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文学解读与文学的思想溯源
2019-12-30丛月明
[摘 要]大量简帛文献的出土,为中国早期文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契机。杨隽教授的新著《简帛文献与诸子时代文学思想研究》从简帛文献中所载的文学理论命题出发,以之对诸子时代的文学观念加以全面的考察,力图将诸子著作中“零碎的、简短的、不成系统的”的文学思想表达,纳入西周礼乐文明这一阐释结构中,从而建构起诸子时代文学理论的整体框架,并通过这一框架,重新审视“文言”“诗言志”等重要文学理论命题,又进而对诸子文学理论的历史脉络提出新的看法。因此,该著作对中国早期文学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简帛文献 诸子时代文学思想 礼乐文明
[作者简介]丛月明,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哈尔滨 150025)
[中图分类号]I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9)06-0104-07
文学是一条河流。沿波讨源,在对传统的寻绎中把握文学的本质,是文学史与文学理论研究的重要目标之一。然而,历史的河道九曲回肠,沧海桑田的变化又适足以遮蔽源头的本貌,以至于文学的传统或者是被遗忘,或者是被错认。由此,就导致文学历史的失真与文学理论的误解,并最终影响我们对文学本质的把握和判断。因此,追溯出处,以明授受之渊源,对古代文学研究者,尤其是早期文学的研究者来说,是无可回避的问题。
就此而言,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杨隽教授的新著《简帛文献与诸子时代文学思想研究》一书杨隽《简帛文献与诸子时代文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所引本书内容,皆于正文中加括号标注页数。,既做到了在事实上还原文学历史的样貌,又能在观念上梳理文学思想的渊源,对中国早期文学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笔者认为,本书的具体内容与学术价值可归之于如下几个方面。
一、文學理论的整体建构与文学历史的思想定位
文学整体的把握既是文学史研究的目标,又是文学史研究的前提。在文学史研究中,对任何个别文学现象的研究,都会在逻辑上牵涉到对文学整体的理解。缺失了对整体的把握,我们便无法对个别的文学现象进行准确的定位,得到的只能是杂乱无章和含义不清的话语片段,也就失去了文学史研究的意义。而这一点,对于研究并无文学思想专著,大量文学命题只是以零散句子方式表述出来的先秦文学历史来说,更具重要意义。
有鉴于此,作者开宗明义,指出本书的研究目标是:“从简短、片语式的文学观念、文学思想命题出发推演其思维过程,探求不同命题之间的内在文化关联与理论联系,这显然对诸子时代文学思想研究是有益的。”(第4页)与通常的那种“认为诸子时代文史哲不分,文体观念模糊不清,文学思想不成体系”(第3页)的观点不同,作者认为,诸子时代的文学思想表达在表面上是零碎的、简短的、不成系统的,“但实际上这些命题之间的联系是内在的而且是紧密的,是自成系统的”(第3页)。
而在作者看来,西周礼乐文明是诸子时代文学思想的活水源头,是其理论体系的历史基础与文化前提;对后者的把握,必须追溯到前者,因此作者三复斯言:
诸子时代文学思想体系的建构与西周礼乐文化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第4页)
诸子时代是文化阶层积极接受、传承、反思礼乐文化精神的时代。(第5页)
中国早期文学的艺术样态、文学思想体系的建构深受西周礼乐文化的影响。(第33页)
回到西周……并不是偏离诸子时代,恰恰是寻找诸子文化群体思想的来路,探寻他们的精神家园,唯此才能真正走近诸子时代的腾跃春秋、纵横词章,口吻这些曾经在政治、在文学、在艺术、在哲学等领域将华夏民族带进第一个黄金时代的文化人群的心灵世界。(第105页)
传世文献与简帛文献共同呈现的不仅是西周礼乐文化传统,也镌刻下诸子时代文化群体对礼乐文化传统的审慎、重视,对文化经典的尊重和传承之功。(第125页)
就诸子而谈诸子,不仅是先秦文学研究领域的惯常现象,还是思想史研究的常态。即便是一些冠名为“春秋战国思想史”之类的著作,大抵也是于春秋部分寥寥数语带过,更遑论追溯到更为久远,且文献难征的西周时代。秉持这种思路的研究者往往喜欢借用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的历史假说,来强调诸子时代思想发展的突破。在谈到世界上古思想的发展历程时,雅斯贝尔斯提出被称为“轴心时代”的历史假说,他认为在全世界范围内,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的文化精神发展进程中,都出现了能为百代垂范的伟大哲人,而这些哲人在中国的代表是孔子、老子、墨子、庄子、列子和诸子百家,是他们奠定了后世思想文化的基础,由此产生了“轴心时代”的“超越的突破”或“哲学的突破”。这一“突破”所产生的震动是如此巨大,使得人类的历史在之前和之后呈现出不同的样貌,“以前无意识接受的思想、习惯和环境,都遭到审查、探究和清理。一切皆被卷入漩涡”[1]9。因此,就诸子而谈诸子,强调诸子时代和之前历史的差异性,似乎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诚然,从历史的事实上来说,春秋战国之际的社会大变革,使诸子时代同前代之间呈现出巨大的差异[2]715-716;即便是仅从产生了思想和学术的专著这一点来说,我们也要承认诸子时代在文化上的特殊性。然而,在学者们看来,相比于西方历史,中国的所谓“轴心时代”的“轴心突破”,显得相当的保守与温和关于“超越的突破”与“哲学的突破”的温和性,余英时先生在其《中国知识人之史的考察》(收于《余英时文集》第四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10页),《天人之际》(《人文与理性的中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页),以及《古代知识阶层的兴起与发展》(收于《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均有提及。。所谓的保守与温和,其实质是指文化传承的连续性。这种说法所蕴含的视角,同古老的“诸子出于王官说”一样,注重诸子思想和前代文化的渊源关系。这一点,陈来先生早有指出:
中国古代文明演进的一大特色是文明发展的连续性。固然,春秋战国时代的精神跃动比起以前的文化演进是一大飞跃,但这一时期的思想与西周思想之间,与夏商周三代文化之间,正如孔子早就解释的,存在着因袭损益的关联。因此中国哲学的第一次繁荣虽然是在所谓的轴心时代,但必须看到……公元前500年左右时期内的中国文化与三代以来的文化发展的关系,乃是连续中的突破、突破中有连续。也因此,对中国文化的历史结构而言,寻找决定历史后来发展的“轴心”,不能仅仅着眼在春秋战国,更应向前追溯,或者用雅斯贝斯的语言,在注重轴心时代的同时,我们还应注重“前轴心时代”。[3]4-5
作为一个富有启发性的历史假说,雅斯贝尔斯有关“轴心时代”的说法自然值得重视。然而,从中国历史的实际情况来看,诸子时代的“轴心突破”之所以显得比较保守与温和,其原因就在于,那种颠覆性的“轴心突破”并不发生在诸子时代,而发生在殷周之际。正如王国维先生在《殷周制度论》一文中所说的那样:“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4]451因而,诸子时代无论从逻辑上,还是从历史上来说,都承袭着殷周易代之后,所建立起来的西周礼乐文明。
就此而言,本书一再提及和强调殷周易代的重要意义,如:“殷商礼乐文化无法掩盖西周礼乐至盛的文化光辉”(第66页),“一场‘流血漂杵的牧野之战结束了殷商政权,政权转移之后随即迎来了西周政治、文化的转型”(第103页)。而具有轴心突破意义的哲人也不再只是诸子百家,而是周文化的奠基人文王:“文王精神在有周一代始终发挥着示范作用,不断被追捧、渲染、夸饰,成为不可超越的政治神话”(第73页),“‘文王被神化、英雄化……可见文王精神在西周、在诸子时代文化阶层中的典范意义”(第74页),“周人赋予文王精神的道德元素极其富有启发意义”(第129页)。由是,不得不说,作为一本文學研究的著作,对易代之际如此反复的提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思想史整体意识便十分清晰了。是以,本书从西周礼乐文明的角度出发,不仅为诸子时代的文学思想寻找到文化与理论上的正源,奠定了解决本书论题的整体框架,还兼具思想史研究的意义。
二、文学理论的礼乐形态还原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理论则是语言的凝练。可一旦我们将理论只是局限在从语词到语词,由概念及概念的院墙之中时,理论本身的效用便也会大打折扣。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我们不仅肢解了文学,还遮蔽了理论的来路与其自身意涵的丰富性,最终使研究丧失实际的问题指向,彻底沦为语词的游戏。因此,理论是思辨的,是语词的,也应该是现象的。真正的理论,不仅能够拨开笼罩于世界上空的迷雾,抓住错综复杂之物象背后所隐藏的本质及规律,直指人心使人得以提撕,还能够使文学者最大限度的回归现象,产生对真实世界,对自身生活的实在关切。
为了正确的把握理论的历史,展现理论的丰富内涵,作者拈出“赋形”二字,以凸显现象在理论中的重要性。因此,“赋形”成为本书核心的理论观点和解读对象:“君子高尚的情感境界、杰出的政治才华以及理性的思考力无疑需要完美的有意味的形式才能得以赋形”(第15页),“缺了赋形的实践过程意味着难以发挥君子人格精神的政治示范作用,进而安定天下、制礼作乐都将化成虚妄,更难以言及‘成德教化”(第27页),“如何将情感赋形,如何圆全地实现情以动之、教以化之的目的,显然是经过礼乐文化创造者、礼仪流程设计者的精心的琢磨和构想,而诸子时代文化阶层正是阐释这些伟大创造与构想的重要文化群体”(第163页)。
赋形使得文学与艺术、真理与道德不再是局限于内心的私人感悟,使这些美好的事物可以借由形象获得公开的展示。对于古希腊人来说,人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那些能够“把我们不断从下坠的状态中提升起来的部分”,即柏拉图所谓的“那赋无形以形的部分”[5]7。因此,“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就成为希腊人对好生活(good life)所下的一个古老的定义[5]18。同古希腊人一样,中国的先秦时代也有着众多经典的文学理论命题,在诉说着我们对自身“卓异”加以展示或曰“赋形”的热切渴望,如《尚书·尧典》中的“诗言志”,《周易·系辞上》中的“立象以尽意”,《礼记·乐记》中的“形见于乐”“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夫歌者,直而陈德也”,《上博简·孔子诗论》中的“《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郭店楚简·五行》中的“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形则圣”,《论语·宪问》中的“有德者,必有言”,《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中的“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国语·楚语》中的“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等。
以上的命题,或者以肯定的方式,正面强调对“德”“志”加以赋形的重要性;或者以“亡隐”这样否定的方式,反面申说对“情”“言”加以赋形的必要性。其所涉及的经典之多,领域之广,议题之重要性,表明作者发现问题的敏锐与合理性。作者指出,那些具有赋形意味的文学命题,显示了文学理论的成熟:“‘立言‘文言‘诗言志‘诗以言志‘诗亡隐志同样不愧为真正的诗学命题,它们共同印证了中国古典诗论体系的成熟、完备。”(第189页)
围绕着赋形这一点,本书所希望解决的真正问题是“理论是如何由现实中产生,并最终回归现实的过程”。通过对这一过程的关注和分析,理论的现象层面和精神层面之间是如何建立起联系的这一问题,也就能够得到完美的回答。
在作者看来,理论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诸子的理论不是来源于语词和概念的辨析,而是来源于真实的现象,来源于周代礼乐文明的实践,是礼乐精神的集中展现。而礼乐精神的直接体现和理论的发生,则同礼乐仪式息息相关:“礼乐‘演诗流程是诸子时代文学理论核心命题生成的原初艺术空间”(第4页),所谓的“演诗”,即礼仪流程中诗乐舞统合的艺术表演。而作者的目的,也正是“力图通过微观还原礼乐演诗艺术流程,系统阐释‘文言‘意象‘乐言情‘诗言志‘经世致用‘乐德观等诗学命题意义生成的文化语境、文学时间形态以及诸命题之间的内在思想关联、理论侧重点”(第4页)。
通过对礼乐艺术演诗仪式的关注,本书展开了三个方面的论述:
第一,追溯赋形对象的由来。“‘示德才是演诗仪式的中心”(第82页),在作者的追溯中,礼乐之德的本质是君子之德。《郭店楚简·性情论》:“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周礼·大司乐》:“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礼乐之德是君子之德的展现,而君子之德则是礼乐教化的结果。君子们自幼就“接受严格的专门的礼乐教化,并且定期参加祭祀、燕飨、乐射等大型礼乐活动……无时无刻不身在‘乐中,沉浸在礼的净化、淘洗之中。君子在礼乐文明之光的照耀下,疏解哀怨忧伤,平抑愤怒怨怼,规范情感走向,用心灵真切感受着情感的温度和厚度,不但提升情感境界”(第5-6页)。又进而,礼乐仪式本身是根植于社会生活的:“西周是礼乐文明至盛的时代……以吉凶宾军嘉五礼全面规定周人的政治态度、社会行为及日常生活方式。”(第83页)《礼记·礼运》曰:“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本于天地之礼,最终要落脚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等日常生活细节中。因此,无处不是礼乐,而无处不是教化,《荀子·非十二子》曰:“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哪怕是“簟席”之上,也是教化所发生的场合。由此,作者对礼乐的追溯,超出了仪式的范畴,而指向了西周文化世界的整体。而赋形艺术,也体现了礼乐文明对周人日常生活以至于思想意识领域的渗透。
第二,对礼乐仪式“示德”形式的还原。如前所引,“还原礼乐演诗艺术流程”是作者的自觉追求。周人礼乐对君子之德的赋形,绝非是枯燥的道德说教,而总是伴随着丰富的艺术形式,由此构筑了“君子人格标准向文学审美标准转化的思想基础”(第6-7页)。故而,全面还原礼乐之美,不仅是理论的需要,还是文学审美的需要。作者对礼乐仪式的还原是全面而细致的,既有整体面貌的概括(第36页),也有对演诗流程的考察(第251页),甚至还有对乐师、大胥、小胥、典同、磬师等演诗活动的教育者与操作者(第57页),以及乐器从制作到演奏的介绍(第210-231页)。
经过对礼乐仪式的还原,君子之德得以赋形的奥秘便被揭示出来,如本书对《尚书·尧典》“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的分析。作者认为,所谓的“克谐”和“无相夺伦”,所指的并不仅是单纯“八音”等演诗技术,而且也是伦理秩序和政治秩序的问题:“大胥就专门负责舞位于舞者次序,小胥配合大胥校正不敬和怠慢者,保证整肃井然的舞列。大师的职责更是具体而微,主要负责在祭礼、飨礼时带领瞽矇乐工升堂歌诗……大到周王的金奏之乐,小到舞位的确定,细枝末节都进入了职责规划的范围之内,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切必须有序进行,谓之‘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第61页)将演诗严整有序的具体细致展示出来,其中所蕴含的伦理秩序,道德原则的问题也就不言自明了。
第三,对文言理论产生的实际情况,与文言表意的逻辑原理进行分析和解读。作者认为:“西周礼乐演诗仪式是《诗》的‘文言经典地位确立的时间空间,西周礼乐文化是‘文言理论命题孕育、生长的原生文化土壤。”(第33页)夫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本书以为,诸子时代的文化群体之所以关注文言,意在解决《周易·系辞上》所提出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语言表达困境,力图做到“言文行远”。
根据《周易·系辞上》“圣人立象以尽意”的命题,以及《马王堆帛书·二三子文》中“至巧不能象其文”的说法,作者指出:“‘文言不是‘至巧能够达到的境界,而是以‘象其文作为艺术创造的路径才能完整的语言艺术……‘象是区别‘直言和‘文言的重要标志。唯有‘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才是‘文言。”(第39-40页)文言的关键在于意象,而意象,则来自礼乐仪式:“礼仪‘兴象是发现意象命题文学意义的关键之一。”(第46页)以礼乐仪式的意象为中介,文言表达形成了“言—象—意”的话语方式。通过象,来超越“言不尽意”的表达困境。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对于“言—意”之间的联系是如何建立的,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郑毓瑜教授认为,二者关系的建立为“引譬连类”:“关于‘引譬连类的论述,最根本的关键显然就在于‘越界和‘跨类(cross categorical boundary),但就文学研究来说,如果置放回‘引譬连类的思考(理解)背景中,像物/我、身/心、言/意、文/情等议题,是否可以获得比较好的诠释?比如:在文学经典中展现‘物类、‘事类系统究竟如何形成,而这些分类系统又是如何联系彼此而成为有意义的关系体?其次,这些连类关系的形成与个我的身体实践如何相关,尤其在什么样的感知或行动状态下,这完整的连类意义会被体现?”[6]前言8所谓的“越界”和“跨类”,其所指包括“言—意”之间关系的建立。郑毓瑜教授所提的问题十分重要且深刻,她也对此问题进行多方面的解答。
而杨隽教授通过对礼乐演诗仪式的分析,所得到的“言—意”关系是通过象来建立的结论,可以看作对此问题的一种有效的回答。相比于那种单纯就语言表意过程中所产生的转喻和隐喻对立的语言形式上,以及单纯从语词概念上探求“言—意”关系的做法,杨隽教授的结论应该是更为可靠的。她认为,在西周礼乐教化“构成了‘文言实践与‘文质彬彬的‘君子人格标准之间不可分割的内在文化关联”(第79页)。而这一点,是合于文献的,《论语·子路》载夫子之言:“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之言,从不停留在单纯的语词概念(名)上,一定要落实到可以实践的德行中。由此,杨隽教授的结论,是更符合事实的。
三、文学理论发展脉络的彰显
由于简帛文献的大量出土,重写文学史成为学界的重要话题,有学者曾指出:“目前,文学史重写的呼声很高。所谓重写,无非两途:一是理论的反思,二是史料的出新。在这两个方面如果没有大的进展,所谓重写实质上只能是补写,即补充和修正。就先秦文学史来说,补写已不足以反映目前研究的水平,非得重写不可。这主要不是理论认识的问题,而是史料方面提出来的问题。”[7]其实,不独是先秦文学史,史料出新与理论反思,是任何文學史的“重写”或者书写都要面对的问题。然而,重写的指向不应该是颠覆性的,傅道彬先生说:“地下文献之于经典传世文献是丰富而不是颠覆,是补充而不是超越。”[8]本书所秉持的正是这样的观点,即通过简帛文献“纠正、补充以往诸子时代文学思想研究中的褊狭与不足”(第2页)。
作者所谓的纠正与补充,首先,体现在纠正对理论的误解上。由于牵涉到礼乐,以及“诗缘情”“乐言情”的理论命题,性和情成为重要的文学概念。《郭店楚简·性情论》曰:“礼生于情。”作者反复强调,“这里所谓‘情是特指‘礼所认同的宗法伦理亲情”,而不是天然情感,后者更接近于《礼记·乐记》“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中的“性之欲”,“礼之情与人的天性、欲望不同”(第27页),“‘性是天赋使然,是指未经人文教化的生理需求、情感欲求,呈现为不可控的情绪化特征,具有原始性。‘情源自天性,但初经人文教化,是心灵审过深层触动而生发人文情怀”(第159页)。而研究者往往将二者不加区别地看待,“将礼乐的‘情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情感,即更接近于《性情论》中的‘性”(第161页),由此对“诗缘情”的理论命题产生误解。
其次,在纠正之后,作者对文学理论的反思,体现在对其真实历史发展脉络的梳理和建构。如由对性与情这对概念的混淆,使学界误解了“诗缘情”和“诗言志”这两个命题之间的历史关系,以为“‘诗缘情命题反映了……诗歌由重视‘志向重视‘情,有的当代学者甚至认为‘诗缘情命题体现了对‘诗言志命题的发展”,但实际上,“诗缘情”来自“乐言情”,而“‘诗言志和‘乐言情这两个重要的文学思想命题共同生长成熟与礼乐文化语境”(第161页),二者是共生关系,而非先后关系。
此外,作者对文学理论历史发展脉络的梳理还体现在对“文言”理论由“言德”向“言志”转化的论述上。作者反复强调:“西周礼乐文化的‘崇德思想特征在诸子时代仍有突出体现”(第40页),“‘崇德仍是诸子时代政治文化的主要特征。”(第137页)诸子“立言”或曰“文言”的理论中,也深刻地体现着对“崇德”的追求。然而,礼崩乐坏之后,虽然深受礼乐文化影响的“崇德”观念仍然发挥着对“文言”的影响,但是“言以足志”的“文言”理论命题,已经“明显脱掉了礼仪化的外衣”,由此,“言德”进一步向“言志”转化(第43页)。
当然,本书所涉及的相关古代文学理论的重要问题还有很多,所清理和解读的关键理论命题远不止如上所述。以上的大略之言,即是笔者对该书的一点浅见,相信读者会对本书的学术价值,有更为深刻的理解和把握。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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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廖名春.出土文献与先秦文学史的重写[J].文艺研究,2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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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of Ideology and the Ideological Source of Literature——A Review on The Literary Ideology Research of Bamboo Slips and Silk Documents and the Era of Pre-Qin Scholars
Cong Yueming
Abstract: The excavation of a large number of bamboo slips and silk documents provides a new opportunity for the research of early Chinese literature.Professor Yang Juns new book,The Literary Ideology Research of Bamboo Slips and Silk Documents and the Era of Pre-Qin Scholars,which makes a comprehensive investigation to literary concepts of the era of pre-qin scholars from the proposition of literary theory that contained in bamboo slips and silk documents,for it tries to integrate the “fragmentary, brief, and unsystematic”expression of literary ideology in the works of pre-qin scholars into the interpretation structure of Western Zhou Dynastys ceremony civilization, so as to build up the overall framework of literary theory in the era of pre-qin scholars, and through this framework, it will re-examine the important literary theory propositions such as “classical Chinese” and “poetry expressing ambition”, and then puts forward new opinion about historical context of pre-qin scholars literary theory . Therefore, this book has an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for the research of early Chinese literature.
Key words:Bamboo slips and silk documents Literary ideology in the era of pre-qin scholarsCeremony civilization
[責任编辑 王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