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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孔子项讬相问书》的神话色彩与历史考辨

2019-12-27刘佳林

文化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史记神话论语

刘佳林

发现于敦煌遗书中的《孔子项讬相问书》是敦煌出土的文学写本中抄本最多的作品之一,已知的汉文写卷有十六卷,另有三卷用藏文写成,这篇文章记述了孔子与项讬相遇、辩论以及之后发生的系列事情,是对“孔子与项讬”这一题材表现得较为完整并自成体系的一篇作品。作者用充满神话色彩的想象填补了历史上缺失的一些细节,但这些细节是否具有历史价值,则应当经过一番考辨。

一、“孔子项讬相问”的历史来源

“孔子与项讬相问”最早的来源,可以追溯到西汉刘向根据战国纵横家遗书编订而成的《战略策@秦策》中《文信侯欲攻赵以广河间》一篇:“甘罗曰:夫项櫜生七岁而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君其试臣,奚以遽言以叱也?”[1]项橐,即项讬,这里对二人之间的关系给出了明确说明,即“项橐生七岁而为孔子师”。但是,这一说法有些模糊,关于孔子为何要拜项橐为师,并没有交代。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有一段和《战国策》几乎相同的记载:“甘罗曰:‘大项橐生七岁而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君其试臣,何遽此乎?’”[2]

仅凭《史记》和《战国策》这两句单薄的记载,并不能说明孔子就确实拜过项橐为师,《论语》《史记·孔子世家》等记录孔子生平的文献中,都没有提及这件事,孔子拜一个七岁孩童为师,与他所提倡的“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正好锲合。那么,为何不予记载?况且,甘罗距离孔子生活的时代数世之远,年方十二岁,就知道这一典故,说明这在当时是有广泛的社会流传度的。从这一点考虑,就难免令人质疑: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当时社会流传的传说?

《论语》中提到了一个人物,为上述问题的探讨提供了线索。《论语·子罕第九》记载:“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刘师培《左盦外集·达项党人考》云:“汉儒以项橐释达巷党人者,以大项即达巷转音。”[3]刘师培认为,大项橐的大项,应当同“达巷”。《史记集解》中写道:“郑玄曰:达巷者,党名。五百家为党。此党之人美孔子博学道艺,不成一名而已。”由此可见,项橐所生活的地方,他所属于的那个社会群体“达巷党”是同孔子有所交集的。至于论语中出现的那名达巷党人,是否就是后世所传的项橐,《史记·孔子世家》给出了一条颇有说服力的证据:“达巷党人童子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4]相较《论语》《史记》在同样的记载中多出了“童子”两个字,这个童子的形象与甘罗所说的“七岁为孔子师”的项橐形象基本吻合。因此,可以大胆推测,这个同孔子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达巷党人就是项橐。

对于这个推论,《汉书·董仲舒传》中还有一例可以加以印证:“臣闻良玉不琢,资质润美,不待刻琢,此亡异于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5]颜师古注引孟康曰:“人,大项橐也。”[6]这就可以说明,以孔子与项橐为主要人物的传说故事,是有支撑其存在的历史基础的。

二、《孔子项讬相问书》的历史真实性

虽然历史上确有项橐其人,他也确实同孔子有所交集,但《孔子项讬相问书》中最具篇幅的孔子同项讬进行辩斗的内容来源,又值得进行一番思考。

根据王重民先生《敦煌变文集》中整理的《孔子项讬相问书》可以发现,这篇文章前半段的情节,与《列子·汤问》中的《两小儿辩日》有一定的相似性。如孔子与项讬的相遇:“昔者夫子东游,行至荆山之下,路逢三个小儿。二小儿作戏,一小儿不作戏。”[7]孔子见小儿不作戏,便上前问其故,与《两小儿辩日》的开篇如出一辙,都发生在孔子东游的途中,都是两个路边小儿的行为激起了孔子上前交谈的兴趣。辨斗的内容也颇为有趣,从何以不作戏,到何以不避车,再到天文地理自然万物,等等。如这一例:夫子曰:“吾以汝平却山高,塞却江海,除却宫公卿,弃却奴婢,天下荡荡,岂不平乎?小儿答曰:平却高山,兽无所依,塞却将江海,鱼无所归;除却公卿,人作是非;弃却奴婢,君子使谁?”[8]同《列子》中的小儿一样,用辩论将孔子难住。在高诱为《淮南子说林训》所作的注中有这样的记载:“项橐年七岁,穷难孔子而为之作师。”[9]在高诱看来,孔子拜项橐为师的理由是“穷难”,当是理屈一类的情形。然而,《两小儿辩日》和《孔子项讬相问书》中,孔子也都在同小儿的交谈中败下仗来,无法反驳对方,这种情况当然也是“穷难”了,而孔子最后也仅是感慨“善哉,善哉,方知后生可畏,吾衰矣”,并未出现孔子拜项橐为师的情节。刘向的《新序·杂事》第五中记载:“齐有闾丘邛年十八,道遮宣王曰:‘家有贫亲老,愿得小仕。’宣王曰:‘子年尚稚,未可也。’闾丘邛对曰:‘不然。昔有颛顼行年十二而治天下,秦项橐七岁为圣人师。由此观之,邛不肖耳,年不稚矣。……故孔子曰:‘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不如今。’此之谓也。”这里刘向引《语子·罕》中孔子的话来解读项橐七岁为孔子师,反映了刘向对这一事也默认为既定事实。综上来看,在《孔子项讬相问书》成书之前,以孔子和项橐为主要人物的故事和传说就已经流传开来,且项橐七岁为孔子师也已被大多数人认可,成为了引经据典的对象,但具体的情节脉络却没有具备,这一点,直到《孔子项讬相问书》出现后,才有所突破。

三、《孔子项讬相问书》的神话色彩

《孔子项讬相问书》全文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孔子与项讬相遇,两人展开诘难辨说,孔子使出浑身解数不能驳倒项讬,无奈认输。这一部分的风格、内容在前文也有提及,与《列子》中的《两小儿辩日》有相似之处,历来不少学者认为《两小儿辩日》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意在贬讽孔子,《孔子项讬相问书》的立意,也大抵相同。第二部分中则直接以“每束黄金三锭”[10]的天价勒索项讬,讨要向他寄存的两车草,最后竟尾随至相论家中,将他乱刀砍死。第二部分的内容,将孔子丑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令人很难不去相信这篇文章同《两小儿辩日》一样,是捏造的作品。但之前的论述已证实这篇文章有一定的史实基础,不禁会使人去妄测,《孔子项讬相问书》是否是借助孔子与项橐的历史故事代入《两小儿辩日》的故事框架写成的。

总体看来,《孔子项讬相问书》不单单是一篇寓言式的荒诞故事,它吸收了前代许多民间故事的特点,也吸纳了一些无主传说的内核。如吐鲁番唐墓中出土的《唐写本孔子与子羽对语杂抄》虽是两个残片,其中许多文字竟能与《孔子项讬相问书》基本相同,甚至一一对应。文中的叙述看似是无稽之谈的怪说,但联系其出现的时代,便可以将其看成是六朝以来激烈的思想流派冲突的表现,尤其是社会经济崩溃、政治腐败的晚唐,佛道二教盛行,成为蛊害社会的特殊势力。儒术不尊,孔子形象轰塌,由圣入魔,被塑造成一个残忍刁钻的小人。这些既是被强加于孔子和项讬二人身上的神话色彩,通过神话的塑造以实现创作者的目的,也是项橐难孔子这一古老传说的时代化。

四、结语

结合前文所述,我们大致可以这样认为:古代确实有一个同孔子同一时代的达巷党人,名橐,称为大项橐成项橐。此人有超乎平常人的智慧,却幼龄而折,是个颜回式的“情深不寿 过慧易折”的人物,曾与孔子有所交集,很有可能得到过孔子的称赏,于是后人遂有了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的说法。而在愈向后发展的历史中,项橐为孔子师的神话色彩就愈加浓重,形成一种“历史的层累”,造就出《孔子项讬相问书》这样的作品,而对于这些形成于后世的作品来说,其本身是由神话外壳承载的,对于当时历史的映象价值,也许早已超过了故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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