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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

2019-12-29邬昊达

科幻世界 2019年8期

他朝向虚无坠落。

冰冷的针头粗暴地插入脖颈,一双因布满血丝而赤红的眼睛猛然睁开。机师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驾驶服自动注射的药物使他在昏迷后仅仅片刻便再度清醒。重新汇集的缕缕思绪将他的内心纠缠,带来一个个存在于脑海深处、并不断上浮的疑问。旋即,他吸了一口气,痛苦刺入了他的胸膛。他伸手扯下了面罩破碎的头盔,感到一丝夹杂着机油与臭氧气味的风拂过脸颊。

这肯定有什么问题。你正身处全密闭的驾驶舱,除非……

毫不犹豫地,他启动了机体的自检程序。他眼前闪过一片红光,对他身体与座机受到的剧烈伤害提出警示。机师左侧四根肋骨骨折,肾脏正在衰竭,同时探测到大量的内出血;机体装甲完整度40%,离子反应堆出力下降,弹射系统损毁……警告符文又急迫地闪烁了几秒,随后被机师全部关闭。他不需要军医来解释自己受伤的程度,也不需要整备员说明自己机动傀儡的状态。他正在迅速失血,而这台十多年来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机动傀儡也行将宕机。不论如何,他已濒临死亡。他对此事感到平静,而脑中那个令他苦恼的问题也清晰起来。

你是谁,你在哪里,你的妻子是谁,你的孩子是谁……

他从脑机成像提供的第三视角看着自己的机体,光束与实弹的灼烧和爆炸并未完全掩盖这九米高的人形机械原有的样貌。联合军第2916装甲团所属,MK11型机动傀儡机师,上尉军衔——这就是他,但这些只是头衔,并非名字。机师环顾沙尘笼罩的战场,强烈的电磁干扰使他无法从雷达上判断出自己的准确位置。

这里打了一场大战,他能在破碎的大地上看到其他几台倒下燃烧的机动傀儡。他们是他的僚机,他能够说出每一个人的身份,并回想起和他们在几十个战场上并肩作战的记忆。

你是谁,你在哪里,你的妻子是谁,你的孩子是谁……

一些物体从远方迫近,出现在机动傀儡探测范围的边缘。敌我识别系统开始尖叫。它们是直立高度接近四层楼高的外星机甲,那圆润的装甲上布满奇异尖刺,那不可名状装潢的外形让它绝对不会被认错。外星人的战争机器一感知到机动傀儡便举起武器,开始六条肢体全部着地,以与其庞大身形不相符的敏捷向前加速冲锋。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是他的团长正在发布命令。“守住阵线。”团长简短地说,“阻击敌人,直到撤离行动完成,绝不能让那里被突破;记住,你身后是空港中的五十万平民。”

他把自己的问题搁在一边。敌人正冲向身后的平民,要将他们消灭殆尽。

我不会让你们通过,我不会让你们通过,我不会让你们通过……

他不假思索地行动,一边开启推进器在空中悬浮机动,一边将准星死死套紧在每一台传感器探测范围内的外星机体上,直至令人愉悦的代表锁定成功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他扣动扳机,光束枪口一次又一次闪耀,每一发都击杀一个敌人。不久,四架敌机在远方熊熊燃烧,如同被闪电击中起火的树木。当他将准星右移,搜寻下一个目标时,四台外星机甲便已经在一阵泥沙的旋风中冲到了距他不到400米的距离,铁足将阵亡同伴的碎片踩入地面。

他们没有弹药了,他想,不然也不会从一开始就试图用近身缠斗解决我。

他下意识地把武器切换到微型飞弹,机体自动锁定了面前的敌机。残存的所有一百五十枚微型飞弹倾巢而出。机师能看到飞弹旋转盘绕着飞向它们的目标,能看到对方徒劳地试图规避来袭的死神。13秒后——机体如实记录了时间,五朵蘑菇云在不远处绽放,爆炸的冲击波吹散了大半方才炮击掀起的尘埃。

联合军第2916装甲团的上尉机师用准星小心地锁定下一批进入射程的敌人,然后扣动扳机。他听到“滴滴”的警报声。这声音不算大,但是却在他耳中大声回响。他注意到自己面前的显示器上有一个指向零的闪烁量表,这让他脑中回闪出了一段久远的记忆——一位皮肤满是褶皱的年迈教官愤怒地挥动生化义肢,对着在模拟舱中尚为新兵的他大吼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训练和这场战争一样荒谬?这场你认为‘荒谬’的战争决定人类种族的未来;而你现在懈怠的训练则是你在战场上能否保住小命的关键,蠢货!”——那时他犯的也是同样的错误。

为什么你连这个都记得起来,却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

一阵机械高速旋转发出的尖啸声将他的注意力拉回当下,第一架敌机已经距他一步之遥,并举起了武器。尽管他的身体在痛苦中灼烧,机师还是下意识地在将机体的运动系统切换至格斗模式的同时,拨动了操纵杆。他的座机如驯良的战马般服从了主人的指示:它在腿部辅助喷口的协力下向旁边一闪,并从胸部的火神炮向对方倾泻40毫米的高爆弹药。这场火焰与钢铁的风暴中,外星机体的关节被毁坏,装甲被击穿,敌人在座机倒地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千疮百孔无法辨识的有机碎片。

这完全是记忆灌输与多年的训练带来的肌肉反射。

当第二个敌人发起攻击的时候,同样的反射又救了他。

机师抬起机动傀儡的机械臂,勉强用弹药耗尽的步枪格挡了对方斩下的热能斧。钢铁间的冲击使机体不断震颤,一股温暖的液体裹挟着铁锈味从机师身侧的伤口中汩汩留下。

来不及考虑自己还有多久就会因失血过多死亡,他解除了机械臂与光束步枪的连接,并操纵机体向后跳跃。紧接着,机师将节流阀推至最大,挥动机械傀儡的左臂,使其上的战斗盾准确击中了敌人的驾驶舱。这本可以使一栋三层小楼消失大半的重击没能击杀外星机甲,但却足以使它踉跄地退后。敌机的装甲此时开始闪烁狂乱的色彩,机师知道,外星人机体的颜色变化代表着其中驾驶员的感受。那它一定不比我好受到哪去,机师在沾满自己早已凝固鲜血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抓住敌机行动的空当,机师毫不迟疑地抽出了高频振动刀。伴随着金属被强行扭曲并贯穿时的尖叫声,外星机甲斑斓的外壳黯淡了下来。他迅速把振动刀从停止行动的敌机中拔出,却还是来不及挡下最后一台外星机甲从背部弹射出的勾爪。

机动傀儡被击飞,巨大的身躯在地面上犁出一人半深的沟壑,一块纤细的金属碎片从腹部刺穿了机师伤痕累累的残破身体,把他钉在几乎被血液浸润成深红色的座椅上。他的对手——从其更为繁复的装饰判断,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由爬行转为直立,向着他一步步走来。它一边回收方才射出的勾爪,一边用腰部的机械臂抽出一柄菱形钢锤,并将其拖在身后,使之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外星人的指挥官此时已是通体猩红,肆无忌惮地散发出它对杀戮与鲜血的渴望。

机师全身的神经末梢仿佛遭到凝固汽油弹轰炸般剧烈燃烧,疯狂地传递着疼痛的信号。这痛苦使他试图抽搐,而抽搐却又带来新一轮的痛苦。他能感受到死神在脚下深渊中觊觎他的灵魂,于无声中静候他的到来。

在逐渐变得灰暗的视野中,机师看到外星机甲俯视着他,举起钢锤,准备完成击杀。

“在战争全面开打后,我们的敌人表现出不少怪癖。除了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诸如让机动兵器全面空降,而不是用战舰直接轨道轰炸来杀光全星球的人类这样的事情外,有一点需要你们特别注意,那就是外星人有时会用它们的六足机械在战斗中模仿人类直立的形态。给我记好了,这是提高你们这群新兵蛋子存活率的关键!外星机体的结构不适合双足行走,这样做会给它们接地的机械肢带来巨大负担。啥?你问我为啥?我咋能知道!要问去问地球上的那些大科学家们去!所以,看到敌人在你们面前学我们人类站起来的时候,就想办法干爆那群孙子的‘腿’吧!”还是那位教官,他的教导又一次在机师耳畔回响。

用尽最后的力气,机师操控机动傀儡踢中了外星机甲的两条“腿”。在机械结构吱呀的嚎叫声中,敌机连同它的钢锤倒在了机动傀儡的一旁。外星机甲刚与大地亲密接触之时,机动傀儡就已在背部推进器的辅助下重新半跪于大地之上,喷口喷射出的高温气流激起一股烟尘,包围了辽阔战场上最后一对存活的对手。

时间在此刻停滞。

机动傀儡驾驶舱的屏幕在敌人反复的打击下已无法清晰地成像,脑机成像也由于机师生理状态紊乱而失去功用。刹那间,重伤的机师意识却格外清醒,他明了地判断出战斗的态势。不知是凭借第六感还是某种存在的指引,他的机动傀儡在敌人来得及做出反应前便精确地捡起了它掉落的武器。

早已不能发声的嘴大张着,发出无声的呐喊。钢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简洁的弧线,在它命中外星机甲的驾驶舱时,产生了震撼天地的音波,冲散了周遭悬浮的尘埃。

外星生物座机的机油和冷却剂混杂着它的体液缓缓从扭曲变形的残骸中滴答流出,这台钢铁巨兽抽动了几下,关节发出几声哀鸣,之后便一动不动。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至少,对于机师来说如此。

看着早已不再蔚蓝的天上划过飞船的轨迹,他知道,最后一批平民已经平安离开了这颗行星。

他的心中响起一个声音,不断地呼唤着一些名字。

他确信,那是他、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的名字,但是他听不清楚,这声音被他最后一次心跳在耳中的回响所掩盖。不过这并无大碍——机师的任务已经完成——而他的家人,不论身在何方,都会继续活着;他的名字,不论姓甚名谁,都会有人记住。

沐浴在从驾驶舱顶部一条裂缝洒下的金色阳光中,机师释然地合上眼睛,与永恒的黑暗融为一体。

【责任编辑:邓越】

小雪说文

不久前,《哥斯拉2:怪兽之王》和《黑衣人:全球追缉》两大科幻IP电影上映,先且不论这两部电影拍得究竟怎么样,毕竟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但它们再一次点燃了全球幻迷对外星生物的热情是不假的。最直观的反映,就是小雪最近收到了不少有关外星生物的来稿,其中对于外星生物的设定大部分不是啥“友谊万岁”的可爱E.T.而是血淋淋的侵略者,比如本文也是如此。

那么这样一篇题材和设定都如过江之鲫的小说是怎么“鲫鱼跳龙门”的呢?答案就是我之前说过的——以小见大。小作者虽然想写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类外星人大战,却没有从头开始写起,让它成为一篇会被小雪无情退稿的长篇小说大纲,而是着重于一个战场片段的描写,以点带面,给人以无限想象。不得不说,这个战场片段的选取也是颇有讲究的,小作者选择的是平民全面撤离前的最后一场战斗,是一场就算伤痕累累也却不能后退一步的战斗,更加凸显了战士的英勇和战争的悲壮。此外,这篇小说感情基调把握准确,文笔细腻流畅,不断插入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回想也使得读者感同身受,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