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困境下的存在状态——析刘震云小说中的存在主义思想
2019-12-30邱华慧
邱华慧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存在主义作为一种以人的存在为中心,并强调人的个性和自由的哲学理论,主要应该指克尔凯郭尔为先驱,胡塞尔提供方法论,海德格尔奠立本体论基础,包括雅斯贝尔斯、萨特、加缪等为主要代表的现代哲学思想潮流。”[1]328文革以来,因为信仰危机和深重的失望感受,存在主义建立在个体本位基础上的重要思想,迎合了广大知识分子的心态,存在主义在中国逐渐弥漫开来。改革开放以后,社会发展有了新的方向和新的局面,但是物质条件丰盈下人的精神层面遭遇危机,孤独感、荒谬感、失落感成了一种“时代病”。刘震云作为一个以关心人的生存境况为创作意旨的当代作家,他以深邃的目光关照现实,用手中的笔表现现代人的荒谬状态、尴尬的生存处境以及孤独的人生感受。在刘震云的作品中我们很容易看到其小说中呈现的存在式主题,他虽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存在主义”作家,但对存在的非理性状态有着自己深刻的感悟与认知。
一、何处是吾家的孤独感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被抛入在这样一个不合常理的世界中,个体生命注定是恐惧和孤独的。面对命运为我们安排的种种难题和生存困境,人总是会感到自身与他人、与世界存在着无法言说的隔膜,感受到的是一种彻骨的孤独感。刘震云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处于荒诞的世界中,感受到自身的虚无和命运的偶然性,他的小说坚持了这种存在主义的创作元素,书写了个体生命的孤苦无依,体现出了一种浓浓的何处是吾家的荒原感与孤独感。
在小说中,刘震云扎根于日常生活,通过描写普通大众的精神状态来展现芸芸众生的生存困境和内心孤独,也更加说明了这个世界的荒诞与阴暗。刘震云对于所谓的孤独有着自己独特的认识,他曾经说过:“我的父老乡亲们生活在细节里,社会和历史,只是他们所处的表象;痛苦不是生活的艰难,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单;不是人少的孤单,而是人多的孤单;孤单种在心里,就长成了孤独。”[2]刘震云以敏锐的观察力和发掘力,通过文本去揭示潜藏于人内心的孤独意识。《一腔废话》是刘震云一部风格奇特的小说,书如其名,整部作品就是围绕着说话展开,自己与内心之我对话,自己与他人对话,就是在这无休无止的谈话当中,人与人之间的阴谋与诡计展露无遗。这本书中,完整的人物形象和有意味的故事情节几乎没有,在五十街西里这个特殊的场域里,说话代替了行动,话语代替了故事。人们看似在说,在交谈,然而人与人之间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人们各自为营,居心叵测,言语交流中充满着虚伪和算计,在这一场场闹剧之中,世间的温情随之消失,人们内心的孤独与虚无愈发沉重。存在主义将人的孤独与生存的虚无联系在一起,认为正是世界的荒诞、生存的虚无,人们才会感到孤独。
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对个体生命在社会中的存在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思考。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而是处在与他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中,亲情、爱情、友情等是我们不再孤单落寞的前提和保障,然而事情真的全然如此吗?刘震云在他的这部作品中给我们做了一个否定性的回答。由于父亲自私自利的安排,聪明伶俐的杨百顺丢失了去学堂求学的机会,从此只能干些卖豆腐、剃头、杀猪的体力活。婚后的杨百顺,面对妻子的离家出走,并不是出于情爱关系的真心寻找,而是源于护全面子迫不得已的选择,因为“人丢了不找,大家没脸”。老韩和老丁本是一对相交多年的老朋友,然而面对意外而来的不义之财,两人闹得很不愉快,最终翻脸。传统伦理中颇受重视的各项情感在这里竟成了一个人人践踏的存在,父子之间无法坦诚相待、夫妻之间无法同甘共苦、朋友之间无法肝胆相照,使人们对自己生存的世界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虚无感,人与人之间很难贴心交流,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很难找到真正交心的人。杨百顺与家中的老杨还有兄弟都说不到一块去,在一次次亲情的疏离与背叛中,他终是踏上了离家的征程。“家的存在是生命最基本的形式,作为特定的生存空间,是个体身体和灵魂的栖息地”[3],而家却在作家的笔下成了很多人想要逃离之地,成了可以肆意背叛的场所。《手机》中严守一与结婚多年的妻子无话可说,最终离家出轨;《我叫刘跃进》中刘跃进的妻子在金钱交易中背叛了家庭,与他人厮混乱搞。小说中有家庭的形式,但个体都是出于无家可归的荒原式存在。为了自己的畸形欲求,越来越多的人背叛伦理,仿佛什么都不可靠,生活的滑稽可笑、生存的荒诞一览无余。刘震云通过这些小说文本为我们讲述了普通大众的精神困境和孤独个体的生存故事,可以说作家对于荒诞世界的揭示,对于个体生命的虚无感和孤独感的营造都与存在主义有着契合之处。
二、“他者”世界下的人性裂变
存在主义认为个体所处的生存环境与个人和他者是对立冲突的关系,任何个体的存在,都会对他人的存在和自由造成伤害和限制,每个自为的人处在世界中遇到的也常常是障碍和奴役。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人会经常陷入压抑与困顿当中,如同在地狱般煎熬,正所谓“他人即地狱”。刘震云的作品总是着眼于个体在社会这个大网下的生存状态。洪子诚评价其小说曾经说到:“无法把握,也难以满足的欲望,人性的种种弱点,和严厉的社会机制,在刘震云所创造的普通人生活当中,构成难以挣脱的网。生活于其间的人物,面对强大的‘环境’压力,难以自主的陷入原先拒绝的‘泥潭’,也在适应这一生存环境的过程中,经历了个人精神、性格的扭曲。”[4]302
《新兵连》是刘震云创作前期的一部作品,深刻展示了在权力欲望和荣誉欲望下人的病态行为和人性扭曲。新兵们原本都是在打卖场上睡觉的朴实后生,可是为了争夺有限的骨干指标,这些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心里都打起了各自的如意算盘,最后竟变得尔虞我诈、不择手段,以至于上演了一幕幕沉痛的悲剧。李胜儿为了当上骨干,争取进步,不顾一切地表现自己,可是却被同村的好朋友元首给告了密,因患病不合军队要求而被迫还家,最后因不堪“耻辱”为了所谓的面子问题投井自尽。而元首之所以出卖好友,仅仅只是因为担心李胜儿会成为自己为军长开车的有力竞争者。而李上进的结局,更是让人扼腕叹息,入党不成,不但没有从自身找原因,反而在绝望中将枪打向别人,害人终害己,最终落得个阶下囚的命运。权利欲望带给人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多的是对人性的摧残,让人变得自私、虚伪、怯弱,由此导致人性的异化,逐渐失去生命的本真和自由。刘震云以他深邃的目光透视了社会权利话语体制笼罩下生存的荒谬和人生道路的扭曲。在小说《官人》中,因为一次偶然的领导班子调整,一正七副八个局长彼此分帮结派,各自为营,演绎了一出出惊心动魄而又让人啼笑皆非的权力斗争,小说的结尾充满了讽刺效果,这八个人争的头破血流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谁都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作家以诙谐的笔调揭示了权利欲望带给人的捉弄,使人体会权利场上的荒诞和非理性,以及人在权利斗争下的人性裂变。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一个人在世界上必须同其他人打交道,他和其他人的关系是“麻烦”和“烦恼”。在这个“观性林立”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必然是冲突、抗争与残酷,充满了丑恶与罪行,一切都是荒谬的。荒诞的世界阻碍着人们的追求,个体与周围环境、与他人甚至与自己相疏离,最终被这个社会所异化。小说《单位》就集中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的这一观点。小林大学毕业后被分到局里工作,本来是很有希望的小伙子,可能是刚到单位学生气不轻,跟孩子一样,对什么都不在乎,经常迟到早退,上班穿个拖鞋,一点小事就和同事争吵,周围的人对他也很反感,为此小林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几年以后,升官不成,待遇无增,就连他以前不屑一顾的“贵党”都没入成。因为级别不够只能与别人合租房子,为了有一套自己的独立住房,小林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提早去单位,给同事们端茶倒水,任劳任怨,可是大家都把他的积极表现当成了理所当然。单位里每个人都心怀鬼胎,为了争夺局长职位,彼此都互相抨击,为了争夺彼此的利益,每个人都不甘落后,花样百出。当老张因为“作风问题”停职检查时,那些曾经的同事都狠狠地踩上一脚,想借此往上爬,小林就在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场上左右逢源,经常为此疲惫不堪,小林深深的体会到“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每个人想要迫切处理和对付的,其实就是身边周围那几个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5]45。短短几年,小林就被环境和关系所裹挟,从一个带着锋芒有着理想的大学生逐渐退化成一个世俗、虚伪、功利的小市民。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到:“沉沦在世是起引诱作用和安定作用的,同时也就是异化着的。 ……这种异化把此在杜绝于其本真性及其可能性之外,哪怕这种可能性只是此在的真实失败的可能性。然而这种异化并不是把此在交托给本身不是此在的那种存在着摆布,而是把此在挤压入其非本真性之中,挤压入它本身的一种可能的存在方式之中。”[6]216小林正是在一次次与他人的斡旋中隐藏起真实的自我,把自己“挤压入其非本性之中”,逐步走向了沉沦。理想和尊严的丧失,最终只能走向毁灭,陷入虚无。
三、生命存在的精神拷问
存在主义者认为,他们的哲学主要是研究人的忧虑、悲伤、恐惧、绝望甚至死亡等人生“存在”的具体情态,也就是说,是研究人的哲学。萨特强调:“虚无的客观世界其实本无所谓秩序、规律,只有人才能以其主体创造力,赋予世界以一定的规律、法则;世界及其相应的人生也本无所谓意义,只有人的自由行为才能赋予世界人生以意义。”[1]287萨特强调人的自由选择,他认为人生而自由,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进行自由选择的同时去获得人存在的本质,尊严及其意义。存在主义哲学同时也认为人生活在一定的环境中,人的生存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境遇中的存在,当自己处于一个压抑且痛苦的境遇时,个体都会试图反抗,但又会陷入新的限制。当人能够成功地克服个别环境时,也可能会在另一程度上暴露其无法把握的的界限:比如罪恶、痛苦、孤独与死亡。
《我不是潘金莲》是刘震云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描写了普通女性李雪莲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一系列困境,道出了底层民众维护自我生存权利和尊严的诸多困惑和艰难。李雪莲由当初的“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不仅家庭不在还背上了潘金莲的骂名,面对此情此景,她选择了打官司来维护自己的权益,由于官司败诉,她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上访告状。在上访途中,她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官员经常辱骂她,将其视为刁民,认为她纯属瞎折腾,自己信任的人也联合他人欺骗她。一次次的持续上访,不仅自尊一直被他人践踏,更是透支了自己的青春和健康。在众人的失信中对生存彻底绝望,最后李雪莲选择了放弃。小说深刻揭示了李雪莲这个平民女性所面临的人生尴尬与困窘。“在各项势力笼罩下的生活充满了荒诞的色彩,在权力的压制下,人不可能通过行为选择把握自己的命运,更不能通过自由选择实现自己的存在……”[7]李雪莲想以死来解脱这悲惨的一生,然而现实又给她布置了另一道难题——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死亡之地。实际上,作者无意于探究李雪莲的生和死,而是借助于她的经历探究生活背后的真相,追求个体生存价值的意义。在这个“真假颠倒”的社会里,个体被世俗势力所摆布,实感生存的无奈和痛苦,到底怎样才能实现自我的救赎,是抗争还是沉沦?是坚守自身还是随波逐流?人应该实现怎样的自我存在?李雪莲努力过也反抗过,可是现实给了她当头一击,使她在一步步的求索中陷入生命的虚无。在《一地鸡毛》中,刘震云直面生活的原生态,通过日常中繁琐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透视当下人的精神状态。小林妻子想要换工作,孩子想要进幼儿园,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要送礼、求人。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小林妥协了、投降了,他忘却了自己的理想与操守,逐渐远离了那个当初本真的自己。实际上,小林早已没有按照自己的价值标准行事,而是臣服于许多人共同依循的“世俗标准”。在生活中,小林已经不是“小林”,而是被生活物化的“他者”。在这样的存在状态下,“自我”已经完全消融于“他者”。在生存境遇面前,人往往有两种选择,要么选择“坚守自我”,要么选择“放弃自我”,而小林无疑于在丧失本真自我的同时一步步走向沉沦。这样的主题表现在刘震云的小说中比比皆是,《新闻》里的大头,《头人》里的各任村长,《塔铺》里的众考生……沉沦既是受环境所迫,也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人在沉沦的境况下,终将掉入精神的炼狱。从发表作品以来,刘震云就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文学观念和创作主旨。他不余遗力地描写普通人的生存困境,揭示了外在因素如金钱、权利、地位、名利对个体生命的诱惑与折磨,深刻地展现了中国人在饱受痛苦与磨难之后所呈现出的虚伪、麻木、阴暗的变态人性。世界上充满了假恶丑,人与人之间很难沟通,人与环境很难相容形成无形的阻隔,这些都是作家对人自身存在进行的精神拷问。
当今社会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迅速泛滥,人的价值取向的多样化,使得社会发展矛盾重重,“混乱”是这个时代的一大特征,现代人的灵魂迷失于荒诞、虚无的精神汪洋中,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美学产生的背景与当代中国的发展现状有着很大的近同性。刘震云的小说呈现出明显的存在主义意识,无论是在新写实时期还是在新历史时期,在他的作品中处处都展现了个体精神状态的孤独,权力物质笼罩下人的异化,以及普通人的日常沉沦。读他的作品,我们的心情也会经常陷入压抑、沉重之中,不仅为书中人物痛哭,也为自己感到悲哀,也许书中的“他”所经历的一切也可能是我们所要面临的,承受的。怎样逃离生活的怪圈,怎样走出心灵的困境,这也是作家自己在不懈探求的。用存在主义视角分析刘震云的小说创作,不仅能够帮助我们了解文本的深刻内涵,也能引导我们对自身的处境与生存状态有着进一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