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造屋(六)
2019-12-30苏雨
苏雨
记忆中,这里从来没有人家屋面是稻草黄的。稻草,黄沙方言称狼稻草。作烧饭用的燃料,都是质地最次的。小屋又矮又小,最多相当于厨房那般大小,与我们家的主屋又有一段距离,紧挨着增产大沟边。这样的布局和建筑,注定让庄稼人心生好奇。
从沟边匆匆经过的老人,总要停下脚步,希望能遇上熟人,打听一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小屋子。
南来北往的船只在增产大沟里驶过,撑船的小伙子,也会放慢速度,仰起脖子好一阵子瞧望。甚至有人停船靠岸,想一究原委。
从致富桥上过来过去的姑娘媳妇们,也会转过头来,对着这个金黄的小屋,指手画脚地猜说个没完。
渐渐地,从周围邻居到方圆数十里的人们慢慢发现一个秘密:每当疲惫一天的农人都关门闭户、熄灯之后,连同看家护屋的小狗狗们都已安静下来,而这座小屋里,总有一个非常微弱的灯光在亮着。
那是我们兄弟姊妹六人在围灯夜读。
我们各自读书和做题,很少干扰。除非有自己实在搞不明白的问题,才会提出来请求外援。每当此刻,我们都会非常乐意地参与讨论,迅速搞定。然后,又恢复各自平静而专注的自我求索。
屋里安静得出奇。我们的气息声、煤油灯的吱吱声和纸笔之间的沙沙声,清晰可辨。增产大沟里的流水声,草丛里的虫鸣声,远处的犬吠声,让乡村的夜显得特别深,特别浓。
我们把灯挂在屋梁上。不是家用的罩子灯,也不是晚上走路提着的马灯,这是我们特制的墨水灯。我们用空墨水瓶作灯座,盛放着煤油;用锡皮做成灯管,装上灯芯;用棉花捻成灯芯;在墨水瓶盖中间挖一个小孔,把灯管、灯芯穿进孔中。一盏小煤油灯就制作完成了。为了把煤油灯的光亮发挥到最大,我们用铁丝把灯悬挂在屋梁上,并在上面悬一张稍微厚一点的白纸作为灯罩来聚光。
我们的书桌很特别,不是小圆桌,不是小方桌,也不是学校里的课桌。我们把家里两条长凳拼起来作为课桌,用来放书本和作业本。屁股下面坐着的,或是放倒的小板凳,或是妈妈洗衣、做饭时常用的小矮凳。桌和凳,都是因“有”制宜、因陋就简。但,我们相当满足。
我们的学习时间,是夜晚,是寂寂人初定的夜晚。无论白天的劳动怎么累,或白天上学读书怎么辛苦,从来都不会影响兄弟姊妹绕凳而坐,围灯夜读。那时,唯一担心的就是听到这样的话,“我看,你还是先去睡觉吧!”
学习小屋里最缺少的就是学习资料。每门学科能有一本书、一个练习本,就已经是相当奢侈了。我能知道解方程还可以用行列式,知道《原本》,知道欧几里得,都要感谢梁外公从北京给我们寄来的《初等几何》和《初等代数》。我高考时理化学科能够考得高分,都是因为有了表哥周观文这位“老三届”的物理、化学课本。
有书还不行,学习需要反复练习,尤其是数理化的题目,是要大量演练、计算和证明的。这就出现了新问题:草稿纸空前紧张。
各种练习和讲义用纸,都是带有各种颜色且特别粗糙的纸张。草稿纸更不用说了。我们总是把字写得小得不能再小;把每一个空着的地方都写得满满的。二妹特别节俭,她发明了“一纸六用”,先用铅笔写,再用圆珠笔写,最后用钢笔写。一面草稿纸能顶上三面纸用,再加上纸有正反,也就是“一顶六”。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跟着做。
恢复高考后,在黄沙这个地方,起初几年,唯有我和二弟相继考取了学校。虽然都只是中师生,但那时,在农村人眼里我们都成了“状元”,从此可以“吃皇粮”,有了“铁饭碗”。
想不到的是,我爸一分钱没花建造的稻草屋出名了,在方圆数十里的庄稼人嘴里,早已成了寒门学子读书翻身的“黄金屋”。私底下,老人们都相互传说,文曲星下凡在我家的小屋里。每到周末或暑寒假,近在周邊,远在塘洼、革新、仁范、沟墩等村,时不时会有家长陪考生前来,或和我的弟妹们一起读书做题,或前来沾沾喜气和文气。特别是考前,有的家长竟带着自家孩子来小屋里拜谒文曲星。
无论怎么一传再传,我们心里清楚,我们兄弟姊妹,没有人读书的成绩不是优秀的。爸妈最开心,一直孤单独姓的一家人,终于有了出息。
记得1979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兄弟姊妹六人都在上学。寒假后,一共要交36元学费。此时此刻,我爸妈手上分文没有。全家人是二斤黄豆磨了豆腐过年的。但,没有人脸上不是阳光灿灿的。
我的书法在师范的比赛里获得了一等奖,理所当然地承担了书写春联的光荣任务。可是写什么呢?特别是贴在爸妈最得意的杰作——学习小屋门上的对联。反复讨论后,对联采用了老爸的十个字:“家有读书郎,曙光在前方。”我说,这不对仗。可妈站爸一边,坚定地声援,“这个好!”
(未完,待续)
插图:蔡成恩
编辑 王淑娟 62335841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