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必有一盏灯是我的(组章)
2019-12-30程继龙广东
程继龙(广东)
灯
从梦中醒来,我觉得渴,眼睛渴。渴望灯如酒杯,将透亮的液体灌满视网膜,以及记忆深处的人影和物事。使它胀如海绵,满含惬意。
我在梦中奔突,跌跌撞撞了许久,就像小时候老家屋里梁间的燕子,误飞到了卧室的窗玻璃前,任眼前春光明媚、河山大好,就是飞不出去。爪、喙受伤了,翎毛也脱落了,心中的尖叫没有出口。伤于光滑、透亮,伤于光。
梦中我的眼睛不行了,我以手作眼。伙伴们在隧洞里前行,呼唤的声音愈来愈远。我的听觉、触觉放大,爬山虎般爬遍密室的天花板。我一脚踩进水中,清凉的水。虽然看不见,但是我以为水中有一盏灯,有一片天,如果出不去,向下跌入,说不定也是个不错的出口。啊,诗人说要从梦里逃脱,必须要有一架飞行于真与幻边界上的飞机,让我从上面跳伞。亲爱的,不要远去,给我飞机,给我伞,最起码给我声音。
人间,必有一盏灯是我的,永不失去,哪怕万家灯火全部失去,哪怕璀璨银河全部没落。在某一幢高楼的额头上,夜晚,亮着一只眼睛,发出蛋黄的或橘红的光,温情的光,让疲惫的我,衣衫褴褛的我,心上长出无限茧与伤的我,投入她的怀抱。那是妈妈的抚慰,情人的气息,女儿的眷恋。永远别灭,我缴得起电费。把我浸在里面,杀死灵魂中变恶的成分,或将其酿成酒。
一次,我回到故乡。走了很远的山路,正月十五夜,在祖父、祖父的祖父的坟前,点起了自制的灯笼,在风中发出温暖的大红色的光。站在山巅下望,仿佛看见了群山之心,也看到了祖先们浮起他们安睡已久的脸庞,围坐在光的餐桌前。月逐坟圆,多么好的坟,因了这么好的灯。仿佛,人间和阴间一样,不再有多余的死寂和荒凉。
有一年,我提着灯笼在村里走,美丽的图案,美丽的颜色,只有我一人知道。家家户户都睡着了,月上中天,黑夜如白天。村外雪如荞麦花开。
我忽然异常想念山间一盏灯,心房升起一种强烈的渴念。一盏在我意念中已然真确存在的灯,古铜的灯架,纯粹的脂膏,菩萨般和善的豆焰。涅槃了的山,睡着了的谷,在奇特的境遇里,忽然认识了彼此的面目,慨然交心、流泪。享用这灯光。温度在蜷伏的草芽儿的身体里升腾,花骨朵儿加重了她羞赧的潮红,心如死灰的枯叶加剧了他离去的决心。
我还在天上有盏灯,海上有盏灯。
你永远,永远不要头顶白炽灯,拿着矿镐和手术刀在我身体里掘进,尽管渴欲已经填满了我的内心,但是血管里、细胞内部永远是虚空,无尽的虚空。你从肉体挖不到灵魂。你只能制造无数叮叮咣咣的噪音,和一地黑暗的碎片。
风
关于风的本事和逸闻,很难说。或者是因为嘴的缘故,上齿贴紧下唇,送出强烈的气流,发出它的乳名,却连其影子都不及万一,只留下不太好看的表情和惘然的心情。
风是有家的。风的家在乌鸦乱飞的树上,树脱去了它所有衣饰和长发,只剩瘦骨伶仃的手肢,在荒凉的云天下舞动。被抛出去的乌鸦,像很多黑眼睛,暂时被晦暗的风戴上,看看四周的景色,看看家乡的景况,发出凄厉的呼号。
风的家在视野之外的芦苇荡。苇秆的额发烘托着落日,烘托着不断散逸的思想。夕光和思想沉淀成一泓清水,从容地在着,横躺着。水将自己的容颜乃至肢体都化作了青色,任风的足迹轻轻踩过。风有无限的言语,浅吟低唱,衷情无边。水只眨眼波。水边的故事已为陈迹,从一开始就结束了。只有风牵着芦苇,或者说芦苇牵着风,走过四季。起伏勾留,向东向西,发出空无的邀约。
风想起了雪。整个山冈上,雪花排成阵势,静静地落下。雪花认识雪花,它们之间有着隐秘的默契,庄严地走向低处,就像鹰、云之类走向高处。风忍着,忍着,不打扰它们。但最终还是穿过它们,搅起短暂的混乱。有的雪花惊慌地落下悬崖,有的挣扎着向高处飞了一会儿,又疲惫地落下。雪花离开了原要奔赴的地点,为时已晚。风也后悔,但是他留恋短暂接触时的癫狂。那时候,正有一个人提着酒瓶,晃晃荡荡走过山冈,他唱起荒凉的歌,这荒凉正合风的心。
风有心,风的心白茫茫一片。风恢恢乎游于高山、深谷、旷野和大城。走过霓虹灯、时装店以及装着各种光影声色的店铺。风染上了思乡、怀旧、创新、求变、冷酷、孤独各种病,只不过这些都像流感一样,很快就治愈了。风的心有强大的免疫力。风的心,能进入任何门,柴门、木门、铁门、玻璃门、后门,不为登堂入室,一闪即逝,从不膜拜任何庄严神圣,它喜欢这种傲然的愉悦,就连这种心情也转瞬即忘。风能和任何事物结合,风不喜欢结合得太密、太久。
风不想将求得肉身当做一生的宿命和梦想。
某年,天空的高处卧着一缕七彩祥云,黑夜从大地涌起,渐要吞没它。风扶摇直上,风只想在它那里端坐一会儿,在那高处它遇到死去的鹰,还有正在自在燃烧的星。
标 签
仿佛是命里注定,又仿佛极其偶然,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伸来,熟练地贴上了标签。
贴在了白菜帮子上,白菜浑身最饱满、亮丽的地方。它想躲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事实。被标签堵上的地方,有点甜,胶水带着难以理解的甜味,也陷入了长久的黑暗中,再也难见天日和室内的灯光。
一寸见方的标签,白纸黑字,配着装饰的花边、简笔画的笑脸。上面标明了产地、日期、价格之类信息。
标签慢慢地要长进白菜的肉里了。以至于人们觉得,没有标签的白菜不是白菜,没有标签的白菜不是好白菜了。数以万计的白菜细胞聚集在标签背后,那难见天日的地方,抗议、围攻,然而起不到任何作用,蚍蜉撼大树,何其难哉。有一些细胞后来就归顺了那臭硬如石头般的标签。它们有自己的理由,人生苦短,既然反抗无效,就接受,就享受吧。
日子久了,白菜的兄弟姐妹被不同的手拿起、翻看、扯拍打,装进令人气闷的塑料袋,走了。它们彼此表情冷漠,谈不上生离死别。也是哦,它们原来做兄弟姐妹时,就离得很远,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连它们的母亲是谁都不清楚。难道是那个高高在上,有规律地给它们洒水、打药的喷头?
后来,白菜有些孤零地躺在货架上。四周变得空荡,几乎所有的目光都不可避免地聚集到它身上,聚集到那块标签上。标签成了它的脸面。透过那幽幽的仿宋体黑字,和世界发生着联系。最后,当那块标签被撕拉一下揭走时,白菜觉得疼痛,这痛中有不舍,毕竟用自己的血肉和感情默默地承载、喂养过它,或者说相依为命过。但很快就觉得释然,终于结束了一件事,而且本来就是不那么自然的安排。
白菜知道,不管怎样,又要开始新的旅程了,不管是在水深火热中被一把铁铲死命地翻搅,还是荡悠悠地魂飞天外。
雪
不好意思,我又要写雪了。
夜半,雪在窗外发出亮光,辅以微弱的声音,强调它的存在。我无眠,陪雪醒着。
清晨,雪推开门,推开窗,推开眼帘,宣告它的存在。我也非常应景地赞叹一声:“哇,好大的雪!”我女儿也如此惊叫一声,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在南方出生、成长的她,四五年的小小光阴里,还没有被雪的白施洗过,没有被雪的冷历练过。
在她湖水般的澄澈眼眸中,雪是花,是精灵手中的魔法,雪中有白雪公主,有小猪佩奇,雪是乐园里白色笑声的沉淀。
父亲温一壶酒,竟然就着烤馒头慢慢地喝起来,他沧桑的脸静对着窗外的雪,像是在不识时务地以雪下酒,又像饮着自己深沉的心思。
在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期待中,我的心绪已先于我冲出了家门,投入了雪地。生命有时候对纯粹和绝对的亲近、迷狂是天然的。我在雪地里疯跑,像关久了的小狗,是啊,我在无雪的世界里关得太久了。我快速堆了个雪人,又索性把它推倒,躺倒自己,和他并排躺在一起,望着迷迷蒙蒙又渐渐显出温柔蓝色的天心。我并没有和雪人一起化去,我不能像雪人那样离开,留下这个世界不管,这个世界目前还离不开我。我不敢说爱,我觉得衣服湿、冷!而这冷中有反向的热,这和悲伤中的欢乐是一样的。
我想到了悠远的往事,想到了遥远的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那些以生命热爱过我的人。如今这些只是一场幻觉一场梦,我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即使再孤单,我也不能像雪花、雪人那样离去,我的隐忍和抗争还没有达到高潮,更谈不上终结。
我像一头野兽那样沉默着,结束了孤独的游戏,慢慢走回家去。而太阳已经高悬头顶,高悬原野之上。太阳,对雪,对刚才的琉璃世界,焉得不是一种威胁!
而我又在失落中生出一种庆幸的欢喜!春梦再美终会过去!雾里之花再美也是一种掩盖!雪何尝不是一种偶然的掩盖,暂时的满足。雪后面那个世界,依旧干枯,现实如故。马路上尘土飞扬,人面上失望孳长。
然而不管若何,真假怎样,我的忍耐还没有达到上限,我的爱恨还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