于宋代的历史知识。
此类写作方式的兴起,一是对早期穿越小说枉顾历史常识的拨乱反正,二是因为网络小说的一个“痼疾”:由于网站对签约作者有更新字数要求,为了完成“指标任务”,文本不可避免地被“注水”。但是脱离情节发展,大量填充历史文化知识,无疑会造成叙述的生硬拖沓,形成一种普遍的“碎片化”倾向。小说中的穿越者,与其说是参与或者改造了历史,倒不如说是一个带领读者进入古代社会的“导游”,或是一个作者用来炫耀自己知识底蕴的“工具”罢了。
打破这一“痼疾”,将科普自然而然地融入情节发展当中,是《长》的叙事特征。它汲取了历史小说侧重人物与情节的传统,以及穿越小说对细节的严格考据。《长》对环境的真实性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小说背景设置在唐朝天宝时期的长安城,若读者手边有一张古长安城地图,就会发现主角来回穿梭的坊间街道都能一一对应,为了完成这部作品,“上至朝廷典章制度,下到食货物价,甚至长安城的下水道什么走向、隔水的栏杆是什么形制……”[5]作者查阅了大量资料,数次去西安实地考察,才呈现出了文本中纤毫毕现的世界。但作者对物的描写是克制的,没有部分“知识考古型”穿越小说那样铺天盖地的科普和描写,如在小说中,涉及撒花钱、唧筒、唐代屯兵制度等,表达言简意赅,在细致描写与情节推动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保持了文本的流畅性。
小说主人公也不仅是一个带领读者游览文字版长安城的“导游”,作者将一个充满现代人道主义观念的故事交给古人自己来完成。《长》的主角张小敬一名源于唐朝姚汝能所著《安禄山事迹》,据记载,正是这位名叫张小敬的士兵带头才发生了著名的马嵬驿事变。作者在后记中写道:“这次兵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那位首开先声的骑士究竟是谁……仅留下一个名字,宛如横空出世一般。”(同上)这样一个具有革命色彩的人物形象,即使摆脱了俗套的穿越模式也不会造成一种时代错位的失真。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熊召政赋予张居正这位历史人物以实干精神,而张小敬身上却没有这种预设立场,小说中有足够的描写铺垫使得人物形象丰满,行动契机合理,奠定了人物的真实性。
将传统历史小说与历史穿越小说相比,可以发现前者在处理历史细节时并不十分严谨,尤其是当历史知识与情节发展起了冲突时,历史真实反而要给虚构叙事让路。历史穿越小说引人入胜之处就在于详尽的细节描写,既能获得感官上的愉悦,又能获取实在的知识。但除了先前提及的“碎片化”缺陷之外,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缺点——少有对现实社会的关照。无论是女性向的《清穿日常》还是男性向的《宰执天下》,小说中的穿越者几乎切断了自身与当下的联系,而迅速融入古代社会当中。如果说穿越小说前期还带有浓厚的现代人优越性,那么发展到现在,穿越者却已经变得比古人还像一个古人。《长》也有着同样的缺点,小说以悬疑、权谋为中心,凸显了唐朝贵族对民众的漠视,却缺乏继续深挖主题的力度,这是一本商业小说难以回避的问题。但《长》以及衍生网络剧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它以文学和影视艺术为桥梁,建立了一种历史与当下的“对话”。
3 文本之外:历史与当下的对话
巴赫金提出的“对话”理论强调不同意识之间的交流,是“一种近乎普遍的现象,渗透在一切人类言语以及一切人类生活的关系和表现形式当中,也就是一切富有意味和含义的事物当中”[6]。从历史演义小说到新时期的历史小说,其文本多呈现出一种“独白”的特性,是“和单一而统一的作者意识相关的、以独白方式理解的客观化世界”(同上)。正如前文所述,在阅读传统历史小说时读者只能“旁观”,而穿越小说虽是一场历史的旅行,但由于缺乏对现实世界的关照,随着读者期待视野的逐渐提高也终将迎来发展的“瓶颈期”。《长》及其所改编的网络剧,则为传统历史小说与网络穿越小说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将以“人”为中心的历史写作,转向以“物”为中心——以之为纽带,连接历史与当下并产生对话的力量。
新历史小说关注历史人物,新历史主义小说关注小人物的历史,穿越小说的“碎片化”则使人与物被拼贴在了一起。读者不再仅仅满足于听故事,目光逐渐被器物或制度等历史真实存在所吸引,就像“红高粱”带红了高密当地的旅游业,历史小说文本充满了叙事空白,等待读者亲自下场参与“体验式阅读”。这不得不提及网络文学中“文物潮”的兴起,这股浪潮可以追溯到早期的“盗墓小说”。以《鬼吹灯》《盗墓笔记》为代表的盗墓题材从2006年开始连载,一直备受读者追捧,其中涌现了“洛阳铲”以及古墓结构等真假参半的“考古伪知识”。到了2017年,央视制作的文博类大型综艺节目《国家宝藏》才将大众对考古与文物的认识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因“盗墓小说”而备受关注的“考古伪知识”,逐渐成了积极的公众考古[7]。这种以物为中心展开的历史叙事方式,为历史小说的新发展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在节目当中,因明星而产生的凝视效应以及常人带来的融入体验,恰好对应着传统历史小说的“独白”与网络时代历史小说的“对话”特质。
读者甚至能根据现存的西安古城,还原《长》文本中的描写,使读者从“旁观”转向了“穿越”,但论及从“独白”跨入了“对话”,由《长》改编的网络剧则更胜一筹。在剧情中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情节:地下城首领葛老一直在寻求一批从宫里偷运出来的宝物,据说被埋藏在了一个叫何家村的地方。而现实中,西安市碑林区的何家村的确出土了一大批唐代金银器,其中就包括陕西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镶金兽首玛瑙杯。当观众在博物馆中观赏这些文物时,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这段情节,反之亦然,而目睹过珍宝之美的观众也更能理解葛老对它们的渴求,使剧情推动更加合理流畅。
在互联网日益发达的今天,帝王将相的神秘感已被消解,与幼稚的读者追求真实的历史,成熟的读者探究历史的真实,随着期待视野的不断提升,传统历史小说的书写方式难以完成借古照今的使命。《长》与其改编的网络剧,就这个难题提出了一个解答:与其写早已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人”,倒不如写历经沧桑却保留下来的“物”。鲍德里亚就认为“古物-藏品”是一种指涉过去的非功能化存在,“在古物中被取回的,不是真正的时间,而是时间的记号,或者时间的标志”[8]。对于物的书写,可以带领人们暂时离开当下社会,回溯到历史深处,生成一种非功利化审美的状态。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当警惕对于古物的沉迷而引发的“心理退化”,因为一部优秀的历史小说,不能缺乏对于现实的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