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与敞露
2019-12-30柏铭久
■ 柏铭久
诗贵在发现与创新,然而当代诗歌很难做到,是因为写作本身被遮蔽了。生活圈子的狭小,从众的惯性心理与认识,语言陈旧等,都是造成遮蔽的原因。要想获得诗歌生命新的觉醒、新的认识,诗人须要走出自己的苑囿,去实现人与物的互相映照。自觉雪中断臂,才能获得空前的敞开与明亮。
所谓的诗眼,就是诗人有新发现新认识后,让所有语言叙述呈现的这个“眼”。它会让读者耳目一新,深入历史,遥望未来,展开更大境界。有些诗先写了诸多,最后删改只剩下一两行,如庞德的《地铁车站》,那些删除部分在整个作品呈现出来之前就是一种遮蔽。更有时为了去除遮蔽,我们板凳打调坐(意即换位思考),到对方那里去看看自己。如卞之琳的《断章》。这原本是他的一首长诗里的四句,因不甚满意,便删去了其他只保留了这四句。读诗时你的眼前闪过一个镜头:站在桥头凝望着远处风景,换了视角之后,把楼上看风景的人也纳入到了景色之中。其实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类似的位置,物与我,我与他,他与你之间都有着内在的联系,我们被别人影响,也同样也影响别人。这就是互相的遮蔽。如果能大胆变换视角,就会敞开一种情怀,从而成就两幅充满诗意的图画。
里尔克给一个青年的十封信中说:“试行拾捡起过去久已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你的个性将渐渐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如果从这里收视反听,从这里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这就是说写诗要沉静下来,去除急功近利、发表不发表想法,这些都会遮蔽你,让你写不出好诗。
形容词、大词、有如贵重金银珠宝的首饰,华丽的服装,将天然的清丽纯真给遮蔽了。盛大的包装把珠宝的光芒压制了。
生对死的遮蔽。
有时我们将一生的许多遮蔽去除,只剩那童年难以释怀的往事,这样的诗也是纯净的。
《金刚经》里说一切有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美国女诗人普拉斯自杀多次,她写下:“死/是一种艺术,像一切其他的东西。”“戏剧性的归来/回到原来的地方,回来那张脸,原来残忍的/有趣的叫喊:‘一个奇迹!’他打垮了我/人们冲过来”(《拉撒路夫人》)生也是遮蔽。当然我们不主张诗人自杀,应该更热爱生命。但那的确是一种无可模仿的勇气。让我们清晰地看到生前看不到的社会,和面具之下的众生嘴脸。
我曾写过《我的诗大多是走出来的》。先贤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写诗多年,我确实感到诗不是在书斋里苦思冥想出来的。诗人必须不断驱动两条腿,多方位多层面观察自己的生存环境,认识生命;怀揣大爱,举高视野,更广阔地表达人生。万州所有的山峰我都攀登过,我有幸以移民身份见证了长江蓄水百万移民,目睹了所在大半城的环城路、民主路、胜利路……一点点被淹没水下。
走动,晃动溢出酒香,目光所及和思索的碎片在阳光映照下落到时代的纸上。
一方面,我像铆钉一样钉在这里,在看清面前现实生存的大山的同时,用行走去突围生命中困扰的现状;行走,让你有双眼睛透过自己看清过去,看到未来和整个世界。
诗最重要的是发现,在时间的一瞬和空间的永恒中,行走能穿越黑暗,到达那光亮投照之所,让灵魂在那里驻足沉思。探访峡谷,夜半推开独居的房门,你会看到月光映照溪水、明晃晃的山坡;在阴影变幻的千里大堤踽踽独行,在大辽河夜晚几十里无人的岸边搭简易帐篷住下来,半夜遇一场大雨,你会重新认识自己。我常常自觉地颠覆自己,让生命在挤压和攥紧中,止住麻木,溢出不平常的痛和光。从三峡到辽宁,数十次往返,离开的那头总是很沉:一根纤绳反复拉扯,在心的礁石上磨出沟槽。
中国的母亲河是黄河长江,但我是在辽河边喝辽河水长大的,“赶驴车从大堤上路过的老汉/从丰乳肥臀辽河背后扭过一张后金的脸/看我在一个小本上胡乱涂抹”,这不仅是一首诗,更是一个游子对故乡的爱。只有当你走到那里,看见那辆小驴车才有那种穿透历史看见的感觉。
走出去顺境有顺境的愉快,逆境有逆境的收获。意想不到的经历能让你的诗不可复制和模拟。从万州出发,经涪陵逆乌江而上到湖北来凤,酉酬,那里是公交车尽头。翻过无人的山岭,乘手扶拖拉机到湖南,住宿只有一间客房的鸡毛小店……恰逢乡场,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恰恰就敞露出两位湘西汉子在车前赌酒赛歌:“我走路忘记把脚抬,吃饭忘记拿筷子,情妹妹呀,我是山里的泡木炭,放在火里不经用。”这种民歌词语接地气,它的语音有着震撼心灵的力量,是不可替代的。以前我以为神女峰高不可攀,直到我翻越南岸翠屏峰偶然驻足挥汗回首时,看到上面的居住的人家,才发现我们以为的不可企及的高度,只是需要我们换一种方式去攀登,当然,对它的敬畏之情从未减少。第二年我又从望霞乡乘车到登龙峰,我们的车子在从海拔一百米上升到一千一百米的全长三公里的一条碎石路上行驶。坐在驾驶室,看到生命在一尺外没有任何设防的悬崖边的轮子上滚动,魂儿在云雾里悠悠地飘,看到地壳上升隆起的断层如弓,便有了“将童话般的小房屋弹向白云深处”。
飞机晚点,从天空俯瞰,你的心胸也同时开阔,是因为敞开,在万米高空的场,我看到在天边还没摘下挂在脖颈上的红宝石项链。
“真正的诗人应该与他的生命体验对象在精神上达成某种关系甚至融为一体,他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诗美发现”。
要身入更要心入,你的心才能与他们的心跳动在一起,你的血液与那里的历史和现实流汇在一起,你的梦与他们的梦在一起,才能把三峡的一草一木都当成知己。走马观花,“雨过地皮湿”,不会有好诗。过去有些诗人写三峡主观成分太多。当我乘坐简易电梯,升到从半个篮球场拔地而起的175米高的桥墩,就有了《致敬》。我要向三峡建设者致敬,向舍小家为大家的百万移民致敬,向三峡的父老乡亲致敬!
“想象力即天才”。想象不是凭空想象。所谓在场,是你在那里感同心受,与自己生命互相参照。里尔克曾说过,“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
世界如万花筒般变幻莫测,我更简单了。简单地到达那个敞开的场,让心灵驻足,诗歌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