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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明儒学案·夏尚朴》文献选编的一则失误

2019-12-27甄洪永

文化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黄宗羲白沙朱子

甄洪永

《明儒学案》是一部学术名著,在此之前,有两部类似著作诞生,即《理学宗传》《圣学宗传》。对黄宗羲而言,他更期待《明儒学案》能够超越前此两部同类性质的“宗传”之作。黄宗羲期待《明儒学案》在对明代学术的总结上更加客观公正,也就是说:《明儒学案》对每位案主的学术史描述要符合历史真相。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黄宗羲所选编的学术文献应与案主的学术思想完美匹配。

一、《明儒学案》文献选编原则

黄宗羲曾对《明儒学案》学术文献的选编充满自信,自称:“是编皆从全集纂要钩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1]《崇仁学案》中有学术文献选编的学者,黄宗羲有机会阅读到相关文集。《崇仁学案》共涉及吴与弼、胡居仁、娄谅、谢复、郑伉、胡九韶、魏校、余祐、夏尚朴和潘润十人。其中,吴与弼、胡居仁、魏校、夏尚朴四人的学术传记后附有相应的学术文献选编。这说明,黄宗羲能够直接接触到这四家的文集。

黄宗羲所选编文献的价值是论证黄宗羲所总结出来的某位学者的学术主张,文献选编要忠实反映学者的真实学术思想。

二、文献失误举隅

然而,黄宗羲在对夏尚朴的学术文献处理方面也犯了断章取义的错误。如《明儒学案·崇仁学案·夏尚朴》曾选编了夏尚朴的《浴沂亭记》一段文字:

章枫山谓予曰:“白沙应聘来京师,予在大理,往候而问学焉。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予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理会”与点“意思,恐入于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多流于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于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进步处耳。’”予闻其言,恍若有悟。[2]

中华书局2008年《明儒学案》修订本、浙江古籍出版社《黄宗羲全集》点校本皆将“予闻其言,恍若有悟”放到双引号之内,意谓章懋闻听陈献章之言,受到了启发,于是有了“恍若有悟”的感觉。《白沙学案》记载,陈献章复游太学,祭酒邢让令献章和杨龟山作诗《此日不再得》,陈献章之诗惊动了邢让,于是“扬言于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动京师。罗一峰、章枫山、庄定山、贺医闾,皆恨相见之晚”[3]。根据此段描述,章懋闻听陈献章之言,有可能会产生“恍若有悟”的感觉。依据众家点校本,“予闻其言,恍若有悟”只能被视为章懋之体验。但是,“予闻其言,恍若有悟”既然出现在夏尚朴撰写的《浴沂亭记》中,也有可能是特指夏尚朴的心理体验。并且,如果将这种体验视为夏尚朴的心理体验,也与黄宗羲载其学术传记中所厘定的整体学术主张违背。黄宗羲在夏尚朴的学术传记中极力赞扬夏氏的主敬之学:

王文成赠诗,有“含瑟春风”之句,先生答曰:“孔门沂水春风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先生传主敬之学,谓“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4]

夏尚朴传“主敬之学”,故其特意表彰尧舜的兢兢业业气象。夏氏自云:

寻常读《与点》一章,只说胸次脱洒是尧、舜气象;近读《二典》、《三谟》,方知兢兢业业是尧、舜气象。尝以此语双门詹困夫,困夫云:“此言甚善。先兄复斋有诗云:‘便如曾点象尧、舜,怕有余风入老、庄。’”乃知先辈聪明,亦尝看到此。[5]

从“寻常”到“近读”,说明夏尚朴在研究《尚书》的过程中,对尧、舜气象的感悟发生了“胸次脱洒”到“兢兢业业”的转变。夏尚朴对“兢兢业业”是尧、舜气象的认知符合梨洲所厘定“主敬之学”的宗旨。这种转变从何而来?黄宗羲所选编的另一段文字给了一些提示:

白沙云:“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也。”此与东坡要与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盖东坡学佛,而白沙之学近禅,故云尔。然尝观之,程子云:“会得底,活泼泼地,不会得底,只是弄精神。”又曰:“与其内是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又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云:“才觉得间断,便已接续了。”曷尝过于严乎?至于发用处,天理人欲,间不容发,省察克治不容少缓。看《二典》、《三谟》,君臣互相戒敕,视三代为尤严,其亦可恶乎?[6]

白沙云云者,是陈献章启发学者要打破“敬字意思”,也就是提醒学者要体会到尧、舜的“胸次脱洒”气象,但夏尚朴在综合了程子、朱子的论断后,开始发觉,“看《二典》、《三谟》,君臣互相戒敕,视三代为尤严,其亦可恶乎?”这就是尧、舜“兢兢业业”的气象。由此推断,“予闻其言,恍若有悟”当是夏尚朴从章懋处听闻了陈献章之言后的心理体验,这是夏尚朴初次听到不同学术主张之后的感觉。随着夏尚朴进一步的体悟,夏尚朴重新认定,“兢兢业业”才是尧舜气象。实际上,夏尚朴最终并不认同陈献章之学,否则就不会称白沙之学近禅了。夏尚朴还指责陈献章为害学界:

尧之学以“钦”为主,以“执中”为用,此万古心学之源也。舜告禹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又曰:“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曰钦,曰中,曰敬,皆本于尧而发之。且精一执中之外,又欲考古稽众,视尧加详焉。盖必如此,然后道理浃洽,庶几中可得以执矣。近世论学,直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谓诵习讲说为支离。率意径行,指凡发于粗心浮气者,皆为良知之本然。其说蔓延,已为天下害。揆厥所由,盖由白沙之说倡之耳。[7]

可知,夏尚朴最终并没有接受陈献章的学术理念,为此,黄宗羲还批评夏尚朴为“谬甚”。那么,夏尚朴对陈献章之学从“恍若有悟”到最终抵制是否有直接文献作为依据呢?若将《浴沂亭记》进行较长篇幅的抄录,情形便豁然明朗:

旧尝游大学,得逮事章枫山先生。先生一日谓予云:“陈白沙应聘来京师,予在大理,往候而问学焉。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一章。“予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例会与点意思,恐入于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多流于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于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进步处耳。“予闻其言,恍若有悟,信以洒落为尧、舜气象。后读《二典》、《三谟》,乃知兢兢业业方是尧、舜气象。[8]

从文势上判断,“后读《二典》、《三谟》”是紧承“恍若有悟”而来的。在《浴沂亭记》中文字表述为:“信以洒落为尧、舜气象。后读《二典》、《三谟》,乃知兢兢业业方是尧、舜气象。”夏尚朴获得此种体验之后,又将此种体验写入了另外一段文字,又编入了《东岩文集》卷一《语录》中。因此,《语录》《浴沂亭记》都完整地描述了夏尚朴心理体验的转变过程,但黄宗羲选编的《浴沂亭记》却是不完整的,属于断章取义。如果按照黄宗羲的选编文献,读者只能据此得出夏尚朴对陈献章的思想顶礼膜拜的感觉,也很容易造成“予闻其言,恍若有悟”是章懋体验的误会。需要说明的是,如果仔细通读黄宗羲为夏尚朴选择的学术资料,也能窥见这种心理体验的转变过程,但放置到《浴沂亭记》一篇文章中,黄宗羲无疑是在断章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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