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冷水溪(组诗)
2019-12-30杨犁民
杨犁民
一厢情愿
多少年后,你会不会一个人去清明的荒坡上
看望一个人。一堆石头,想和它说说话
会不会,在某个街口
看见我的儿子,一个清瘦的我,情不自禁凝望
似曾相识,默视他渐渐远去
心口莫名地痛,想起许多往事
眼眶潮湿。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生命停止在某个
清晨或是晌午,人世间,再无任何消息
而你仍带着我的回忆,继续生活,一想到这里
我坟头的野花,就忍不住开了。它足以证明
有些东西,是生死,也无法隔断的
赞美乞丐
低到了草丛中,低到了尘埃里,
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从此丢失了姓名,年龄,住址,户籍,性别,
容貌,冷暖,荣辱,悲欢,健康。
白天我们看见乞丐的时候,乞丐沿街乞讨,
出现在人群繁多的地带,
眼里只有食物和散币,
唯独没有跑车,美女,职位,黄金,
这些东西在他眼中,远抵不过一碗清水,
和一次成功的逃亡。
其余时候,他在我们看不见的某处,
在城市和灯火背面,
枕着露水,怀抱月光。仿佛,
一个孤傲的国王。
清扫夜色的人
沙沙沙,沙沙沙……我住在一个人的公寓里
难得的清静,可我还是被什么声音吵醒了。这是十多天来
我第一次醒得这么早。沙沙沙,沙沙沙……
噢,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个扫地的人
白天走过林荫道时,我就曾想
要是这地上层层的落叶,一直不扫该有多好呀
但是也不能一直就这样让它落下去吧
沙沙沙,沙沙沙……声音虽然轻之又轻
也还是把我弄醒了,只是我不知道,这扫地的
到底是男是女。深秋的空气,会有些微凉
他(她)怕不怕冷?而且不管怎样
他(她)也应该上些年纪了吧
也许早已年过半白,是三个孙子的爷爷;也许正值盛年
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这样想着想着,声音已经越去越远了
我这样想着想着,最后一点夜色,已被清扫干净
穿 过
高速公路穿过秋天的时候,顺便也穿过了田野,
它在大地上奔跑,逢山开路,
遇水搭桥。大地收割干净了,但也留下了高树,
矮草,和今年的新雪。一辆又一辆汽车呼啸而过,
驶往看不见的前途。公路两边的浅丘地带,
是些零星的墓地,看得出,
有的已经埋葬多年,有的才刚刚落土,
似乎有些不太适应,正轻轻翻身。每一辆汽车,
都离它们越来越远,纷纷把它们抛在身后,
丝毫没有减速或停下来的意思,
一辆比一辆更加着急。就在车流拥堵的时候,
我看见公路边的墓地旁,走来了一个人,
他先是拿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
最后在墓地边坐了下来,也像一块石头,什么也没说,
又仿佛在和里面的人谈心。那是他的什么人呢?父母?
先祖?或是,他早年悄悄爱过的情人?又或是,
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他只不过是,
在此坐坐而已。世界飞快,
毕竟有些人事,愿意留下来。可是汽车,
不理会这些,一辆一辆嗖嗖驶过,穿过这个秋天的阳光,
像穿过一块块玻璃。
围困生命的大雪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
《围困生命的大雪》,曾在《海燕》
《民族文学》上发表过,你是主人公,
你不知道。
去年,这篇文章收进了我刚刚出版的
散文集:《露水硕大》,你不知道,
你不识字。
三八妇女节那天,你悄悄走了,
就像你在这尘世这辈子一样,悄无声息,
皮包骨头,也不喊痛。
早晨叫你时,才发现已经永远睡了过去。
三月,已经是春天了。
出殡那天,下了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是凌晨开始下的,我们在黑暗中
等了两个小时,纷纷扬扬的大雪,
鹅毛大雪,
你变成了一把骨灰。
早晨把你送上山坡,在新土和石头
下面长眠,就像你在这尘世
几十年,没有惊动过谁,雪很快淹没了一切。
纷纷扬扬的大雪……
武陵听雪
这样的夜晚,我总是一个人独坐书房
围着火桶,静坐到深夜
它们远天远地来了,寂然无声
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雪落大地,窗户边
就能听见其呼吸。十万武陵山
一夜白头,瞬间塌陷下来
河水也放慢了流速
我并不害怕寒冷和吹拂
但我仍然没有打开窗户。即便如此
我也能想象得出,它们的汹涌和呼啸
铺天盖地却又声息全无
纷纷扬扬,其数量之庞大
人类仍然没有发明出可计量的数词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此刻
就算把我一个人放在旷野,置于暴雪和群山中心
我也只有沉默,没有恐惧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事要做
我只是坐着而已
天地无言,唯有雪落
落在我一生的某个时间里
就像落进了骨头里
我面前的白纸上,还是不落一字
白纸如雪,渐渐隆起,已没有什么需要呈现
回到冷水溪
走过千山万水,一直都是我带着你们,现在轮到你们带我了,
带我回到冷水溪。妻子带着她的丈夫,回到冷水溪,
儿子带他的父亲,回到冷水溪。
回到冷水溪,我们都年轻了,回到冷水溪我们都已不再 是原来的自己,
我变成了整个寨子的晚辈,一个姓氏的女婿,
妻子变成了女儿,回到打蝴蝶结的过去,
儿子变成了外孙,外公外婆满地都是。
回到冷水溪,不可留胡子,不敢言老,有白发也要拔掉。 收起单位,
职称,级别,官位,存款,股票,皮鞋,首饰;收起城府,
收起洞府,收起奉天府大帅府恭王府,
春雨嘀嘀嗒嗒,桃花落了一地,那条泥泞的小路,
通往树林就不见了,铁锅烧水,煮一壶刚摘的新茶,
四月的山间依然湿漉漉的,有些冷。
但是鸡不啄我们,鹅不扑我们,狗不咬我们,
光阴慵懒,如潺潺溪水,绵延不尽。
我们一家三口,像三个土生土长的外乡人,
班不上了,书不读了,金银细软丢在城里,
我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了,以这种身份住下去,多么好,
远离了功名,活一辈子都不会老,
活一辈子,还是别人的女儿,女婿和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