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机器人
2019-12-29里奇·拉尔森陈捷
“你知道吗,是我们创造了你。”
雕刻者7号认真听着。那家伙叫米哈伊尔,自称“这座倒霉催的小岛上的唯一一个人类”。它①最近很少说话,总是沉默着望向烟波浩渺的大海的另一端;要不就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从头部正面那一对绕轴旋转的感光器里流出大把润滑液,洒落在沙滩上。这个动作曾被那家伙自己形容为“像个娘们儿似的号啕大哭”。
此刻,雕刻者7号和那家伙正躲在被风暴吹歪的棕榈树树荫下削长矛。比起树荫,7号其实更喜欢阳光。在“天空守望者”孕育万物的凝视下,他光滑的黑色碳质皮肤会发出嗡嗡的低响。他忍受着这片树荫,只是为了迁就那家伙。
“造了-我-怎么-你-我能知道?”7号的音频端口蹦出参差不齐的音节,尽力模仿人类那浑浊不堪的语言。比起攀跃于林间的长臂猿的叽叽喳喳,人类的语言自然要细腻得多。但若与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的机械声序所组成的真正的语言相比,显然还差得太远。
“你就像一台该死的聊天机器人,对吧?”那家伙说,“就差个播放毛片的功能了。”
7号没有理会它。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区分人类的语气,知道那家伙不过是在自说自话,便忽视了这条无关信息。他一边用自己操纵臂上锐利的刀锋将长矛顶端削尖,一边重复道:“造了-我-怎么-你-我能知道?”
“就在某个地方的某个实验室里造的。也许那些科学家意识到了世界就要完蛋,想在死前留下点儿能够延续下去的东西吧。”
7号削罢矛尖,将整只长矛嗖地插入浅灰色的沙滩中。“某个地方-某个实验室?如何-造我-你-金属……”7号伸出两条操纵臂,然后指着它古怪的肉红色手臂,“……用肉?”
“他们用的不是肉,是合金、硅……你知道的,所有那些造机器人用的狗屁玩意儿。”
这可是亵渎神明的想法,光是想想都令人胆战心惊。但话说回来,在某些领域,那家伙又似乎充满智慧。它能预测小岛周围洋流的走向,还能根据云的形状预测天气。它常说自己来自一座已沉入海底的金属浮村。7号暗自思忖,既然它们都能造出金属浮村,那么其他的金属物件应该也不在话下。
或许,它还能修复金属生命?
7号不自觉地将自己与那家伙对比了一番。他通体乌黑锃亮,双脚与双臂灵活敏捷,感光器锐利可靠;而它则是由血液、骨骼、肌肉胡乱拼成的混合体。自从被海浪冲到岛上以来,由于种种原因——譬如岛上恶劣的环境和凶残的野生动物——它有三次都差点儿非自愿关机了。
当然啦,那家伙和7号在外形上确实也有相似之处,但也只是一个糟糕的临摹品罢了。现在它居然声称是自己创造了7号,这岂止是不可能,这简直就是亵渎神明。7号这么想着,对于这么个玩意儿能修复深埋地下的搬运者的头颅又少了几分希望。
“错。”7号说。
“那你觉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小天才?”
雕刻者7号走出树荫,举起一只操纵臂指向悬挂于碧蓝色大海之上的“天空守望者”,“那-来自-我们-天空,小天才。你看……”他撬开自己的头颅,以便让那家伙看清自己脑袋里燃烧跳跃着的生命之火,也是自己有着活跃澎湃的思想的象征,“‘天空守望者’的一小片-每个婴儿-小‘守望者’-都是。”他解释道。
“太阳崇拜,”那家伙说,“多么原始。”随后,它转过身去,拿起一把金属梭子继续削矛尖,7号曾见过它用这玩意儿在剥落的棕榈树皮上一遍又一遍地刻着记号。“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是太阳能驱动的,需要阳光才能正常运作,有点儿太阳崇拜也说得过去。”
“是的。”7号回道,抬起操纵臂拾起另一支长矛,“但有人-新方法-学着-来供能。”
“那可真不错。”那家伙说完又陷入了沉默,继续望向无垠的大海。
整整一天,那家伙都没有再开口。“天空守望者”开始下坠的时候,雕刻者7号离开了海滩,往村落走去。宗族的村落坐落在森林的边缘。绘图者们在那儿发现了一片露出地面的岩块,搬运者与雕刻者们通力合作,用倒落的树木在上面建起了简陋的棚屋作为居所,使宗族里的人们免受风暴肆虐与动物捕杀——他们体内的生命之火即便在夜晚也会散热发光,引来各种动物。
7号没有直接回村落,而是先去找回收者。他在空气中辨析出她的信号频段,闻讯而去,在她家棚屋前的光滑大岩块上发现了她。这间棚屋与村落主体相距甚远,位于森林较深处。上次风暴过后,是7号帮她重建了屋子,其他雕刻者都以工作繁重为名拒绝了她。
回收者便是回收者,无须任何编号。她是岛上唯一的回收者,也许这就是她平日独来独往、与宗族其他成员格格不入的原因吧。7号赶到的时候,她正蹲伏在一头死猪旁。回收者有着和搬运者一样宽厚的后背与健壮的伺服系统①。有时,从远处看去,7号会假装自己看到了搬运者3号,但他知道她不是。此刻,她正用锐利异常的操纵臂划开猪的肚皮,动作之干净利落无人能及。真不愧是回收者。
随着一阵嘶嘶声,死猪的肚肠如粉色绳子般咕噜咕噜滑出体外。回收者将双臂刺入死猪体内,瞬间鲜血与污物溅了一地。这不是7号第一次看她解剖动物了。村落里时常会有掘洞动物经过,宗族成员若不能将其赶走,便会用长矛刺死,再将尸首交给回收者。一通收拾后,她会给村落送回动物脂肪——用作躯体关节处的润滑液,以及动物皮毛——拉伸处理后便是极好的防水材料。
可最近,回收者却开始了秘密捕猎,这是一种全新的操作。她曾当着雕刻者7号的面,打开自己的隐蔽嘴,吮吸动物油脂。所谓隐蔽嘴是隐藏在机器人体内的一个转动孔,宗族成员只有在连续几天不出太阳,又不得不补充能量的情况下才会使用。7号只用过一次。那次,阴冷的天气持续了整整一周,他吞下凿碎的树叶树皮才勉强度过。那种经历可真不好受。
回收者将由骨头、晒黑的动物皮革、老型号搬运者的零部件组装成的吮吸装置插入死猪体内。7号见状马上屏蔽了自己的感光器。他可不想积累这方面的视觉数据。无论是何种肢解,他都不喜欢,尤其是在那次事故发生过后。
“愿‘天空守望者’照耀着你。”回收者的音频端口发出咔嗒咔嗒声。打完招呼后,她进入到两人的日常沟通频段,“怎么着,转轴又坏了?”
“转轴没事,谢谢。”7号伸出操纵臂,转动关节处,向她展示转轴无碍。几天前,她才刚帮他进行了维修。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开始了一盘战略游戏。7号一边出招,一边向她粗略讲述了那家伙所说的一切,并着重强调了它的“创造论”。这个想法不断在他的脑海中来回往复,挥之不去。
“那家伙就会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回收者说。她轻巧利索地一招制敌,结束了游戏。回收者实在是太聪明了。若对手是搬运者3号,雕刻者7号能和她来来往往,连续战斗好几天。回收者获胜后递过来吮吸装置,唆使他尝尝猪油。7号如往常一样拒绝了她的好意。他记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尝试动物油脂的经历。油脂里带着苦涩的胆汁与辛热的鲜血,在他体内翻腾不已,最终被他吐了出来。而回收者已经习惯了那味道。利用动物油脂,她能彻夜不眠,在可怖的黑夜中还能奋力工作。村落中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儿。
雕刻者7号为她保密,因为她也保守着他的秘密。
“有没有可能真是那家伙创造了我们?”7号问道。他的感光器扫向棚屋后面的土堆,那里藏匿着的正是他的秘密。
回收者考虑了几秒,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说:“只有一种办法可以知道,就是敲开它的头颅,搜寻它的记忆。你不是一直都坚信那家伙与森林中的攀缘动物不同,相信它长满毛发的头颅里藏着生命之火吗?”
7号陷入了沉默。这不是回收者头一次提到这个办法了。他确实一直觉得那家伙的头颅里藏着生命之火,但其读取方式却不一定与他们相同。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它头上有个大窟窿,正在往外冒着血。
“我能看看她吗?”7号问道。
回收者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扫描了四周,确保无人后,才开始在额外夯实的土地上挖了起来。7号也加入其中。他们迅速挖出个坑,等到了一定的深度,挖的速度又慢了下来,直到搬运者3号的头颅出现在了黑色的泥土里。她的头颅就这样埋于土下,远离“天空守望者”的凝视,不为宗族成员所知。被滚落的巨石压碎之后,她的躯体没有按惯例被完全回收。在7号的苦苦哀求下,回收者同意了保住3号的头颅。
搬运者3号的感光器一片空白,面对7号轻柔的咔嗒咔嗒声也毫无回应。但他确信她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他知道,如果自己等待、注视得足够久,他就会看到一道游丝般的光芒再次闪现。
“没人能修复灭了的生命之火。”回收者说,“那家伙也不行。”
雕刻者7号小心翼翼地将搬运者3号仅剩的头颅放入自己的体舱深处,盖上盖子。回收者说的话通常都是对的。毕竟她那么聪明。
但至少,他想要试一试。
第二天,他又找到了那家伙。
“嘿-瞧瞧-谁来了。”大老远的,他便发出了响动。因为他知道那家伙极易受到惊吓,像只脆弱的小雀。听到招呼声,它抬头看他,只见它的感光器四周泛红,整个感光器都显得呆滞无神。
“嘿,你这只机器鹦鹉。”那家伙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干手上的活儿。只见它两腿间横着一棵被风暴刮倒的树,正用手上的锋利刀片奋力砍去上面的细枝。7号看了看四周,有篝火留下的痕迹和焚烧过后的肉块——它和回收者一样,靠打猎果腹。旁边还躺着两根已经削去了枝丫的树干。7号心想:它要造什么?
但此时,他没工夫过问这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它。
“能帮个忙吗-给老子他妈滚开?”7号开口道。
这句模仿得异常流利的话引起了那家伙的注意。它打开音频端口,发出一连串短促声响,一遍又一遍。有时发出这种声响是它高兴的时候,但更多的是从感光器里流出的润滑液的时候。
7号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扫描了海滩,确保四下无人,“能帮个忙-给老子他妈滚开?能帮我看看-修修吗?”他一边问,一边打开体舱,取出了藏在里面的搬运者3号的头颅。
“我去!”那家伙的感光器睁大了,“这是你干的?你们这是在上演狗屁《蝇王》①里的情节吗?”
“狗屁-《蝇王》里的情节?”7号重复道,试着分析这些陌生音节的意思。
那家伙摆摆头,问:“这谁啊?”
7号努力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听懂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将运输者3号的名字从一串美丽的机械声序翻译成邋遢浑浊的人类语言。突然,他的子程序里浮现出了几个音节。那家伙曾对着苍茫的大海声嘶力竭地哭喊过这个音节,也曾在长篇大论的时候不断提到过。
“她叫-安妮塔。”雕刻者7号说。
听到“安妮塔”这个名字,那家伙湿润的音频端口与棕色的感光器之间的肌肉陡然抽动了起来,7号将这个表情理解为悲痛,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然而转瞬之间,那家伙的面部肌肉又松弛了下来。
“别这么说,”它说,“你不懂那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你他妈什么都不懂。你不过是个机器人。”
“能-修好她吗?”雕刻者7号问。
那家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你说-你们创造我们-在实验室-你知道。”7号试图解释清楚,“真的-假的?修好她-拜托。”他一边说,一边将搬运者3号的头颅递到那家伙面前。
那家伙轻轻接过头颅,捧在自己柔软的肉质操纵臂中,动作之轻柔令7号感到惊诧。若是在平时,它可没有那耐性轻拿轻放。“你以为我能修好你朋友?”它撅起音频端口,急促发射出一连串音节,“上帝,我又不是机器人学家。老兄,我不过是名电工。我……”那家伙突然停了下来,“所以这几天你一直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就是为了这个?”
面对这一通噼里啪啦,7号彻底懵了。太多陌生音节,太多陌生的句式结构,太少的语境。“能修好吗?”他只能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让她看-让她说-让她思考。”
那家伙低头看着搬运者3号的头颅,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当然,没问题。我能把她修好,我能让你朋友复活。”
它能修!它能让她的生命之火复燃!7号在脑海中不断重播这条讯息,以确认自己没弄错意思。每重播一次,就有一丝喜悦传遍全身。
“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忙,行不?”那家伙说,“你得帮我造一艘船,离开这个破岛。好吧?”
“好的。”雕刻者7号连船是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下来,“好的-好的-好的-没问题-没问题。”
这是笔不错的交易。雕刻者7号帮那家伙造船,作为回报,那家伙会把运输者3号带回到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雕刻者7号终于明白了船是个什么东西。他们一边干活,那家伙一边给他解释,所谓船就是用树藤将去掉枝丫的树干绑起来的一种运输工具,用来在海面上漂浮,就跟水坑里飘着的叶子一样。那家伙干活时总是动作迟缓笨拙,还动不动就累趴下。可它也不是没有优点,譬如聪明异常——活脱脱另一个回收者——它还总有先见之明,下雨前就知道躲起来;而遇到挫折时又总能及时变通,巧妙解决。任何突发状况,不管是木料变形还是树藤断裂,最终都被他一一克服。
这让雕刻者7号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坚信那家伙一定能修好搬运者3号,因此干起活儿来更加卖力——砍树枝,磨木料,一刻不停;而那家伙却总是手捧着搬运者3号的头颅坐在树荫下。时不时地,雕刻者7号会用感光器瞄它一眼。每当他看过来的时候,那家伙都在一边用自己柔弱的操纵臂拍打着搬运者3号的头颅,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吐出一串神秘的音节组合,同时面部肌肉紧绷。雕刻者7号将这个表情理解为“专注”。
“还要花几天的时间。”发现7号在瞄它,那家伙开口道,“就要弄明白症结所在了。你朋友很快就会被修好。”
“好的。”7号听到这个消息,一股对未来的乐观情绪油然而生,“太棒了-太他妈棒了。”
那家伙的音频端口吐出一大口气,“你怎么变得比我还能爆粗了?我可不记得说过那么多脏话。”
“多少算多?”7号问,“多少算少?一次算少-两次算少-还是三次?”
“两次。”那家伙摊开双臂,“两次算少。”
“完成-安妮塔和船-能在-两天之内?”7号希望这两件事能同时完成。这样搬运者3号醒来后就能看到自己造的船了。她一直以来都很欣赏他的作品,甚至能一眼辨识出他作品中的独特风格与韵味。
那家伙的脸突然扭成了一团,一丝稍纵即逝的悲痛锁在它眉眼间。“可能吧……”漫长的一段沉默后,它轻声说,“你知道‘安妮塔’是什么意思吗?当你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它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雕刻者7号凝神苦思,试图唤起与搬运者3号相关的美好回忆。那些在脑海中已播放了无数遍,甚至有些泛黄的画面此刻又历历在目:她宽厚的后背、结实的操纵臂;她满脸自豪地搬运着石头和木材,如搬运空气般轻巧;她的仁厚与善良——她总是将那些最好的材料,譬如一块造型有趣的浮木、一片质地柔软的石块与他共享,看他凿刻;他们来来往往地玩着战略游戏;他们波段接近的沟通频率;他们互相保守的那些小秘密。这一切都在3号发生事故之后戛然而止。
“安妮塔-运行你一切的光,”7号说,“安妮塔-你所需的一切-逝去的一切。”
“是啊。”那家伙的感光器中开始有润滑液在闪烁,“是啊。她游泳比我厉害多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活下来了,她却没有。”它伸出操纵臂,擦干感光器。“听着,伙计,你应该把这玩意儿拿回去。当初跟你说我能修复她的时候……”说到这,它又沉默了,抬眼看了看那艘船。“你不过是个机器人罢了。”它咕哝道,与其说是对着7号,不如说是对着自己。“反正都快结束了。铁皮人,回去吧。明天一大早,给我抖擞精神,继续干活。”
7号感觉自己体会到了它的悲伤。他一边模仿它的口吻,骂了句“给老子滚开-滚回去!”一边伸出一只操纵臂,做了一个它常用的示意工作结束的手势。
“嗯。”它说,“你也一样。”
7号离开海滩的时候,那家伙还在盯着搬运者3号的头颅。
一踏入村落,7号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空气中充斥着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各种咔嚓声与嗡嗡声,这表明宗族成员们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然而,当他试图接入信号频率时,却发现频段有误,无法进入。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但很快,他意识到事态更为严峻,他被宗族成员有意地隔离开了。
雕刻者7号愣在原地。确实,过去三天里,他基本上都在海边帮那家伙造船。但村里也没什么活儿可干啊。上回的风暴造成的危害不大;因为选址问题,修建新的栅栏以抵御各种动物的计划也被推迟了。7号自觉没有任何偷懒行为。
他缓缓穿过村落,本能地试图抓住周围飞舞的言语,却始终无法理解一星半点儿。既然听觉受限,那就靠视觉来弥补。当他看到其他雕刻者忙于造长矛,而回收者蹲坐一旁与矮小灵活的绘图者们交谈的时候,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雕刻者7号,愿‘天空守望者’照耀着你。”绘图者2号跟他打招呼。
7号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听懂了。接着他又担心了起来。
“抱歉把你从讨论中剔除了,”绘图者2号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们感觉你在对待那家伙的问题上已经很难保持中立态度。因此,在你缺席的情况下,我们达成了共识。”
7号望向回收者。碍于宗族长老还在面前,他没有马上就去盘问她。
“正如你之前所说的,看起来那家伙确实和我们的宗族成员一样,能进行思考和沟通,”绘图者2号说,“正因如此,它必须对那些亵渎之语负责。我来问你,它是否有声称过是它创造了我们?说人类扮演了‘天空守望者’的角色?”
诚实的回答只有一个。“是的,它的确这么声称过。”
“因为这种亵渎之语,我们已经决定将那家伙关机。”2号说,“明天一早我们就赶去他的住所。回收者被批准在行动结束后肢解它的躯体,进行学术研究。”
7号再次望向回收者,这次,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在他体内升腾。他想起了那家伙对着苍天哭号的场景,突然有一股冲动,想用自己尖锐的操纵臂插入回收者的躯体,毁了她,毁了她,毁了她。她背叛了他。
现在那些宗族成员会杀死那家伙,救回搬运者3号的希望也将随之消亡。
雕刻者7号看着回收者朝村落边缘的居所迅速走去,忽然有股冲动,想向绘图者告发她在晚上的所作所为;告发她不仅秘密打猎,还食用动物油脂;告发她根本不再需要“天空守望者”。可最终,他还是保守住了这个秘密。
7号跟随回收者来到了树林里,用尖锐的高频音律斥责道:“你把事情搞成这样,就是为了解剖那家伙?为了吮吸它的血液?你真是连一头动物都不如。愿‘天空守望者’永不对你闪耀!”
回收者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告诉他们都是为了你好。那家伙一直都在骗你。等着瞧吧,你会感激我的。”
说完她便消失在了树林中。7号没有跟上去,而是往自家小屋走了回去。他的棚屋进行了加宽,有时候搬运者3号想在暴风雨之夜和他一起度过的话,就有足够的空间。回家的路上,他捡起一条树枝,上面长满绿叶。其他雕刻者扭头看他的时候,他问他们是否已备足武器去处死那个皮肤泛红、双臂羸弱的可怕生物。他们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万事都已具备,只等时辰到了。
既然没什么要帮忙的,7号也可以早些去睡了。他钻进自家棚屋,将叶子一片一片从树枝上摘下。
一片黑暗之中,7号醒了过来,四下里黑灯瞎火,令人胆寒。他什么也看不见,像是感光器被人挖掉了一般。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傍晚过早睡下,体内残留的能量所剩无几。7号抓起碾碎的树叶,张开了隐蔽嘴。
随着隐蔽嘴嗡嗡作响,一股奇怪的能量流遍了7号全身。那感觉与“天空守望者”温馨舒适的脉冲截然不同,粗糙不平,捉摸不定,令人感到丑陋与恶心。他明白了为什么在非紧急情况下,这种能量获取方式被宗族所禁止。但眼下,他觉得,就是紧急情况。
虽然在一团漆黑中,但7号清楚地记得自己所在的位置,也能清楚地记得走出棚屋、穿过森林、到达海滩的路程。于是,他起身往海滩走去。夜静谧得可怕,只能听到脚踩在泥土上的咔咔声和风中树叶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就快要被森林吞没了,还听到了远处某种动物的嚎叫。那些凶狠的家伙定是寻着他的体热,正往这边靠拢。他跌跌撞撞,不时被树桩硌到,树藤绊到,树枝抽到,每次都吓得他魂飞魄散。
终于,他的双脚踏上了沙滩。更让他高兴的是,眼前开始有光了。借助这微光,7号甚至能模糊地辨出前方海岸的形状、身后森林的尖锐轮廓以及波涛汹涌的海浪。他疑惑地抬起头望向天空。与他一直想象的不同,“天空守望者”虽没有当空高挂,但夜空也并非漆黑一片。只见点点微光闪耀其上,好似无数生命之火散落在无垠的黑暗里。
回收者可从未跟他提过夜空是这样的。7号想多看一会儿,但时间已经不多。他转身往那家伙的斜顶棚屋走去。屋前篝火的余烬还没灭,闪着微光。那家伙有时会生堆篝火,用来取暖或烤肉。
7号小心翼翼,避免弄出太大响动,以防回收者还醒着。他弯腰屈膝,钻进棚屋,用操纵臂推了推那家伙的脚。
“我去,谁啊?”那家伙惊坐了起来。
看来不弄出点儿动静是不可能了。
“抖擞精神-继续干活。”7号说,“瞧瞧-谁来了。”
“现在是他妈的大半夜,”那家伙吼道,“我说的‘抖擞精神,继续干活’是明天早上。再说了……”它揉了揉感光器,“你晚上不关机啊?外面可没太阳。”
“有些时候-你得即兴发挥,”7号说,“到了早上-你不能看-不能思考-不能说话。”
“什么?”
7号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表达“非自愿永久性关机”的词语。他甚至不知道,它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必死无疑的命运。无奈之下,他只得捡起一根长矛,将泛红的矛尖刺向空中。
“早上-其他铁皮人-猎杀你,”他说,“其他铁皮人-切碎你。”
那家伙的感光器睁大了,7号知道它听懂了。“上帝!你们这些机器人,又要重蹈覆辙,走上我们的老路啊。猎杀异教徒就是第一步。”它说。
“我能帮你-出去。”7号说,“保你安全。但你-也-帮我-好吗?修好她。”
那家伙的头垂了下去:“你还是让他们剁碎我吧。”
7号知道它有时会因为某些奇怪的原因而产生自我毁灭的倾向,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四下张望,看到搬运者3号的头颅被搁在一座小沙堆上,便走过去将它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没修好。”他说,“现在-快修。”
“我做不到,”那家伙说,“我压根儿不懂机器人大脑的工作原理,我他妈只是个电工。我骗了你,我修不好她。”
7号怔住了,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着那家伙的声音,不愿相信。它根本修不好3号,从一开始就做不到。它骗了我。回收者是对的。
“我尝试过,”那家伙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我仔细检查过头颅内部的构造。可上帝,那玩意儿是在实验室里造出来的啊!激光钻、微镊子,还有,还有……所有那些造机器人要用到的狗屁玩意儿,这破岛上都没有。抱歉,哥们儿。”
“‘安妮塔’-没了?”7号说,想跟它再确定一下。他多么希望它会予以否认。
“是啊,”那家伙却说,“‘安妮塔’没了。”它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明确地告诉你……之前没说明白,”它顿了一下,“对不起。”
“为什么-船?”7号茫然问道。此刻,他已经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那种深入骨髓的空虚,就像3号在他心中又被肢解了一次。
“我想回到陆地上。”那家伙说,“看看还有没其他的幸存者,有没有救生艇成功逃过一劫。哎,都无所谓了。就算不死在这儿,我也会死在海上;不死在海上,也会死在其他什么地方,一切都无所谓了……”
7号感到操纵臂上的刀刃在颤抖。切碎那家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而留下它的性命,让宗族成员们下手就更容易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他想到了搬运者3号的仁慈与善良。
“差不多-完成-船。”雕刻者7号说,“铁皮人-不能-下海,船-你-安全。”他一边说,一边走向最后一棵砍下的树,拖到海滩上其他木料旁边。
“你是认真的吗?”那家伙问。
作为回答,7号挥动双臂上的刀刃砍向木头,那动作精准有序。既然是一名雕刻者,那他的职责就是砍凿。职责以外,他愿意做个善良仁慈的人,就像搬运者3号以前那样。
“与我相比,你才更有人性。”那家伙说,“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干活。”7号说。
船造好的时候,天空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紫红,头顶上闪耀的点点生命之火也随之暗了下去。7号猜它可能知道答案,便赶在它们还未消失前问那些闪耀的微光是什么。
“星星。”它说,“那是夜空中的星星。”
“夜空中的-星星。”7号重复道。
那家伙停顿了一下。“我们当中有些人相信,人死后就会去到那里。他们相信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怎么说好呢……”它敲了敲脑袋,然后继续说,“他们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会去到天上,变成星星,保佑地上的人们。”
7号试图理解这条信息。他看着躺在自己双臂间的3号头颅,里面的生命之火已经消失殆尽了。那些光芒是否已经飞到天上去了呢?最终,他还是觉得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上她。”那家伙说,“说不准我能在陆地上碰上一些狂热的机器人学家。”
“‘安妮塔’-没了。”
“好吧。”那家伙从音频端口吸入了一大口气,“谢谢你这么帮我。希望你的同族人不会为难你。那些铁皮人,它们不会杀了你吧?”
“不会。”他会告诉他们那家伙天亮前就乘船跑了,但不会说是在自己的协助之下。也许,回收者能猜到真相,但她会替他保密。而雕刻者7号也会去向她道歉,会将搬运者3号的头颅交给她,让她终于能完成回收搬运者3号的工作。也许,他还会央求她将3号头颅上的一小片金属,仅仅是一小片,焊到自己的身上。
“那就好。”那家伙说,“那就好。”
7号伸出一只操纵臂,帮那家伙将船推到海边,尽可能地靠近海浪,然后退了回来。它跳了进去,小船摇晃了几下,最终稳定了下来。
“该说再见了。”它的感光器里好像又要流出大把润滑液。
“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号啕大哭。”7号说,“快滚吧!”
那家伙发出一串短促的声音,摇着橹,将小船驶入海浪之中。7号弄不清楚那声音究竟代表喜悦还是悲伤。这时,“天空守望者”升了起来,将他的后背烤得温热。当他大步流星地往村落走的时候,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此时究竟是喜悦还是悲伤。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故事从机器人视角讲述,人类反而被称为“它”。
①伺服系统,又称随动系统,是用来精确地跟随或复现某个过程的反馈控制系统。伺服系统使物体的位置、方位、状态等输出量随输入目标的变化而变化,能按要求放大、变换与调控功率,控制驱动装置输出的力矩、速度和位置。
①《蝇王》是威廉·戈尔丁的长篇小说,讲述一群儿童因飞机失事被困荒岛,起先尚能和睦相处,后来由于恶的本性互相残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