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神谕的降临
——普雷特涅夫2019 年中国巡演(广州站)评析

2019-12-31胡先晖

岭南音乐 2019年6期
关键词:普氏神人神谕

文|胡先晖

何为神谕?神,全知、全能、全在,而永恒,力量大而无边。而传达神的意志的神谕,既冷峻如镌刻在石块上的“摩西十诫”,也温暖如透过教堂花窗的圣光。因为红尘俗世的阻隔,笔者常常只能借助音乐的接引才得以听闻神谕,因而也常常思考,到底怎样的音乐艺术才可称为“神谕的降临”?普雷特涅夫的演奏让笔者找到了答案——“神人”“神作”“神演”三位一体,方能让“神谕的降临”成为可能。

此次巡演的曲目作者为“神人”自不消说,作为一位既继承了俄罗斯钢琴学派的伟大传统,又个人风格突出的多栖音乐家,被称为“音乐魔鬼”的普雷特涅夫也足担“神人”之名了。

曲目被称为“神作”应该也无可争议。莫扎特的两首奏鸣曲,其中一首降E大调第四奏鸣曲(K.282)系其早年所作,有评论称其“略显稚气”,但笔者并不认同。实际上,莫扎特的技法和风格虽然随着其年龄的增长而日趋成熟,但从其发端至结尾来看,一种相对稳定的风格似乎始终隐秘地藏在他的作品中,这是神留下的吻痕。贝多芬的晚期奏鸣曲更是毋庸置疑的“神作”,这位晚年几乎全聋的音乐智者与命运斗士,似将自己一生的沧桑和他思维中的天地万物全都融化进了晚期作品中,这次上演的两首奏鸣曲正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代表。两位“神人”的“神作”,与另一位“神人”的演奏借由音响穿越时空而碰撞,怎能不激动人心?

但是,并非每次“神人”与“神作”的碰撞都会有火花,演奏者往往与作品保持着极其理性和泾渭分明的主客体关系,在演奏一套分量如此之重的曲目时此情况尤甚。但如果演奏者在演奏“神作”时达到创造力的巅峰,并无意间进入“神与物游”以至“物我两忘”的秘境时,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造就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无可复制的“神演”。笔者以为,这一晚便是听乐以来所亲历的为数不多的“神演”。

开场之时虽然现场调度稍有失误,灯光未调整好舞台门就被打开,让大家以为艺术家即将出场,于是纷纷鼓掌,造成了短暂的尴尬,不过很快便调整了过来。随后,一袭黑衣的普雷特涅夫缓步走向钢琴,鞠躬向掌声致谢后,气定神闲地坐于琴前。莫扎特第四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是一个短小的奏鸣曲式的柔板,当普雷特涅夫触响第一个和音时,笔者瞬间就被回荡在空气中的柔软音响所环绕,如一道圣光投下,竟使笔者不禁泪如泉涌。平静之后细听,发现普氏的手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他以极其细腻的力度对比赋予了“莫扎特式”的旋律和简练的伴奏织体极为丰富的声响层次,听之,可从中感觉到既不是“莫扎特的莫扎特”,也不是“某门某派的莫扎特”,而是“他的”莫扎特。或许,在声响之前,他已经接获了神的旨意,向人间播撒神的声音。随后的第二乐章两首巴洛克风格的小步舞曲和快板终曲,让笔者更加确信这个判断。

接下来的贝多芬第31奏鸣曲,是乐圣在创作不朽巨作《庄严弥撒》的间隙写下的。如果说《庄严弥撒》是他与“上界”沟通的语言,那么此曲就如肯普夫所说,是“贝多芬的自白书”。第一乐章的连接部前后两部分是一个强烈而奇妙的力度对比,在不断的和弦琶音进行和模进后,音乐的力度和音区都抵达了高位,然后,音乐马上进入了轻柔连贯的段落,似乎瞬间排却了尘世间嚣扰的噪响,剩下晶莹的“天籁”。普氏在这段的演奏中先是以极为精准的控制将力度一层一层地加到恰到好处的位置,在一段短暂的停顿后,他以让人难以置信的弱奏让“天籁”自然而然地扩散在静谧的空间中,滴滴点点轻轻落入耳中,沁入心脾。此曲的第三乐章可谓是神来之笔,两段三声部赋格被裹在两段阴郁的咏叙调“悲叹之歌”(Klagender Gesang)以及一段喜乐的尾声中,如贝多芬心中所存的“上界”的意旨在指引苦难的他乃至全人类前往通向天国的阶梯。在演奏乐章引子“宣叙调”中的B属七和弦的“静止”时,普氏高声部七音的力度变化既符合谱面要求,又细微而克制,造成了极为深刻的效果,并在悄无声息中将音乐引向了“悲叹之歌”。在“悲叹之歌”中,普氏左手伴奏声部黯淡的触键让“悲叹”蔓延向琴声所及的任何一个角落,让人称绝的力度变化控制更使人陷入其中,被巨人的伤感和悲悯浸透,不经意间,来到了结尾:一个降D属音的自由延长,开始了第一段赋格。这是一段降D大调的赋格,色彩虽延续了前段的黯淡,但也有着一种独特的温暖。在此段中,普氏的声部处理几乎到了让听者窒息的境地,主题与对题的精彩问答,声部的清晰流淌,让人随着应接不暇的音符进入无尽的沉思,而后又回到生命的“悲叹”中。第二次的“悲叹”过后,音乐进入了第二段赋格。在这段赋格开头,贝多芬用意大利语标记“Poi a poi di nuovo vivente”(之后如新生般地),其主题基本为前一段赋格主题的倒影,调性也到了更明亮的降B大调,笔者思忖,是否能理解为在经历了“悲叹”与痛苦思索后的涅槃?在此段赋格中,普氏采用了更明亮和简洁的触键,拾级而上,并随着节奏材料的渐渐紧缩,引向了极乐的尾声。

上半场终了,笔者久久不能平静,精神仍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不得不步出露台休息。上半场的神游让人意犹未尽,亦让笔者更加期待接下来演绎的另一“神作”:贝多芬的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第32奏鸣曲。

出乎笔者意料的是,下半场一开始,普氏在莫扎特的第十奏鸣曲(K.330)先送给了笔者一个惊喜。笔者对于普氏演奏的此曲并不陌生,早于数年前,笔者就曾入手过一张普氏演奏莫扎特奏鸣曲的专辑(唱片号:DG-4775788),其中第一首即为此曲。因之,当晚演奏开始时的第一乐章并未引起笔者多少惊奇。但进入第二乐章之后,笔者开始感觉到有了些许不同。坦言之,唱片中该乐章的处理虽富有创意与个性,但不免让人有“人工”之感。然而当笔者在现场听到弱起的三个音奏响的一刻,便马上感觉到了唱片版本所不具有的浑然天成。在乐章进行中,音色变化与对比形成自然统一,有着一种丰盈和充实感,整个音乐厅似都为这清冽的涓涓细流所滋润,这是笔者所意想不到的。

在这道“小菜”过后,终于到了笔者苦苦期待的贝多芬第32奏鸣曲。这首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的“天鹅之歌”宛如一部艰深的哲学著作,展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思想高度。贝多芬在1820年的2月曾在谈话簿中激动地留下了一句康德的名言:“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李泽厚译),说明在创作这部奇作的两年前,因耳聋而日渐孤僻的贝多芬已经将自己置身于茫茫宇宙的星河中,如上帝一般审视着自己,也审视着人类。第一乐章的引子前半部分是激烈的柱式减七和弦,而后以力度对比极大的五度进行,连续在不同调性上重复了三次,似乎是上帝愤怒地将手中无上的权杖叩向人间,给人以《圣经·启示录》一般的震撼。贝多芬给这三段进行以同样的力度记号,但是普氏的演奏并没有呆板地照本宣科,而是谨慎地在其中加入了非常细微的力度渐强,使之在最后一次进行时形成了一个高潮。在主部主题和连接部的具有复调性格的对比,以及在进入副部主题之前左手和弦的震音与右手极端的高低音对比中,普氏将其技巧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进入副部主题的一刻,普氏右手突强的高音降E如“空穴来音”,在这一刻,上帝似乎真的与我同在了。

第一乐章尾声的余音仍在飘荡之时,第二乐章“小咏叹调”的第一个和弦便奏响了。贝多芬在这个乐章的开头为演奏者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Semplice e cantabile(简朴而如歌),据笔者的聆乐经验,每每涉及“如歌”的处理时,很多的演奏往往会让听者有“用力过猛”的嫌疑,连“小咏叹调”的主题这一类本身就“简朴”的音乐也难幸免。但当晚,普氏并未给笔者丝毫这样的体验,他只是平淡地将舒缓的旋律奏出,任其自由地伸展,用音响搭建起一座精神的圣殿。在将主题材料作减缩处理的前三个变奏中,普氏以精湛的演奏展现了一个雅典神庙般的主题如何发展至第三变奏时的精灵起舞,其作曲家的锋芒也在此得以一窥。

第四变奏是整个乐章的一个转折点,主题材料的音区下沉以及左手的低声部主低音持续让主题出现了向更崇高境界的一次升华,主题后高声区的分解式华彩音群更让人几乎要触摸到天界灵异的光芒。普氏的演奏可谓将这种崇高与灵异之光变得更加真实可及。他在维持着右手主题的简朴同时,将左手的低声部演奏得像低音弦乐器的喃喃自鸣,这是一种以声场造就的立体包围,一旦进入则无法逃离,高声区的流动让听者如亲近繁星闪耀的天幕,唤起内心深处孩童般纯粹的好奇与无邪的天真。在变奏的末尾,作者以一系列强力度的和弦琶音和模进将音乐带向了一段颤音营造的“静止”中,并在颤音声部增加至三个之后让下方两声部戛然而止,仅剩力度不断增强的高声部在孤独地向上,音乐悄然过渡到了降E大调/c小调上,渐弱的上行颤音在反行低音宽厚坚实的烘托下最终落在了高音降E,让人好像步入了一座哥特式教堂,目光从面前的神坛慢慢地掠过精美的花窗,最后停在了高高的拱券顶端,那正是灵魂飞升的通道。普氏在处理这段音乐时始终小心翼翼,仿佛唯恐破坏了它的神圣。他的三声部颤音清晰而整齐,最后高声部颤音的上升扣人心弦,直到他轻轻碰触那个高音降E,听众的灵魂才循声获得了安宁。在简短的连接过后,主题原型在低声部震音的预示下以分解和弦织体烘托而出,此时,音乐已经进入了“无悲无喜”境界,力度变化时而宽广,时而紧凑,全都“从心所欲不逾矩”,普氏的演奏也与音乐一道,进入了至臻的化境。当最后一个和弦“无声”而至,场内凝固了数秒,甚至无法听见呼吸,数秒后,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笔者不禁抬头仰望,颊上已挂满了泪痕。

虽“神演”已经过了多时,但是时至落笔的当下,笔者仍感到在被“神人”与“神作”交合间洒下的”神谕“之光环抱,严肃、真切,而温暖。《吕氏春秋·大乐》曰:“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笔者以为,音乐,本就是造物主,即神的语言,而音乐家,则应该如在格里高利一世教宗耳边吟唱圣咏的鸽子,是受到神的开示,向人间传播福音的“神人”。由此看来,“神作”与“神演”的诞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在当世,无数被神所眷顾的降临人间的天使,却心甘情愿地被身体与大脑两座地狱牢牢束缚,浸淫在“丝竹歌舞”之“侈乐”中,让“约伯的天平”倒向了泛滥和纵欲的“海沙”,全然遗忘了神的殷殷嘱托,用神的声音去舔舐人类“痛苦”的伤疤。在繁乱的聒噪中,有这样一个奇迹般的夜晚,有这样一位以燃烧生命向人间传达“神谕”的“神人”,以及他所造就的“神演”,又如何使人不心情激荡与心怀感恩呢?

猜你喜欢

普氏神人神谕
手握神谕的人
人间相与神人涵化——尹向东创作论
神谕
秋鸽予我
赏月
普氏野马数量恢复至400余匹
GET,神人神技能,宁神又提气
良渚玉器神人兽面像的真相
沂南汉画像石墓“神人手持何物”考
谁绊住了普氏原羚自由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