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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世界

2020-01-01

人物 2019年11期
关键词:詹姆斯

杀死93个她

文|张月 编辑|萧祷

“我真爱她”

跟我描述一下那个女孩子吧。”镜头外有个男子的声音说。

“噢!我真爱她。”镜头前坐着一名79岁的黑人老者,穿着白T恤和蓝色开衫,头上戴着灰色绒线帽,脸上皱纹深凿,胡子和眉毛都已经灰白。

他目光垂下,开始回忆那个叫露丝的女孩,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记不清到底是1992年还是1994年,那时他50出头,开着一辆黄色的凯迪拉克经过阿肯色州,遇到了那个有着浅蜜色肌肤的24岁女孩。他清晰地记得,那天天气很冷,有点要下雪的样子,女孩留着红色短发,脖子上戴着一串红色珠子串成的项链,身高大概170cm左右,身材丰满,唯一的缺陷是有一颗龅牙。回忆起那颗龅牙的时候,他指着自己的牙齿,低头笑了起来。但那并不影响他俩在一起厮混了三天。

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段视频,大概会以为是垂暮的老人在思念年轻时的情人。抛开故事的结尾来看,那的确是真的。他们一起逛街,在女孩的家里聊天,他开车带她到处玩。只不过厮混的最后一天,在去往北部小镇本顿维尔的漫长公路上,他将车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小树林,用手勒死了露丝,把尸体丢在公路旁边的一块玉米地里,然后开车离开了那里。

老人名叫萨缪尔·利特尔,1940年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的洛雷恩,曾是一名拳手。他对着镜头平静地回忆杀死露丝的过程,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随意。对他来说,杀死情人并不是一个特殊事件。在警方公布的资料里,有这样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录音。

“你在多少个州杀过人?”

“佛罗里达、佐治亚,沿着东海岸往上,俄亥俄、印第安纳、伊利诺斯……一直到密西西比,走过这一路再倒回来,然后是加利福尼亚……”

“在哪个州杀的人最多?”

“噢,这很容易算,佛罗里达和加利福尼亚。”

“在哪个城市杀的人最多?”

“洛杉矶和迈阿密。”

“你在洛杉矶杀了多少人?”

“大概20个,我知道我当时失控了。”

从1970年到2005年,萨缪尔承认自己一共在14个州杀死了93名女性,手法大多类似,他和她们在汽车的后座上发生关系,然后勒死她们。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最近发布的声明揭开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案件,萨缪尔·利特尔被认为是美国史上目前已知杀人最多的连环杀手。

在萨缪尔供述出这些罪行之前,美国公认杀人最多的连环杀手是被称作“绿河杀手”的加里·里奇韦,他在1980至2000年间杀死了49名女性。萨缪尔几乎杀了两倍的人,但没有人知道这些事件的存在。几十年里,他被捕将近100次,罪名不外乎强奸、绑架、抢劫、吸食毒品等,加起来一共坐过不到10年的牢。他被捕,旋即被放出来,将近半个世纪里,他开着车在美国的大小城市游荡,逃脱了自己最严重的罪行,没和任何杀人案扯上关系,直到2012年。

无家可归的人走进他的蜘蛛网

在被确认为是“美国杀人最多的连环杀手”前,萨缪尔·利特尔曾多次入狱,各地执法部门拍下了他从1966年到1995年被拘捕时的样子

起初,这次逮捕和此前的无数次没什么区别,警方在路易斯维尔的一处收容所将萨缪尔逮捕,罪名是吸毒。他们获取了他的DNA,数据库显示,他的DNA与1987年和1989年发生在洛杉矶的三起杀人案有关,那里是他杀人最多的地方。2014年,他被判处三项无期徒刑,在加利福尼亚一处沙漠边缘的监狱服刑。

三起杀人案,那是当时人们对他的全部了解了。但FBI注意到一些奇怪的巧合,他们追溯萨缪尔的过往,发现他很多次被捕的地方,同期总是有女性失踪。FBI开始怀疑,他杀过三个人,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可陈年案件的线索很多已经湮灭,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能将萨缪尔和那些案件联系起来。

写着无数受害者姓名的旋转木马

去年5月,得克萨斯州的一位骑警詹姆斯·哈罗德来到萨缪尔服刑的监狱。1994年,詹姆斯所在的敖德萨小镇曾发生过一起悬案,一位名叫丹尼斯·布拉泽斯的妓女失踪了,一个月后,在废旧停车场的灌木丛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是被勒死的。他调查发现,几乎同一时间,萨缪尔在此地因为一些微小的罪行被捕。

在加利福尼亚监狱的一间小屋里,詹姆斯怀抱着某种直觉,坐在了萨缪尔的对面。詹姆斯是一位很有经验的谈判者,此前的职业生涯里,在没有强证据的情况下,他说服了数十名杀手主动认罪。萨缪尔能成为下一个吗?他不知道。

在访谈节目《60 minutes》里,詹姆斯向主持人回忆了和萨缪尔的交谈过程,一开始糟透了,前30分钟他一无所获,萨缪尔否认了一切指控。但詹姆斯注意到奇怪的一点,当他把萨缪尔称作“强奸犯”的时候,对方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愤怒。

骑警觉得自己也许抓到了什么,他盯着萨缪尔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是个强奸犯,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你是个杀手。”

那一刻,萨缪尔突然安静下来,killer那个词似乎吸引了他,他盯着詹姆斯看了几秒钟,接着把头扭向别处,低声重复了一次,“killer”。

“一个杀手,而不是一个强奸犯,那是他对自己的定义。”詹姆斯说。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萨缪尔突然开始谈论起那些从未和人谈论起的罪行,他聊起得克萨斯州的三桩杀人案,其中一桩发生在敖德萨。听到敖德萨那个词的时候,詹姆斯迅速扭头,看了另外一位警官一眼,“天哪,他在谈论敖德萨。”他们迅速翻阅文件,找到了FBI关于丹尼斯·布拉泽斯的卷宗,他们询问萨缪尔杀人现场的一些细节,萨缪尔提到丹尼斯戴着一颗假牙,那被证明是真的。

萨缪尔的倾诉欲在那之后变得旺盛,他说:“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除了上帝。”

与他交谈过的调查人员说,经过数十年的沉默之后,当萨缪尔开口回忆一个只有杀手本人才知道的细节时,他看上去很享受自己获得的关注。

为了方便供述,詹姆斯将萨缪尔转移到了得克萨斯州的一处监狱,在那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连续交谈了48天,每天会聊几个小时,为了让萨缪尔感到放松,詹姆斯常常跟他一起一边吃披萨,一边聊那些死亡故事。

回忆往事时,萨缪尔常常抚摸自己的脸,不时笑出声来。开始描绘受害者的情状时,他总是抬起头来,盯着詹姆斯,语速加快,语气也变得兴奋。骑警常常会有一种错觉,对面这个老人仿佛拥有一个写着无数受害者姓名的旋转木马,它们转啊转啊,他等待它停止,停在那只他将要谈论的木马上。

48天里,萨缪尔供述出了几乎全部的罪行,93起案件中,FBI已核实了50起谋杀案,很多都是尘封已久的悬案,他们相信:“他的所有供词都是可信的。”

“我不会进入你们的世界”

萨缪尔的案件被大众知晓后,在美国引发强烈的舆论关注。人们最困惑的问题是:为什么一个杀了93个人的罪犯可以一次又一次逃脱?

在公布的录音里,他解释了原因,“我一直非常小心,不让自己被抓。”他精心挑选下手的对象,“大部分都是妓女,我从来不碰女护士或者教师。”

他开车经过那些收容所、贫民窟、毒品站、夜店、脱衣舞酒吧……那里聚集着徘徊于社会边缘的女性,他选择那些看上去更脆弱的猎物。遇到露丝时,对方正在和其他六个女孩一起吸毒,他把车停了下来;1972年,他在迈阿密遇到一位叫玛丽安的变性黑人,19岁,穿着奶油色的超短裙,在酒吧里跟朋友玩,她想搭他的便车回家,最后在公路附近的一片甘蔗田被勒死;1984年夏天,他在肯塔基州柯芬顿一处脱衣舞酒吧遇到了25岁的白人女孩,女孩一身嬉皮装扮,有着颓废的气质,他带着女孩上了路,穿越好几个州,在一处偏僻的山顶杀了她;1996年,他在洛杉矶遇到24岁的梅丽莎·托马斯,他开车载她去一处公墓吸毒,他们在车的后座上做爱,他一直抚摸她的脖子,梅丽莎问:“你为什么总是触摸我的脖子?难道你是连环杀手吗?”这句话触怒了萨缪尔,他掐死了她。

他小心翼翼地游荡在一个贫穷、暴力、充满犯罪的世界,杀人然后离开,除了死者,很少有人记得他。“我进入自己的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萨缪尔对一位调查人员说。“我不会进入你们的世界。”

在詹姆斯看来,萨缪尔有近乎天才般的犯罪智慧。边缘女性的生活动荡而危险,死亡也寻常,警察通常不会花太多工夫调查这些案子,大部分案件变成了悬案,很多女性的尸体从未被找到。“在很多很多年里,他相信自己不会被抓,因为他觉得没有人会在乎他杀死的人。”一位FBI犯罪分析师说。

关于那些女孩,他记得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一个黑人女孩,瘦小,友好,“我杀她时她在笑。”他把自己对女性的杀害解读为某种成全,“她们中有很多人之前就想死了,如果她们活到现在,她们会成为我的朋友。她们并不是在对我的愤怒中死去的。她们是我的朋友。我不恨她们,她们也不恨我。”

詹姆斯希望萨缪尔能画下那些女孩的模样,供警方寻找和辨认。老人用粉彩笔画了50多幅画像,挂满了詹姆斯办公室整整一面墙,她们表情冷漠地目视观者,在其中一张画里,萨缪尔写了这样的注脚:“Sammy(萨缪尔的昵称)杀死了我,但我爱他。”

死者已矣,没人能证明他说的是事实,还是出于某种癫狂的想象。但死去的女孩们的确大都处在某种破碎的生活里,“她们无家可归,才会走进我的蜘蛛网。”他说。

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萨缪尔的回忆充满了令人惊讶的细节:女孩的身高体重、发色、耳朵上的黑色耳钉、脖子上的红色项链、胸前的一颗纽扣……他甚至记得20年前杀害的那个女孩有个叫韦斯的男朋友,另一位女性有个20岁的儿子,在萨缪尔带着他母亲踏上死亡之路前,他们曾热情地握手寒暄。他还记得,有个女孩被弃尸的地点有一座不规则形状的拱桥,警方按图索骥,找到了那座拱桥。还有一个女孩的尸体附近,有一座需要粉刷的老旧教堂。

“他几乎拥有摄像机一般的记忆力,就好像离开那些尸体时他在脑海中拍了一张照片。”詹姆斯说。

他一度怀疑78岁的老人记忆力会不会出错,他问他:“你有没有可能忘记某一次谋杀?或许你杀了更多的人。”萨缪尔非常确定:“不,我一个也没有忘记。”

在监狱的小房间里,人们等待这个垂垂老矣的杀人犯画出更多的画像。

纯粹的恶

很多调查人员问过萨缪尔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如此丧心病狂地杀人?你觉得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听到詹姆斯提到这个问题时,萨缪尔沉默了几秒钟。他开始回忆童年时光,他的母亲和他杀死的女性身份类似,是一位夜晚出动的女子。调查人员猜测他可能是在母亲被捕期间出生的,由祖母抚养长大。“我一直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被女性的喉咙吸引了?”说到“喉咙”这个词时,他用了很重的语气。

那是他四五岁时,还在洛雷恩上学,女老师站在前面,偶尔用手抚摸自己的喉咙,萨缪尔一直盯着她的喉咙看。“她唤醒了我,我感到下身变硬。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个画面会吸引我?”

那个老师教了他很多年,他一直想象一个画面: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喉咙上。“我只是想象这件事情,我不认为我会将它变成事实。我那时还没有发疯。”说到这里时,他笑了两声。

直到1970年,他30岁,“突然有一天,我想要更多。”

他还记得自己杀死的第一个女孩,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手放在了一位女性的喉咙上,然后用力掐死了她,他甚至觉得,“她看上去很希望这一切发生。”两个月之后,他做了第二起,他亲吻那个女孩,问她:“如果我要掐死你,你能做什么呢?”录音里他模仿那个女孩绝望的声音,“我做不了什么。”然后平静地说:“上帝保佑她。”

他爱上了杀戮,爱看女孩在自己的手掌下挣扎,“她为自己的生命而奋斗,而我为自己的快乐而奋斗。”洛杉矶县检察官贝丝·西尔弗曼认为,萨缪尔杀人很大程度是出于性动机,“他得到性满足的方式是在绞杀期间。”

一些调查人员认为,萨缪尔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录音里,他说:“我爱所有的女人。当她们死了,她们都是你最喜爱的,她们都属于我了。上帝,我变得疯狂,我想要更多。”

他的坦白令对犯罪司空见惯的警察也感到不安,“你的职业生涯中只会看到几次邪恶。”洛杉矶一位调查人员蒂姆·马西娅说。“看着他的眼睛,我会说那是纯粹的邪恶。”

萨缪尔唯一的信仰是上帝,在《60 minutes》对他的采访里,主持人问他为什么选择现在坦承罪恶,他说:“可能有许多人被定罪,并代替我被送往监狱。如果我能帮助某人出狱,你会知道,上帝可能会对我微笑一下。”

但他依然不曾对自己的罪恶忏悔,一位女性调查人员问他,是否曾良心不安,他说:“上帝把我带到这个地球上,让我去做我所做的事。他知道一切,为什么我要寻求他的原谅?”但是录音里,他说自己也曾挣扎过,问上帝,“为什么是我?”(Why me?)那个“me”语气很重,几乎像是咬着牙说出来。

他已经79岁,被糖尿病和心脏病折磨,年岁无多,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死在监狱里。《60 minutes》的结尾,主持人在电话这端问他如何看待自己犯下的罪恶,他沉默了两秒,然后说:“没有其他人做过我做的事,我认为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人。那不是一种荣誉。那是个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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