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黄灿然,对一种写诗生活的追问

2019-12-29

星星·散文诗 2019年26期
关键词:写诗杜甫蚂蚁

■ 宗 城

见到黄灿然是在“春天读诗之夜”的晚会,黄灿然是嘉宾之一,他在人群中显得消瘦,需有人提醒,人们才意识到他就是嘉宾。

黄灿然从深圳洞背村远道而来,在专栏作家西门媚笔下,那是一个想象中望得见海的山顶,干净、避世,也有饭馆和客栈的地方,而实际上,在山间环绕中,它更像一个几十幢楼聚起的小区。黄灿然住在五楼的阳台,那里有荔枝、龙眼的芳香。从报社辞职后,他像一个隐士,写诗、翻译,除此之外和常人无异。他写出同行敬仰的诗歌,自己却在《来生》中写道:“我将不抽烟,不喝咖啡,早睡早起。/我可以更清贫,永远穿同一件外衣;/也可以更富裕,把钱都散给穷苦人,/自己变回清贫,永远穿同一件外衣。/一个拥有我现在的心灵和智慧/又不用阅读思考写作的人。”

2006年后,黄灿烂进入自己创作的“青春期”,原来一年写十几首,后来一年能写到几十首,诗歌的类型也更加多样,有大量使用复合长句的抒情诗,也有追问形而上问题的哲理诗,有散文味道的口语化创作,也有一些务求克制的表达,《奇迹集》《我的灵魂》等,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

在诗艺的探索中,黄灿然注重语言的“陌生化”,这个“陌生化”,可以借诗人张枣的一句话解释:“它不仅仅是技术,也是一种内心冲动,一种精神,一种对虚构、对那‘另一个’,对与众不同的渴望。”“陌生化”是对陈旧语言的清洗,它的内在动力是创新,所以黄灿然尝试过很多新奇的词语搭配,比如形容杜甫时,写“他的日子像白米”,谈到命运时,“比作淤血”。他有意给读者提供新的视角,普普通通的事物不同的形容。其实在他笔下,很多对象仍是市井的、属于平凡人的,例如《既然是这样,那就是这样》里,倚在店门边发呆的店员、在深夜里静悄悄看守着自己的看门人、在通往小巷的后门抽烟的厨师,不过是升斗小民的孤独。

黄灿然的诗既有对生活的审视,也有俏皮的一面。比如在诗歌《奉献》中,诗人想象一位女性的生活:“阳光把她窗前的榛树染成褐色,/把她窗台上的枯叶染成金黄色,/窗台下,她的小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原版狄金森,一本《新约》。”但转眼间,诗人的口吻转向凝重,充满虔诚感的表述,在字句中流动:“她已经把全部的爱奉献给基督,并继续/消耗她精神和肉体的全部能量,/只剩下爱,专一的爱,永恒的爱,/那些爱过、正爱着、将爱着她的男人/再也得不到的爱。”

平日低调谦逊的黄灿然,读起诗来直击人心。在他不疾不徐的语调中,饱含着诗人过尽千帆后的释然与执着。但这份释然不以世故做句号,相反,黄灿然的诗歌流淌着一股孩童般的天真与赤诚。《不烦恼怎么办》《都将消逝》《不上班多好》三首诗,就是对此的写照。只有保持少年情怀的诗人,才能写下:“不上班多好,在被闹钟叫醒的/那一刻!不快点起床,不快点/擦牙、洗脸、穿鞋袜、穿衣服,/可以继续睡或不睡,免除对世界的责任,/对别人的责任,对自己的责任。”

与此同时,黄灿然执着于对“我”的追问,有时,他也对失去的时间留下惊鸿一瞥。《不是也不能》里写道:“二十年来,我看见同辈们/竞相把世界撕走一片/做自己的小园,在树林里/把树叶当作鸟儿,在海水里/把潮汐当作风浪。”那是青年人崇拜诗人的时代,北岛和顾城的诗歌如同一团火,点燃了人们压抑已久的情绪。路边高耸入云的建筑,在过去是许多矮房子,诗人和读者在里面热情交流。时过境迁,时代偶像从诗人变为娱乐明星,浪漫青春的乐章,也被戒律森严所取代。“文化和文学,/从人群,割走一块份额/建立自己的小圈,在捍卫中反对,/在竖敌中巩固友谊,焕发/英雄豪气和魅力。”

黄灿然思考宗教、正义、人生,思考很多形而上的问题,用凝炼的日常语言表达。在《正义》的组诗中,他设置了问答的角色,一个虔诚的凡人,向神圣之人(上帝、正义之神等)提问,借着问答,说出隽永的哲理。黄灿然的哲理诗并没有落入假大空的感觉,因为他使用的意象仍是日常的、细腻的,他对意象的衔接,小心而温柔,流露着对细微事物的尊重。《不要抹死一只蚂蚁》就是这类诗歌的典型,“不要抹死一只蚂蚁,/他们是我们能见的和常见的/最细小生命……”诗人记录着蚂蚁的生活,其实在描绘人与上帝的关系,人之于蚂蚁,就像上帝之于人,诗歌里写,“我”发现“咖啡里浮着一层蚂蚁的死尸,/还有两三只奄奄一息”,为了救活那两三只,诗人倒掉咖啡,为幸存的蚂蚁欢喜。黄灿然这首诗里有慈悲,慈悲的底色是谦逊——“人没有资格妄自尊大”。

在黄灿然身后,是很多前辈诗人的影子。冯至、歌德、海涅、里尔克、希尼……黄灿然的诗歌建立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因此在他的作品里,不乏对前辈的致敬。他欣赏冯至,连带喜欢后者写的《杜甫传》,他说:“在杜甫的苦难面前,我的绝望变成一种羞愧。”所以有《杜甫》这首诗,致敬的是杜甫,也是一个理想的诗人形象——“叫无忧者发愁,叫痛苦者坚强。”甚至,伟大的诗人具备这种力量:“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黄灿然对跨行、倒装、对照的运用很成熟,难能可贵的是,他熟悉经典,却并没有把诗歌变成显摆智慧的玩物,相反,他警惕着文人的优越感,注意在诗里保持着一个虔诚、朴素的形象,这使得他的诗歌平易近人。

从八十年代至今,黄灿然的诗艺日臻成熟,但有一个主题在他不同时期的诗歌里反复出现,那就是对诗人身份的反思。为什么写诗?诗歌对一个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在暨南大学新闻系毕业前,他出了人生中第一本油印诗集《某种预兆》,其中有一首诗写道:“切勿写诗,这是父亲惟一的忠告/坏诗糟蹋艺术,好诗为诗所误/好或坏,一旦陷入,就无法自拔/我落得如此狼狈,就是一个例子。”(《倾诉》),多年以后,他在诗歌《来生》中写出更沧桑也更有力量的诗句:“我常常想,如果有来生,/我下一辈子就不做诗人了。/我不是后悔今生做诗人。不,我做定了。/我是带着使命的,必须把它完成。”这是诗人对自己写诗生活的自嘲,也是黄灿然对诗人身份的思索。成为一个诗人,在今天不意味着名利,它会是清贫、孤寂、不被理解,甚至需要你有勇气,不断面对那些令你忧惧的事物,不断以渺小的肉身,关怀无穷的远方。做一个消遣的诗人很容易,但如果要一个诗人保持思考,诚实地面对自己和这个世界,他将与痛苦为邻,而他将在和痛苦的相处中,体会到他人的困境,从一个自私的人,变成一个奉献者。

黄灿然对诗人形象最完整的阐释,其实源于2000年发表在《读书》杂志的文章《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在这篇长文里,他谈到了本世纪以来,“汉语写作都处在两大传统(即中国古典传统和西方现代传统)的阴影下”,诗人如何面对这两大传统的问题。在其中,黄灿然论述了自己眼中圆满的诗人形象:“所谓圆满的诗人形象,应包括:一、诗人写到生命最后一刻;二、作品越写越好;三、语言风格和题材多变;四、具备高度的人格修养;五、成为智者,或在一定程度上体现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第五个元素一般来说已包含于前四个元素之中。”沿着这个定义去思考,就能明白黄灿然为何如此推崇杜甫,因为杜甫就是他眼中的“圆满诗人”。如果说李白是高塔,杜甫就是平原,正如黄灿然自己所说:“当我们在那座塔的一定距离内,例如十米至一公里,我们会被那座塔所吸引,而看不到这一范围内的平原或看到但不当一回事。当我们与那座塔的距离越来越远,例如五公里、十公里,则我们将越来越被平原的气势所吸引。”而现在,黄灿然也在朝这个圆满诗人的目标迈进,他的创作是对一种写诗生活的追问。

附:黄灿然的诗(二首)

来 生

我常常想,如果有来生,

我下一辈子就不做诗人了。

我不是后悔今生做诗人。不,我做定了。

我是带着使命的,必须把它完成。

但如果有来生,如果有得选择,

我下辈子要做一个不用思考的人,

我会心诚意悦地服务人群,不用文字,

而用实际行动:一个街头补鞋匠,一个餐厅侍应,

一个替人开门提行李的酒店服务员。

我会更孝敬父母,更爱妻女,更关心朋友。

我会走更多的路,爬更多的山,养更多的狗,

把一条条街上一家家餐馆都吃遍。

我将不抽烟,不喝咖啡,早睡早起。

我可以更清贫,永远穿同一件外衣;

也可以更富裕,把钱都散给穷苦人,

自己变回清贫,永远穿同一件外衣。

一个拥有我现在的心灵和智慧

又不用阅读思考写作的人

该有多幸福呀。我将不用赞美阳光

而好好享受阳光。我将不用歌颂人

而做我所歌颂的人。

杜 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褛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叫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猜你喜欢

写诗杜甫蚂蚁
为自己更为读者写诗
杜甫改诗
小鸟写诗
我们会“隐身”让蚂蚁来保护自己
蚂蚁
成熟的写诗
绝句
“彭大将军”也写诗
蚂蚁找吃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