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作品中的女性主义思想
2019-12-28王璐
王璐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萧红是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女作家,作为抗日战争时期的作家,她以自己短暂的一生,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写下了近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涉及了各种风格。萧红的一生本就是一个不断反抗的一生,她度过了漂泊孤独的一生,也创造了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艺术理想。
在她寂寞与寻觅的短暂人生中,萧红以自己对生命的敏感和对绝望的无畏反抗,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为我们留下了独特的女性主义文学经验。无论是细微的生活、亲密的爱人,还是伦理和历史中的父亲母亲、战乱中的祖国,萧红都在不断地践行和维护着她作为一个女性的主体性,并用这种无畏的精神涤荡着三四十年代的女性主义文学。该文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萧红作品中的女性主义思想。
1 审父和渴望父爱之心
在中国封建文化的漫长发展过程中,“父权”制形式下培育起来的男性专制主义思想渗透进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但随着个性解放思潮的传播涤荡和中国女性思想的转变,以及女性群体力量的增长,“父”的权威地位的合法性也日益受到动摇。新时期女性逐渐摆脱无条件、盲目、非理性的情感依赖与生命被传统父权文化压制的束缚,开始以理性的眼光审视“父权制”背后隐藏的欺瞒与残酷。40年代的女作家萧红正是这种思想的执行者,她在其作品中用她真实的人生体验对“审父”进行了深刻的思考。
萧红最初接触这个世界时,便一直处于两重世界:父亲象征寒冷的牢狱,祖父象征温暖的避风港。祖父去世后,被抛弃的感受与恐惧,就一直伴随萧红,可以说,她成年后所有的情感波折都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所受的痛苦。
弗洛伊德认为:“文艺的功能就是一种补偿作用。”因此,作为一个作家,萧红无法避免地将这种对父亲憎恨和埋怨的情感融入她的创作中。她不仅在一些传记性的作品里直接塑造了丑恶父亲形象(如《商市街》《呼兰河传》),而且在一些虚构的作品里,如自我痕迹非常微弱的小说创作《王阿嫂的死》《夜风》中,读者也能感受到她微妙的情感投射。
萧红不仅揭露着封建文化孕育出的孱弱男性,也嘲讽外来文化教育出来的新知识男性,在她看来,历史在这些人的身上,践行着无意义的文明。萧红指责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的种种虚伪与无知,这正是从女性经验角度来洞察历史,追问人类生存处境,它们共同构成了萧红反抗父权、审父的文学主题。
但没有一个女性可以真正脱离男性生存,在萧红的潜意识里,她对父爱的追寻就像对理想爱情的渴望一样,是不可压制、不可抹灭的。在她晚期的短篇小说《小城三月》《旷野的呼喊》和《北中国》等作品中,父亲形象却是英勇高大,极其温暖的,从《回忆鲁迅先生》这类温馨而朴实的描写中也可以看出,萧红父爱的缺失其实是有所寄托和弥补的,她并没有走向一味的冷酷和悲情,而是寻找生活新生的力量,追寻着温情,这也为她能创作出众多感动人心的作品打下不可忽视的基调。
2 对母亲角色的质疑与反叛
在父权制社会的运行法则之下,女性一旦成为一个母亲,实则是承担了另一项工具价值,传宗接代,相夫教子,“母不取其慈,而取其教”(吕坤《闺范》),女性自身的生命欲求和主体意识从未浮出生活图景。自五四以来,少量女作家开始着眼对母亲形象的描写和对母爱的追寻,如苏雪林的《棘心》、冰心《南归》等。而真正深刻反思母亲身份意义、正面揭示母亲真实苦难的作家却寥寥无几,萧红是被遗忘的那个,也是最为深刻的一个。
母爱在萧红的童年里没有留下太多温情的片段。《呼兰河传》中,母亲因为生下第一个孩子是女儿身而备受冷落施压,在家庭里忍气吞声,从未有过高声说话样子,她总是低着头像犯了错的罪人。生完男孩儿后,母亲又继续她的劳作,这是萧红在童年亲眼目睹的,萧红这个女儿也始终没有真正获得过父母的关爱,这种生活经历对萧红的作品有很大的影响。
萧红不仅作为一个女儿去观照“母亲”,在多年后,她也作为一个“母亲”,在观照自己。成年后生产的痛苦和后来失去孩子的悲伤,对萧红更是一次又一次重大的打击,这使她格外敏感“母亲”这一角色对女性带来的痛苦和重担。在第一篇小说《弃儿》中,萧红以真实自传的形式写了被抛弃的女子生下孩子后无奈将其抛弃的故事,作品中“我”对母亲的身份极为排斥,对这个亲生骨肉极为惧怕,这正是萧红对童年“母亲”身份营养畸形汲取的潜在症候,和对“母亲”身份的大胆质疑和独特思考,萧红这一举动至今仍被无数人非议,但她却无所畏惧。对“母亲”角色离经叛道的排斥,是萧红在那个特殊时代之下,接纳真实自我,正视童年伤痛,保护女性主体性的选择,在那个磨灭女性主体意识,习惯性掩盖女性生命伤痛的时代,萧红选择了承担起历史的罪孽,做真实的女性,这是用生命在反抗社会文化对一个女性的压迫。
自此以后,萧红对“母亲”角色的关注更为紧迫和深刻,在很多作品中,她直面一个女人作为“母亲”是所承载的苦难和伤痛。早期作品《王阿嫂的死》描写了一个女人骇人听闻的命运:一个女工独自带领一个养女生活,她的丈夫在几个月前被嫉妒的地主趁其熟睡时活活烧死,而这种迫害并未消停,尽管身怀六甲,却仍然在做工时被地主殴打,在地头早产没多久就死去,五分钟以后,刚出生的婴儿也离开了人间。《生死场》的《五月的刑罚》是专为女性的生殖所设的一节,这里的女人像机械一般,无意义地生育,无意义地失去,又无意义地死去。几个不同的场景交换出现,幻灯片似的播放着女人动物一样悲惨的命运。萧红对“母亲”角色的反思和思考,也是自己对人类生存处境思考的一个源头,她始终都在追问人生和人性的终极价值,这是其女性主义思想的一个重要维度。
3 控诉女性生命伤痛和文化处境
在漫长的父权文化统治历史下,社会赋予女性追问人生意义、关注精神成长的条件极为狭隘贫乏,女性困于杂乱的厨房和生命的寂寞,对生命超越意识的追寻几乎无法获得。而在男性作形而上的生命诗意追寻时,他们却一边否定女性追寻诗意人生行为本身,一边质疑女性的能力,女性一方面长期被排挤出社会生活领域,安放进家庭生活的牢笼,另一方面又被男性嘲讽其贫乏无能,这是中国现代男性叙事不自知或自知而刻意为之的价值陷阱。
在萧红《商市街》《跋涉》等散文集里,可以看到她早期生活的面貌。第一次爱情的破灭(汪恩甲的抛弃),萧红并没有停止对生活的反抗和对美好爱情的追寻,而生活却一次次伤害她。在她与萧军同居后,她俨然成了家庭主妇,而她的文学作品发表也大多是靠着萧军的引荐才能得以成功。萧军身上也总有东北男子粗犷和大男子主义,有时甚至会有打骂的情况。《烦扰的一日》叙述了三个女人一天无聊压抑烦闷的生活。“我”总是无头绪地思索、厌烦着女人的生活;带孩子的雪绮,则被家务事压得连看报读书的趣味都没有了,二十四岁的老妈子,更是被丈夫压迫得跟瓷人一样发呆,最终还得回到伤心的家。无论哪个阶级的女人们,身上都背负着一个麻烦的包袱。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论述过女性写作所需要的两点条件:一笔稳定的收入和一间远离客厅的房间。金钱和精神是能够让女性走向灵魂澄明的必要前提,任何一方面的压抑都会为女性带来窒碍,生活的躁动会打消她从事艺术创作的明净的头脑和涌动的、不可断绝的情感。然而伍尔夫在这里绝不止于言说创作,文学创作安放灵魂,灵魂通向肉体与世界的对话,这里更是一个女性,以真正的女性身份,而非男性定义的“他者”,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必须拥有的两点条件。
对此,萧红有足够深刻的体验和思考。萧红有自己的文学梦,在山西临汾,和萧军为去打仗还是留下写作品而争吵时,她终于决定不再做依附别人的妻子,她把那个影子推得远远的,甚至最后因为紧张的夫妻关系,她只身来到日本。在日本她收到两个噩耗,一个是鲁迅的死亡,一个是爱人的移情别恋。在《苦怀》等诗歌中,萧红写了自己面对爱人远去,昔日相爱的二人身近心离的愁苦与悲痛:“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更失去朋友/只有一个他/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萧红的散文集中记录着自己远离家长,在生命的一次次逃亡与反抗过程中的点滴,饥寒交迫、苦痛、幸福五味杂陈,这是对一个女子生命伤痛,和那个时代女性知识分子文化处境的深刻体验和记录。
4 以“女性视角”参与大历史书写
女性作为男权文化社会中的第二性,很难参与民族国家历史的书写。在很多革命历史作品中,女性要么被削足适履地塑造成英雄形象,要么被作为男性历史的牺牲代价品和点缀物而存在,真正以女性视角参与民族国家历史书写的作品更是难以孕育。
30年代大多小说的模式显然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主题的,创作理念清晰雷同,现实感很强,但就历史而言,却是一种神话式的现实感。这些小说多少都带有社会学理论材料的性质特征,它们仿佛只是说明了理论,却不曾提供理论之外的真实。
而萧红却是在这样一个大创作潮流的边缘上的,抗战时期,萧红辗转于上海,武汉、山西、重庆等地,最后逃到了香港,客死异乡。这段时期,她与萧军痛苦的爱情正经历着决绝的危机,战乱中的流离,更让萧红见证了家国破碎的创伤。在这悲壮的大时代,萧红的思想是孤独的,一如她在爱情和生活上的孤独。于是,萧红便在这悲壮的大时代,以个人的身躯承受着历史的滞重,以个人的孤独承受着民族理性的孤独。
所以在以《生死场》《呼兰河传》为代表的小说里,萧红以女性的经验洞察历史,发现历史真相。《生死场》里有太多惊心动魄的身体场景描写,瘫痪、生产的血腥、各式死亡……萧红毫不避讳言辞的不堪,她力求正视这些施展在女人身上的伤口、鲜血、屈辱和绝望,在民族危亡的时刻,人人都在书写英雄,书写希望,书写变革,而萧红选择把镜头拉近,直逼在大历史下苟延残喘的乡村人,被愚昧的英雄主义利用了的男人,被男人痛打的女人,被男人和女人无视的孩子,还有第一次跟人一样活着的动物……人和动物第一次以近乎相融的“消异”手法出现在作品中,摔死的小孩儿像一只被车轮轧死的小狗,那个像母熊、猪、狗、爬虫一样的麻面婆,所有的动作都是笨拙而无意义的;跟马、牛一样忍受无知命运的二里半;像猫头鹰一样在夜半讲着悠长而诡秘的故事的老王婆……连生孩子都是一样,刑罚的日子一节里,开头便是狗生小狗崽儿,紧接着上场的是五姑姑的姐姐,在濒死的痛苦下,死胎掉落在炕上砸出闷响;金枝在孕期做着沉重的活,受着丈夫的虐行;李二婶子在小产之后濒临死亡……接生婆忙完接生的活计,回来看到母猪也在生小猪,在萧红笔下,妇女一旦怀孕,就是走向刑罚的日子,而这种刑罚永远没有终结,他们还要忙着活。在“活路”上,《生死场》是孤单的,是残酷的,王婆为了交租,不得已将老马送向屠宰场卖掉,一路上,见惯了各式死亡,经手了各项杀戮的王婆在此时变得犹豫踌躇,王婆似与老马的灵魂相融,她拉着老马一步步走向屠宰场,一路都在为老马感到痛苦,老马交到屠场男人手中后,她急忙回家,路上哭湿了两条袖子,她的痛苦没有代价,因为换来的钱立马就被地主的使人拿了去。《生死场》有不可思议的残酷,有养不了小孩儿的,就在生产时,让接生婆拿着钩子在女人的肚子里硬搅一番;月英腐烂的下身长满了蛆虫;王婆服毒后将死未死之际丈夫已经将她放进棺材急着等她咽气;吊死的祖母和三岁的孩子在房梁上的尸体飘摇着,像两条干瘪的瘦鱼……这种种让人不忍直视的画面是萧红选择毅然决然书写的,而这类残酷又满含寂寞和诗意,全篇诗意的语言孤单而冷清,“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王婆永久是一阵沉默,一阵欢喜。”“坟场是死的城廊,没有花香,没有虫鸣”“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着野菜”……这轮廓线条和意境都仿佛跃然纸上,萧红在任何时候的开笔都像是在画画,寻找好最佳的位置和角度,一幅画就开始了,整部小说从大道边的羊开篇,最后在羊儿茫然的嘶鸣中结束,残酷的故事和情节几乎不用动作完成,而是一幅幅色彩鲜明嶙峋的画,乍看像一大幅凄冷而孤清的深秋图,细细看来全是凌厉的骷髅尸骨,夹杂在无根的温情枝叶之间,散发出诡异而无声的气息。
这是萧红在战乱年间的作品,她没有写英雄,没有写大事件,她对生命纷繁形态的展示,使得这部作品以女性苦难体验与民族国家一体化观念尖锐对立,战争之后一切会变好吗?那些生生死死的人们是否会有重拾生命意义的一天?在那个每部作品都有“主题”的时代,萧红面对她的困惑和追问毫不遮掩,她感受着、思索着、表现着这些在历史激流里被遗忘的痛苦的灵魂,她敏感且无所畏惧,无所依靠干脆正视残忍的真相,这些都来自主流意识形态阵营的边缘,甚至是主流意识形态的盲点。这种边缘化的角度在当时的宏大叙事下,就是一种真正的女性角度。她将胸中涌动着对战争的痛恨和对国民性的忧思与自己缠绵的人类情思想交融,沉载于她的文学中,凭依着那些独特的作品,区别于丁玲、白薇等左翼阵营里的女作家的作品,深切地发出了对人类灵魂的叩问,和对美好愿景的呼唤。
《生死场》如此,《呼兰河传》也异常美丽,这部作品之所以有那样夺人心魄的美一那种如风土画、如诗如谣的叙事风格,正在于它那与对生命大彻悟相生的坦然、安宁的悲悯所带来的韵律。这部作品写于1941年,萧红去世的前一年,这部作品承载了对生命的追忆和冥思。《呼兰河传》的怀旧有质问(从来没有人想过填补上淹死人畜的水沟)、有惊喜(自然的神秘和浩瀚第一次被小女孩儿收入眼底)、有追忆(祖父温柔的话语和微笑)……这都可以归结为是一种彻悟后的悲悯形式,在40年代,她带着含泪的微笑回忆寂寞的小城,那是因为像每一个作家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所必须经历的那样,她“接受自己的灵魂,而后再还回去”,她必须走出带给她文学生命的“事例”,追问“事例”背后的“形式意义”。这是她选择放弃书写自己,选择书写注定女性、个人的一切故事,书写淹没了女性的生存的历史本身,这是那个时代,女性给历史提供的不可多得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