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入梅苑 勤勤勉勉结硕果—— 记黄梅戏知名作曲、编剧王敏先生

□ 潘 英

这是一次特殊的采访！

地点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敲门而入的那片刻，我的心猛地一拧紧，继而不由担忧起来：面前的王敏老师已是白发苍苍且显憔悴，86岁高龄又身体欠佳的他，能受得住这次的采访吗？

同病房的另一位病友每天下午都回家，所以病房相对比较安静。为了尽量不过多地打扰王敏老师，也为了让此次采访更有效率，简单寒暄后，我开门见山：“王老师，我知道您是黄梅戏界的知名作曲和著名编剧，能请您先具体谈谈您的作曲吗？” 王老师也挺直爽：“我这个人比较低调，很少提及自己的成绩。我作曲的大、小黄梅戏剧目，大概有80多部吧。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很多曲目也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啦。我呢，是1957年从教育行业转到黄梅戏界的，我那会在宿县农校教书、教语文。说起我的经历，那可就多了。我后来从事黄梅戏作曲、编剧，也都是有些机缘巧合。你听我从头慢慢跟你说啊……”。

一谈起自己的经历、一谈到黄梅戏，王老师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越谈越显精气神，一下子打消了我之前的顾虑。我们的采访进行了两个半小时。期间，我几次请王老师喝点水休息会儿再讲，都被他拒绝了。见我倒了水递过杯子，他拗不过，才赶忙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谈起了黄梅戏、谈起了他过往的点点滴滴……

“机缘巧合”学艺术

王敏， 1933年11月出生于安徽省至德县（现为东至县）的葛源王村。至德县属于皖南山区，与祁门搭界，戏曲较为发达。葛源王村附近就有一戏台，自幼丧母的王敏，常常会随奶奶一起去看戏，1940年左右他就看过《天仙配》《罗裙记》等黄梅戏。

1942年，王敏告别祖母、离开家乡葛源王村，跟随在徽州黟县担任乡长（国民党乡长）的父亲到了黟县读书。在黟县，他也跟着父亲看过几次黄梅戏。1947年，王敏又回到家乡，在至德县中就读初中。

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从一千余华里的战线上，冲破敌阵，横渡长江。西起九江(不含)，东至江阴，均是人民解放军的渡江区域。4月20日夜起，长江北岸人民解放军中路军首先突破安庆、芜湖线，渡至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地区；21日下午五时起，人民解放军西路军开始渡江，地点在九江、安庆段。这一路占领了贵池、殷家汇、东流、至德、彭泽之线的广大南岸阵地，并将再向南扩展。人民解放军东路三十五万大军与西路同日同时发起渡江作战。

在这样的革命背景下，“皖南革命干部学校”来到至德县招生，要吸收大批青年人员随军南下。

那时，正就读初二的王敏，立即拉着同学一起，参加了皖南革命干部学校的招生考试。老师问他“你为什么要报考皖南革命干校呢？”王敏回答得干脆利落：“因为我要为人民服务！”就这样，王敏被皖南革命干部学校录取了，从此结束了他的初中学习生涯。

干校，将招生的学员分为两组，一组去徽州旌德县；一组去皖南泾县。王敏被分至皖南泾县。小小的他，连家人都没告知一声，就背了一身单衣和一套制服、穿了双破了洞的鞋子，跟随着队伍整整步行了四天四夜，走过至德、东流、池州，最终来到泾县。

在干校，王敏学习了《新民主主义论》等革命的基本理论知识。学习了三个月以后，皖南革命干部学校又按身高和年龄，将学员们分为两批。大一点或个子高的学生们，跟随部队南下。而才16岁的王敏，和其他年龄小或个矮的同学们一起，就被分配到了皖南军区文工团。

用王敏老师的话来说，他就是这样“机缘巧合”地进入了艺术行业。而那时的他，甚至连简谱都不熟悉。

“机缘巧合”奏乐器

王敏至今仍然记得，到了皖南军区文工团，发的第一套衣服，褂子长得竟拖到了他的膝盖上。

然而，人小志不小！王敏进了皖南军区文工团，每天早起参加大合唱，歌谱和歌词都贴在墙上，他边看边唱。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不仅会了简谱、还学会了五线谱。在“一专三会八能”的方针下，他努力学习各种文艺技能：认真学美术，画素描；刻苦学舞蹈，练身段；努力学戏剧，习表演；专心学乐器，吹小号、拉二胡、吹长笛……很快便从艺术的门外汉，迅速成长为精通多样的文艺骨干。“我是挺聪明的！文艺什么的，我一点就通、一学就会。”说起这些，王敏老师一脸掩饰不住的自豪！

而说到学乐器、吹小号，王敏老师再次提及了“机缘巧合”这个词。王敏聪明，很有表演天赋。文工团的很多现代戏，他一学就会，所以领导有意让他往表演方向发展。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事情发生了转机！

那段时间，文工团年龄大点的学员们被派下乡参加土改。而王敏这批年龄小些的学员们，仍继续留在文工团，白天学文艺、晚上到夜校学文化。文工团当时从上海聘请了申非伊等著名文艺家辅导学员们。正巧，剧团又收集来了小号等一批乐器，准备等参加土改的大学员们回团后，就教他们学乐器。王敏由于小时候吹过“步号”，所以他一见了“小号”，拿起来就吹，竟然吹响了。上海的文艺家们见他吹响了小号，便让他张开嘴，看看他的牙齿倒也长得很平整，很适合吹小号。于是，上海的文艺家们，便建议不等那批大学员们了，让王敏先学“小号”。就这样，王敏 “机缘巧合”地吹起了小号。学习了一个多月，王敏便会用小号吹国歌的前奏曲了。

待到参加土改的大学员们回到文工团时，恰逢团里正在排练由南京艺术剧院创作的现代戏《碧海红旗》。而此时，会“小号”的学员，只有王敏，没人能接这活儿。于是，王敏就这样参加了文工团的乐队，“机缘巧合”地正式吹起了小号。

这小号一吹，王敏发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他狂热地爱上了小号、爱上了乐器、爱上了音乐。小号、长笛、二胡、黑管……他拿起乐器就练，一有空就吹、就拉。

1952年初，皖南军区与皖北军区合编为安徽军区，皖南军区番号撤销。皖南军区文工团也与皖北军区文工团合编为安徽军区文工团。

王敏在安徽军区文工团工作了一年多。之后，他被调至南京前线歌舞团。

几年后，王敏离开南京前线歌舞团，从部队转业，到农村做了半年的基层工作。之后，又分配至宿县农校，做了一年的语文教师。而这时，又一个“机缘巧合”发生了。

“机缘巧合”入梅苑

1957年暑假，在宿县农校教书的王敏，去合肥玩，遇见了当年文工团的老朋友、黄梅戏作曲王兆乾先生。王兆乾告诉王敏，安庆将要筹建黄梅戏剧团，建议王敏重拾自己的音乐专业，到安庆看看。

王敏来安庆转了一圈后，内心纠结不已：自己喜欢诗歌、喜爱文学，当个语文老师也很不错。可转而又想：自己在文工团学了那么多年的文艺，又狂热地喜爱音乐，要是从事艺术行业，不是正好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了吗？一时间，到底何去何从，王敏犹豫不决。而此时，王兆乾又来信催王敏赶紧到安庆加入黄梅戏乐队。

于是，犹豫不决的王敏找到了农校的校长，说明了情况。校长思索良久，对王敏说：“如果你真的很想从事自己的音乐专业，我们也表示理解。不过，你是位很好的语文老师，我们正准备送你去华东师大进修学习呢！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左思右想，王敏还是决定到安庆，加入黄梅戏艺术的行列。就这样，王敏因为又一次的“机缘巧合”，进了梅苑、从事了黄梅戏，迈向了他事业的巅峰！

踏踏实实勤作曲

王敏来到安庆，参加了安庆地区黄梅戏剧团的相关筹建工作。他加入了黄梅戏乐队，演奏二胡、大胡、笛子等各种乐器。

1957年11月，安庆地区黄梅戏剧团成立了。王敏担任该团的乐队指挥，也参加乐队演奏。作为“新文艺工作者”，王敏将文工团时学会的艺术才能与黄梅戏相结合，并虚心地向剧团里的老艺人们学习，很快便熟悉了黄梅戏音乐。

不久，王兆乾先生调离了安庆。王敏接过担子，独当一面，开始承担该团的作曲任务。那时候的作曲，几乎是全方位地进行音乐创作，包括唱腔、描写音乐、配器等，甚至还要拿起指挥棒排练。

王敏的第一次作曲，是传统剧目《御和桥》。这是一部从川剧移植过来的黄梅戏剧目，表达了反封建的主题，讲述了一个女儿为追求爱情的自由而与父母抗争、并最终获得胜利的故事。王敏在原剧唱腔的基础上，揉进了一些新歌剧、民歌等现代音乐的元素，再加以适当地改动。第一次作曲很成功，剧目演出后，深受老百姓的欢迎；音乐部分，也得到了同行们的高度认可。这给了王敏很大的信心。

自此，王敏迈步在黄梅戏作曲领域里，为我们留下了《柯山红日》《梁祝》《年轻的一代》《乔老爷上轿》《三进新房》《游春》《王婆骂鸡》《抢伞》等八十多首大、小戏黄梅戏剧目。其中既有传统戏，又有现代戏。王敏作曲的不少曲目，分别由安徽音像出版社、广东汕头音像公司等录制唱片磁带在全国发行。

采访时，问及王敏老师，在他的作曲中，最喜欢的是哪部剧目？王老师想了想，说：“我最喜欢的是《抢伞》，这是一部黄梅戏歌舞小戏。”《抢伞》的主要内容是：毛泽东主席来视察时，一个家庭中的爷爷、奶奶和孙女，三个人热烈欢迎毛主席，并争抢着要为毛主席打伞遮阳。为了将爷孙三人热爱领袖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王敏为该剧作曲时，在黄梅戏传统唱腔的基础上，既揉进了《东方红》等现代音乐元素，又新创了一些曲调。例如其中的《抢伞·南风吹，百花香》唱段，就是根据《五月龙船调》和[彩腔]的某些音调编创的新腔。

黄梅小戏《抢伞》，当时在全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于1959年进京参加了国庆十周年庆典演出活动。另外，该小戏还在安徽省及周边几个省巡回演出。每逢大戏演出前，必定要加演一场小戏《抢伞》。“伞儿撑开一朵云，飞上天去遮太阳”、“杨柳枝条千千万，比不上毛主席恩情长”……那时节，街头巷尾都传唱着《抢伞》的曲调。后来，安徽省黄梅戏剧团也排演了该戏，电视台还对该小戏进行了录制。

王敏作曲，不仅钻研音乐，还注重研读剧本，对于唱词、念白的内容有不满之处，就及时修改。《王婆骂鸡》，是从川剧移植过来的黄梅戏剧目，黄梅戏老艺人们也演出过该剧目。但在之前的演出中，“王婆”所骂的内容有不健康之处。王敏作曲时，改掉了王婆骂别人是跛子、瘌痢等生理缺陷的不健康内容。改后的“王婆”虽在骂人，但内心善良。与此同时，在作曲时，如果发现唱词的韵脚有平仄不分现象，王敏也会及时地进行修改。

王敏作曲，很注重广纳博采、不断创新，从而大大提升了黄梅戏音乐的感染力。为《新婚配》作曲时，王敏使用[花腔]音调，并采用拉宽节奏变化的方式，新创了《新婚配·山村如画好风光》的优美唱段。移植越剧《梁祝》时，《梁祝·母亲带回英台信》这段唱腔的唱词较长，王敏便改编了老[平词]，又运用了[花腔][仙腔]对板，并发展了原来的[二行][三行][八板][火工]，还吸收了外来的“急板”。

王敏在自己钻研作曲的同时，也注重剧团乐队的建设，并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作曲接班人。王敏觉得乐队里的徐高林乐感不错，而且勤于钻研，便有意培养。移植越剧《梁祝》时，王敏带着徐高林一起完成了《梁祝·梁兄你莫心碎》这段的作曲，这段曲调是用[平词][彩腔][阴司腔][八板][火工]等音调有机结合而成。见徐高林的悟性很高，王敏又将《梁祝·楼台会》一场，交由徐高林独立谱曲，王敏再加以修改。在王敏的培养和教导下，徐高林在作曲领域很快成长起来，不久便能独立作曲了。

这之后，王敏渐渐地将作曲这根接力棒传给徐高林，自己则进驻编剧行业，同样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勤勤勉勉做编剧

1973年，王敏的第一个黄梅戏小戏剧本《深山育苗》，立上了舞台，还参加了安徽省小戏汇演，并在全省巡回演出。《深山育苗》主要表现了阶级斗争的主题：两个下放学生，到农村后，跟随一位老护林员学习如何护林时，发现有阶级敌人在破坏森林，于是开展了一场斗争，并取得了胜利。该小戏的演出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之后，合肥庐剧团移植了《深山育苗》，并携该剧到北京参加文艺调演。

七十年代，原安庆市文化局（现为安庆市文旅局）成立了一个剧目小组，成员有王敏、田耕勤、殷勤、龙仲文、刘云程（刘后来退出该小组）。该剧目组成员，历时三年时间，合作编剧了黄梅戏现代大戏剧本《红霞万朵》。《红霞万朵》主要是以路线斗争为主题，围绕农业修水利一事，阐明了要以搞农业合作化为主、反对搞资本主义。

《红霞万朵》立上舞台后，一时间红遍大江南北。该剧先后两次进京演出：一次是参加了北京国庆25周年庆祝演出活动；另一次是作为安徽省代表剧目，参加了全国文艺调演活动。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好评如潮。西安、北京、上海、广东珠江等多家电影制片厂，先后找到安徽，请求将《红霞万朵》剧本交由他们拍成电影。安徽方面，几经思考，最终决定与广东珠江电影制片厂合作，将《红霞万朵》摄制成电影。由广东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的黄梅戏电影《红霞万朵》，首先在大西北放映。那年元旦，中央电视台播放了该黄梅戏电影。一时间，《解放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北京日报》等主流媒体，整版发表了评论文章，盛赞《红霞万朵》。与此同时，全国七十多家剧团，也纷纷移植了黄梅戏剧目《红霞万朵》。

王敏与人合作的黄梅戏大型现代戏剧本《柳暗花明》，同样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该剧由安庆市黄梅戏一团排演后，于1999年赴京参加了国庆50周年庆祝演出活动。在安庆市黄梅戏创作剧目调演活动中，《柳暗花明》荣获优秀剧目奖。

多年来，王敏编剧的黄梅戏大型剧目《杏花泪雨》（与人合作）、《花落奈何》等，或立上舞台、或发表于相关刊物，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谈及编剧的成功经验，王敏老师说得毫不含糊：“我写剧本，很注重写‘戏’。剧本，最重要的是要能出‘戏’，有戏味、且戏味浓。”

1983年，王敏老师调入安庆市黄梅戏研究所，开始从事黄梅戏理论研究等相关工作。他参加了《中国戏曲志·安徽卷》的编撰工作，担任编辑一职。同时，他还搜集整理了《东至目连戏文》《江南最早的黄梅戏目连戏楹联》等戏曲史料，为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1996年，王敏老师光荣离休。

身处逆境不灰心、身处顺境不松懈

王敏老师在黄梅戏作曲、编剧和黄梅戏理论领域，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黄梅戏资源财富。采访时，我突然想到，这样一位杰出的艺术人才，在“文革”时，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当我问及这个问题时，王敏老师停顿了一下，便用廖廖几语带过：“我是部队出身的，性格直，容易得罪人。“文革”时，有人揪住我父亲曾当过国民党乡长这件事不放，于是我就被打成了右派。右派的帽子我戴了三四年，1978年才获得平反。但是，那时候我不灰心！”王敏老师说得铿锵有力：“身处逆境，其实是最考验人的！我很乐观，不灰心，打成右派后，我仍然坚持学习、默默奋斗，暗暗给自己鼓劲。那时每天晚上，我都会默背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等，在心里默背过了再去睡觉。直到现在，我还坚持着这种背书的好习惯，每晚我都要背过了《岳阳楼记》《爱莲说》《醉翁亭记》等古诗词后才会去睡觉。”听了王敏老师的话，我不由得对他心生敬意！

身处逆境不灰心、身处顺境不松懈！——我想，这一定是王敏老师成功的又一个原因！这种精神，也正是我们年轻人需要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