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
2019-12-30周海亮
周海亮
冬子小时候,家里穷。不仅他家穷,全村都穷,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那种穷。贫穷与饥饿贯穿了冬子的童年,即使现在想起,冬子的记忆深处,仍然是望不到尽头的饥饿。
冬子九岁那年,村里有亲戚嫁女,娘带冬子去吃喜宴。临行前娘嘱咐冬子说,饭桌上一定要放开了吃,吃慢了,东西就没了。又说,千万别动桌上那条鱼,否则会被别人笑话。冬子问为什么,娘说那是条假鱼,是木头雕刻而成的,上面浇了汤汁,撒了葱花,盛在盘子里,端上桌,与真鱼别无二致。娘还说木鱼是栓叔的手艺,栓叔一晚上就能将一截木疙瘩变成一条活灵活现的鲤鱼。娘带冬子来到亲戚家门口,再次嘱咐冬子不仅要吃得快,还要尽量多吃,吃饱了,家里晚上那顿就省了。
六个菜,一个汤,满桌人吃得像猪。普通的蔬菜,加几片肉,味道就完全变了。冬子听了娘的话,快吃,使劲吃,却总是吃不饱。那条鱼摆在桌子中间,假如娘事先不说,冬子绝不会当它是一条木鱼。鱼浇了汤汁,撒了葱花和香菜——那是一条红烧口味的木头鲤鱼。亲戚家虽穷,但厨艺高超,据说能把一条鱼烹成七八种不同的味道。木鱼也能,不过仅仅是味道的样子。
满桌人心照不宣。他们的筷子和汤匙伸向不同的盤子和汤碗,却绝没人去碰那条鱼。桌上很快只剩残羹冷炙,唯有那条鱼,仍然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散发出美妙的酱香。满桌人仍不散去,他们蘸着盘子里剩下的汤汤水水,啃着手里的黑面馒头,那也是平常时日难得的吃食。
冬子有将筷子伸向木鱼的冲动。冲动那样强烈,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无法自控。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条鱼,可是鱼却顽强地游进他的眼睛,挠着他的喉咙。终于,冬子做出了令他和他的家人从此蒙羞的举动——他动了那条鱼。他甚至夹起撒在木鱼上的葱花;他甚至将那些葱花,直接填进嘴巴。
他挨了娘的一顿巴掌。他受到村人的讥笑。以后很多年,他在村里都抬不起头。他不仅仅是动了一条木鱼,更是动了乡村的规矩,动了主人的尊严。一条木鱼,没有人动,它便是一条色香味俱全的真正的鱼,便是富足和希望;动了,它便成为一个木头疙瘩,成为欺骗,成为乡间岁月的颓败与贫穷。
那条木鱼挂在冬子的胸前,刻在冬子的脑门上,挤在冬子的心里,很多年挥之不去。
后来冬子进城,吃了很多苦,终于成为一家水产公司的老总。这些年他几乎吃遍了世界上所有的鱼,但童年里的那条木鱼,仍然时常游进他的心里,即使在梦里,也香气四溢,令人垂涎,然后让他在醒来以后,充满羞愧。
冬子常跟娘说起这件事。娘说,是那时太穷了。冬子说,或许是。娘说,是你太无礼了。冬子说,或许是。不过一个孩子动了一条木鱼,有什么大不了呢?冬子觉得一条木鱼,绝不该让他背负这么多年的沉重。
一次冬子去民俗博物馆,突然觉得那里面似乎缺少一条可以摆上餐桌的木鱼。他想为博物馆捐赠一条,馆长当然乐意。为这事冬子专程回了一趟乡下,他找到亲戚,问那条木鱼还在不在。亲戚找了很久,终于从一堆破铜烂铁里翻出来。木鱼上布满虫眼,却依然活灵活现。一条木头雕刻而成的鱼远比一条河水里的真正的鱼,有着更为长久和顽强的生命。
冬子带木鱼返回城里,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找一位匠人雕刻了一条鱼。他把新雕的木鱼送到博物馆,将真正的老木鱼拿回家,刷干净,加了底座,摆上桌子。他想,或许一件老物件能让他与乡村之间、与逝去的乡间岁月之间多出一点点联系,而之前,他一直试图远离乡村,试图彻底抹去那些贫穷并且羞愧的童年记忆。他想,这一转变或许是因他这么多年终又回到乡下,终又再一次见到那条多年不见却一直留在脑海、压在心头的木鱼。
生日那天,冬子调好汤汁,切好葱花,然后将那条木鱼恭恭敬敬地端上餐桌。
冬子对儿子说,吃鱼。
(选自2017年第12期《小说月刊》,本刊有改动)
鉴赏空间
小说往往通过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来表现世态人情和时代风貌。《变色龙》中,奥楚蔑洛夫警官的“变色”其实是沙皇专制制度下封建卫道士卑躬屈膝嘴脸的写照。《木鱼》则照见了物质极度匮乏时代人们的挣扎和坚守。一条小“木鱼”,带我们体验了一个孩子关于童年的羞愧记忆。它引发我们思考:这样的羞愧耻辱是否真的应该由孩子背负?成年冬子念念不忘、执着前行只是因为羞愧吗?隐藏在叙事背后的对故乡的眷念、对社会的关注、对人性的拷问值得我们深思。
读有所思
1.“木鱼”的故事自有其时代背景,它只能发生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作者对此也极力渲染。请用概括的语言梳理文章着力渲染的“贫穷”。
2.人的童年总会留下一些“痕迹”,不时咀嚼,或感动,或羞愧,或催人奋进……撷取你记忆长河里的一朵“浪花”,说给我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