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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长卧犀牛口

2019-12-29解黎晴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19年4期

滚滚沅江,纳五溪,汇百流,千回万转,经桃花源,过白马滩,奔入高湾,江平浪阔,奔涌而下,突遇“孤峰直耸出层峦”的巍巍峭壁——沅江河道突然在美女峰下弯转成又狭又窄的“牛轭”形水口,口中激射而出的两条赭红色的外八字形石梁,从美女峰足下笔直地游向40米外的江心。左侧潜伏水中蛟龙盘拏的石墙酷似犀牛头上的尖角,右边豹虎蹲踞的一溜微微倾斜且平整光滑的石根,宛若从犀牛嘴里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尖角与舌头百米相隔且遥相呼应,中夹一深不可测的幽潭,恰似一头壮硕的犀牛张开的大嘴巴——因山下出泉伏流而入于河,故潭口周围和石梁上下,一个连着一个的漩涡,由小到大自近而远不断地冲波,吞吐,翻滾……此地古称河洑关,水落平江第一关,亦称仙源关。

关下便是“前有金鸡报晓,后有梁山靠背,下有老龙镇潭,上有犀牛把口”——常德民谣里的犀牛口。

犀牛长卧犀牛口—— 一方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它将西来的排筏,东去的轮船,夏日的山洪和江边的渔火尽收眼底。

明代公安派主将袁宏道在与好友龙膺龙襄问津桃花源的旅途曾憩息犀牛口。他在《登河洑山》时诗兴如潮:“潭水浣山肤,肤尽红霞露。老蛟挟瘦石,千古盘涡怒。溪上尽渔郎,谁识花流处。事往白云新,人去青山故。”并在《游桃源记》一文中写道:“……遂命舟,逆而上,君超从陆,是夕会于河洑山。次日重九,登高兹山之巅。溪边两霞石,映绿潭甚丽,下而席之,迫午乃行……”所谓“肤尽红霞露”“溪边两霞石”——便是犀牛口“左如雄如据,右如雌如附”的一对巨大而又扩张的触角。

“美女峰高足可攀,雄奇恰在一江湾。犀牛潜卧清波里,一径横陈碧草间。”(摘自小小说作家欧湘林《游美女峰》之诗)每当白茫茫的大雾横江,谁也不知犀牛潜行何处。待旭日冉冉初升,随着浓雾缓缓消散,潭中戏水的石梁渐渐露出真面目来,这便是在雾里观看“犀牛出水”的风光。

而当每年的夏洪和秋汛泛滥,此地洪波涌起,惊涛拍岸!两条又尖又长的“犀牛角”便深深地遨游江底。等到一江浑黄慢慢消退,潭上激流受阻化作两道长长的浪痕时,犀牛高昂的尖角好不容易露出水来,接着又冒出一分来,紧跟着再翘出一小截来……围观这一景致的人们,有的沉默寡言,有的不动声色,也有的叽叽喳喳,有的等到洪水跌落,不仅一睹潭拥石而壮观、石卧潭以险峻的风姿,而且兴高采烈地驻足在犀牛角上摄影,留下永久的风采。

据说,水运兴旺时,每现“犀牛出水”胜景,排古佬儿便会燃放爆竹,烧香磕头,祈求犀牛保佑他们的排筏顺风顺水,平平安安。

对此,明代时任杭州府学教授丁忧武陵的杨嗣昌,在《河洑山记》中的描述精彩纷呈:“自山下皆沉潭鱼鳖,尤所潜泳。完蓑败笠,断艇横楂,方去方来,无夜无旦。歌呼欸乃,恒不绝声。”楂通槎,即木排。河洑一带木排竹筏逶迤连片到陬市。欸乃声中,时见尖尖窄窄的鸬鹚船出没在烟波之中;航船上下,汽笛撕云裂霞,浪急波涌,木排竹筏跌宕起伏,所系篾缆被拉扯得嘎嘎作响。这时,浑身黝黑的排古佬儿手挥铁钩扎排所喊的“哎,嗨呵嗨哟,嗨哟……”的号子声,也就格外苍劲,雄浑。河岸上高高的竹缆编织楼里,女人们舞动的竹篾,如狂风吹柳,像彩带飘飞,竹缆落地,似长蛇一般生动蜿蜒……

犀牛湾里,乌篷船头的木架上立着的三到四只鸬鹚,则纷纷下水,沉在江底寻觅背上带有毒刺的鳜鱼叼在嘴边,冉冉地浮上来。袅袅的炊烟也随着船的摇晃,增添了飘飘荡荡的气象和韵味。

有一种鱼,最喜群涌而嬉,逆水而行,追船逐浪,常常在船行浪迹中左右奔突,撞船而晕。它们形似纺锤,又像造船用的铁钉,俗名就叫打船钉,从头到尾一根刺,紧实,肥壮。捕鱼之人,专用细小的丝网,布于流水湍急之处,使其逐浪跌行时,撞进网眼,让渔人乖乖摘入舱、篓之中。常有好酒之人,趁其鲜活购买,用指甲掐破其肚,挤出内脏,蹲在码头边洗净,交妻急烹,色泽金黄,撕皮而啖,肉细白嫩……

站在石梁上,可窥犀牛口形似尖角的巨岩底部隐藏的狭长的暗洞。传说洞底阴河直通峨眉山。每年丹桂飘香时,一群群摇头摆尾的游鱼从洞口涌出,令人惊奇的是,几乎每一条四五寸长的鱼头上都长有一点十分醒目的红痣,既像一颗耀眼的朱砂,又似一朵含苞的桃花。老船工不无骄傲地说:“这是犀牛口有名的红脑壳鳊鱼!”

碧波之上,只见红头鳊鱼在洞口前游来逛去。薄雾轻罩,似有仙气氤氲。疑是河洑、峨眉两山佛道修行的精灵,每年一次往来交流,探究佛理,追溯道源,虽含辛茹苦,却逍遥自乐。此时,鱼群卷起一团团浪花沉入潭底,不久,又在稍远的水面露出头来,一张一合的嘴巴吐出白沫,似乎羞于见人。过了一会儿,鱼群扁扁的身子昂着,红红的头顶,倏而沉下去,倏而浮上来,倏而又将青色的脊背拱出水面,掀起一道道黑浪。鱼愈来愈多,鱼群突然间与对岸好像连成了一片,构成一座水上“浮桥”。当离此不远的草鞋洲响起机船的轰鸣,鱼群尾巴一摆,潜入水底。潭上,只有一道道涟漪荡漾……

如果有人无意间捕到一条额点朱痣的鳊鱼,河洑人必劝其放归于水。额点朱痣的鳊鱼不敢烹食,在犀牛口游弋、贪河洑山之沁泉如饴的银白鳊鱼却是美味。若遇二三好友相邀,于那座高悬“平山寨下迎吉市,犀牛口上候财神”的木雕楹联且临江开窗的吊脚楼落座,一钵原色时令清蒸鳊鱼却是必不可少,一壶当地崔婆佳酿斟满酒盅,轻杯慢语,渐入佳境。岸之近,涛声依旧;江之远,鸥逐无帆。有君临窗而歌宋代孔武仲的《自实丰仓归》中的佳句:“抛掉一官如粪壤,好随鱼舸此中间。”

酒足饭饱,乘兴跃入犀牛湾,泳浮快意,但无缨可濯,搓洗尘垢随波而逝,只为沐浴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