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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革命与虚无——解析小说《狼烟北平》

2019-12-30王者羽王宗峰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金戈现代性话语

王者羽, 王宗峰

(1.安徽大学艺术学院,安徽合肥 230601;2.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 235000)

现代以来,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构想和设计一直是一个宏大工程,也是未竟之大业,其中启蒙和革命则是无法躲避的命题,也一直是纠缠着中国人的话题和实践活动,而在中国知识界,更是此起彼伏,波诡云谲,丰富多彩。都梁小说《狼烟北平》直面了这种话题,以文学特有的话语方式进行了审美化阐释和表达。

在小说《狼烟北平》中,启蒙是一个很重要也很惹眼的话题,作者对此可谓不吝笔墨。小说中的启蒙主要体现为不同意识形态话语对文三儿这位人力车夫所施加的教化、启迪、训导等行为,而文三儿显然代表着作为启蒙对象的广大底层民众。值得深思和玩味的是,来自不同意识形态话语的启蒙努力都不约而同地归于失效,而启蒙者却又认同了文三儿的生存之道,是彻悟还是迷惘?就现代性而论,起码是一种悲哀。

一、亟待启蒙的文三儿

小说中作为民众代表的文三儿被刻意描绘成急需启蒙的人物,浑身都承载着国民劣根性,作者显然走了鲁迅书写愚弱国民意在启蒙的路子。文三儿也秉承了鲁迅笔下愚弱国民的很多特征,与他们有明显的家族相似性,当然最惹眼的还是文三儿遗传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

文三儿自幼父母双亡,为乞丐所收养,后以拉车为生,身世和成长经历模糊不祥,名字也来路不明,大家都叫他文三儿,于是他就成了文三儿,小说此举与鲁迅对阿Q身世来路的刻意淡化极为相似,此意也无非是为了使人物形象文三儿普泛化,从而使之具有穿越时空的象征意义。

文三儿自私冷漠。在一起混饭吃的人力车夫老韩头贫病交加悲惨死去,文三儿连份子钱都不愿凑。熟人马大头在和日军肉搏中死去,文三儿唯恐其老婆孩子哭闹而使自己不好意思不掏点份子钱,慌忙逃避了。文三儿为了两块银元出卖了东家陈掌柜而间接导致其家破人亡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而陈掌柜当街暴死在自己面前时,文三儿却唯恐避之不及而逃之夭夭。

文三儿遇强示弱又遇弱逞强,诚如鲁迅在《华盖集·忽然想到·七》中所说的“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文三儿遇到强者便胆小怕事,动辄吓个半死,常常伴随着尿裤子、哆嗦等不良症状,如在日军、彪爷、孙二爷、李爷等强者面前,文三儿或真或假地将自己视为孙子。酒后吹牛无意间损害了彪爷,在彪爷的暴力面前,吓个半死。文三儿对同为人力车夫的那来顺怀恨在心,为报复伺机骂了那来顺,当那来顺毫不示弱地质问其骂谁时,文三儿由于没有胜算,便气势冲冲地说:“骂我自己呢,怎么啦?”[1]198而文三儿又不失时机地欺辱弱者。日军战败,文三儿见到日本人就趾高气昂地让他们对自己鞠躬,后来竟得寸进尺带根棍子见日本人就打,还心怀不轨地欺辱“日本娘们儿”。对于弱者张寡妇、甚至智障的残疾姑娘娟子,文三儿也曾伺机欺辱。

文三儿自轻自贱又自欺欺人。文三儿自己心里都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贱骨头”[1]188;他好吹牛、爱慕虚荣,“总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神话里”[1]370,以这种方式化解痛苦。曾吹牛谎称自己是保密局的,仗势显摆,以此建构自信和优越感。与此相关的是文三儿的精神胜利法。愚弱的文三儿正是以这种畸形的方法调整着其不断失衡的心理。文三儿一贫如洗,难免艳羡富贵,于无奈中又仿佛彻悟,认为有钱人容易招穷人算计,还不如做穷人,于是文三儿释然了。文三儿晃悠一上午没开张,正郁闷,但是见到同行伙计们也没活儿便又幸灾乐祸地笑了。

上述种种支撑文三儿生存在世的行为习性,在现代性话语体系中无不被视为阻碍现代进程的前现代恶性因素,是影响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国民劣根性,是制约现代性延展的负值性力量。这些固然重要,但对国族来说,更为关键也最令启蒙者关注的还是文三儿的国族意识问题,异族入侵,文三儿始终认为与他无关,“谁愿意抗日谁去抗”[1]143;“抗日,抗他妈的鬼去吧”[1]57。鉴于文三儿国族意识的缺位,各路启蒙者分别对文三儿进行了启蒙。

二、对文三儿的启蒙

文三儿只知道拉车吃饭,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从不思考生存的意义,其生存于世的基本法则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至于国家、民族、人民等充满宏大意义的符码或事物,他认为都与他无关,“我一臭拉车的管不了国家大事,就知道吃饱不饿顶什么都强”[1]27。对于现代民族国家来说,文三儿这样当然是愚昧落后的,不是现代民族国家所需要的新民,所以急需启蒙,目的无非在于“立人”和“新民”。中国近一百多年的历史尽管波诡云谲,但所围绕的元话题无非是建构和发展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洋务运动、戊戌改良运动、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国民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社会主义革命、后革命时代的改革开放等等莫不如此;就是说,这个元话题具有革命发生学和革命动力学的意义。而在这段历史中,每当民族矛盾触目惊心使得民族危机成为主导话语之际,民族问题的优先性便被凸现出来,于是,革命现代性和启蒙现代性便被统一于民族救亡之中。杨联芬就曾指出这种现象,认为“革命”和“启蒙”其实无法割裂开来[2]。进一步解析,我们可以发现,启蒙与革命的这种“统一”或“共谋”并非有机融合,实质上是革命对启蒙的整编;但是这种情形并不意味着否定启蒙,不过是对启蒙进行了进一步革命化的改造,也就是启蒙的革命化。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革命其实也是一种启蒙,是在个性解放基础上的再启蒙,是革命者以群体为本位的宏大叙事式启蒙,引导个体融入到民族、国家、人民等群体之中,是吴琼花式的;而启蒙者所张扬的以个体为本位的自由主义私性化启蒙,指归主在个性解放,是娜娜式的。

现代意义上的革命显然不再是文三儿所说的改朝换代,也不是文三儿所理解的出奴为主式的投机取巧,而是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这项宏大工程;那么,这种革命所要求的参与者与文三儿是迥然不同的,尤其是现代民族革命。文三儿也曾因冲动而激情澎湃,与民族革命发生了关系。在学生们发起的抗日募捐活动中,爱凑热闹的文三儿冲动之中将出卖东家换来的两块银元捐了一块,遂在学生(杨秋萍)的邀请和鼓励下发表抗日演说,却因满嘴污言秽语而被打断。文三儿激情难抑,表现欲正炽,便豪情万丈地为抗日战士运送军火,感觉特有面子(露脸),尽管稍后被敌机的轰炸吓个半死,仓皇逃命。可见,文三儿这次对民族革命的参与其实只是个体性情冲动下的玩票行为。文三儿在威胁之下歪打正着地救了抗日义士徐金戈,便以抗日英雄自居,并要求政府发饷,捞点好处,这种行为与民族革命更是相去太远了。文三儿因为遭受了日本人的欺辱,并厌恶混合面,便仇恨日本人,又不敢与日本人斗争,只好耍贫嘴泄私愤,要用其男性生殖器“干那日本娘们儿”而为抗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1]58。文三儿还参加了北平军民与日本人的肉搏斗争,结果误以为自己受了伤而被吓得昏死过去。上述种种行为都说明文三儿与现代民族革命的宏大要求相差太远,急需启蒙,急需开导和教化,而这种民族危机情势下的启蒙话语便是民族革命思想和意识,这就意味着启蒙的民族化和革命化。

燕京大学学生罗梦云试图对文三儿进行个性解放和民族革命的启蒙,试图使其意识到做人的尊严,并激发其以男性的荣誉为国族参战。尽管作为学生的罗梦云这时自己还没有走出男权主义文化影响,但对文三儿的启蒙倒是掺合了个性解放和民族革命的思想意识,无意间实现了从启蒙到革命的延展,使得启蒙革命化。

燕京大学教授罗云轩也是从民族主义角度用最简单的语言对文三儿进行启蒙的。他告诉文三儿日本人是要让中国亡国灭种,当亡国奴的日子不好受,在文三儿这儿无异于对牛弹琴,徒增悲愤。尽管曾经主张教育新民救国的罗云轩无意革命,但话语之中所流露的强烈民族主义意识却和革命者当时的主张并无二致,实现了所谓启蒙与革命的“共谋”。

地下共产党员方景林违反组织纪律甘冒生命危险解救愚弱国民文三儿和那来顺,这本身就彰显了启蒙思想中的平等意识,而他以民族大义为念启蒙文三儿并试图动员文三儿去前线参加民族抗战则同样是在启蒙。见文三儿油盐不进,方景林几乎崩溃,怒其不争而大骂一通。在此,方景林把启蒙和革命已经统一于民族革命之中了,启蒙的革命化清晰可见。

尽管小说中徐金戈接受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关于忠君爱国的教育,并被驯化成“以服从长官命令为天职”的军人,但基于残酷现实的触目惊心,徐金戈这个人物形象的发展超越了文化的操控,他对文三儿的训导与文化对他的设定就不完全吻合。徐金戈的启蒙使用了现代意义的“国家”“民族”等巨型符码,与现代民族革命本质相同,这样就使得徐金戈对文三儿的训导具有了革命化的启蒙意味。

从上述可知,尽管启蒙者来自不同的意识形态阵营,但在现代民族主义的旗帜下,他们的启蒙意识都凝结于民族革命这块磁石上,从而使得启蒙染上了民族革命的色彩,成为革命化的启蒙。

三、启蒙的消解与虚无

在小说《狼烟北平》中,以民族革命为旗帜而统一的各路启蒙者纷纷受挫,对文三儿所表征的愚弱民众的启蒙努力最终都归于失败,陷于荒诞,最后归于虚无。

一群青年学生关于抗日救国的民族革命式的启蒙宣传鼓动并不是文三儿捐款、演讲以及运送弹药的动力,这一动力其实就是虚荣心的冲动,而文三儿的演讲无非是污言秽语,其主旨也不过就是“操他小日本的十八代祖宗”[1]43。这次活动对文三儿的影响不过就是被吓得昏死以及关于杨秋萍“软和”的小手的色情记忆,这就难免亵渎性的尴尬了。

对于罗梦云的启蒙开导,文三儿的反应是国族大事与他这个小人物没关系,他需要的是卑微地活着。当罗梦云为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而英勇献身时,文三儿反倒认为罗小姐不明事理,“好死不如赖活着”。对于罗教授的大义启迪,文三儿反倒认为非常酸腐。对于救命恩人方景林的革命化启蒙和参军动员,文三儿的回应很干脆,就是要保命。对于徐金戈训导般的启蒙,文三儿依然坚守他的底线,“好死不如赖活着”。

各种启蒙努力都在文三儿这个“愚弱”底层民众的代表身上遇挫,显示了话语的苍白,原因固然很多。从被视为启蒙客体的“愚弱”底层民众身上寻找原因的做法已经司空见惯了,人们在阿Q、闰土、华老栓、祥林嫂、祥子等人物身上都努力地探寻过,而从现代性话语层面进行探析也不失为一种路数。

蓝爱国认为,中国现代性入场的动力学基础是拯救和治疗“民族国家焦虑”,“这就决定了现代性话语具有强烈的民族整体意识,具有浓厚的国家主义观念”[3]8,这就意味着个人主义的尴尬和委屈,个人的生存只有在政治群体甚至整体的神圣照耀下才有意义和价值。在这种态势下,个人的私性存在受到挤压和排斥,基于生命意义的个人生活失去了合法性。以此而论,文三儿的生活自然是负值性的,因为他没有国家和民族的概念,只求自保,评判事物的出发点和归宿点都是其个体的现实生命存在。文三儿坚持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至于抗战,谁爱抗谁抗,不管他文三儿的事,“抗他妈的鬼去吧”[1]57。

文三儿的个人生活中最为关键和切要的就是物质生存,现代性话语对此的解决更是令人难以适从,“无论是启蒙现代性还是革命现代性,核心的本质都是现代性的精神性、思想性、心灵性、理性、意识形态性”[3]5,而对个体生存的物质依据却处理不当,致使现代性话语具有明显的“反物质性”。“启蒙话语对物质的地位基本采取忽略和遗忘的态度,而在革命话语中,物质欲望与私有财产、保守落后、小农意识、反革命紧密相关。”[3]18小说中各路启蒙者在抗战时期都没有从文三儿的切身物质境况出发进行换位思考,而是居高临下地将远离文三儿的宏大信仰和理念塞给他。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文三儿最需要解决的就是物质生存问题,所以他接受事物的出发点和归宿点就很难离开物质性,他实在无法像名角杨易臣那样为了民族气节而罢演,靠着积蓄坚持八年,也不能像罗教授那样喝着豆汁儿忧国忧民。所以,他毫无国族观念,如果日本人能提高其收入,他倒宁愿当亡国奴。中日战争在文三儿看来无非就是“混合面问题”,“仗打败了就得吃混合面”[1]172。听说共产党“按人头分大米白面”,文三儿当然“待见共产党”[1]291。可以看出,物质缺位正是精英式的启蒙努力在文三儿这个“愚弱”底层人物身上遇挫的关键原因。

小说结尾处让方景林和徐金戈历经沧桑之后最终认同甚至羡慕文三儿的生活,这就使得小说在价值取向和追求上陷入了虚无。忧国忧民,上下求索的方景林和徐金戈原以为国家、民族、人民这些巨型符码能否赋予他们人生足够的意义和价值,曾浪漫地憧憬攸关国族命运的宏大事业能够支撑他们奋勇到底,却在多年以后发现他们自己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担负不起历史的重任,命运却因“被抛”而荒诞,到头来还是空空如也的小人物,却因宏大焦虑难以释怀而疲惫不堪。而一直认定自己是小人物的文三儿反倒是了无牵绊,洞穿世事,反而成了方景林和徐文戈艳羡的对象。据此可见,历经人世沧桑之后的方景林和徐金戈不论对启蒙还是革命都已淡漠如水,退守顺其自然的平平淡淡,俨然看破红尘的超脱和沉寂。

以现代的知识体系来看,说文三儿“没心没肺”“昏昏噩噩”,无非是说文三儿将个体生命的当下体验的感性作用推向极端。文三儿凭着其个体生命的当下体验来衡量日本人统治的不合理无非是让他吃混合面,还有就是被日本人打了(原因却是他调戏日本女人);依据基于身体生命的感性追求,文三儿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并将此作为生存底线。这样一来,就“将对世界进行价值设定的可能性推向了极端”,“人的感性当下的生命体验才是确立世界的终极价值的真正出发点”,而“感性自我之外的原则、戒律、规范和教条都成为值得责疑的东西”[4]16。其结果便是对个体生命肯定的同时导致价值虚无。

“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夕阳西下,方景林和徐金戈两位沧桑老人引诗词唱和,伤感处充斥着虚无,就现代性而论,这无疑是一种悲哀;而小说对此却颇为欣赏,从而导致价值缺席,这就不能不令人遗憾了。艺术不能只限于揭示,还应该更进一步,那就是给予,给人光明和希望。尤其是对存在与虚无的揭示,将意义和价值都冷静地消解殆尽,确实能够使人深刻惊醒,可醒来之后呢?难道只能面对空洞以及由此而生的悲凉? 我们以为,这种冰冷的深刻颇为残忍。艺术应该是有温度的、良善的,恰恰因为最终能够给人不惮前行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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