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度的人
——浅析过士行《闲人三部曲》中的闲人形象
2019-12-27赵黛霖
赵黛霖
马尔库塞在他的作品《单向度的人》中提出这样一种现象,随着科技不断发展,人逐渐被物质所奴役,失去了批判的一面,成为“单向度的人”。[1]这个著名的社会学理论表达的是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思考,同样地,在文学艺术领域,也有一批艺术家对人在现代社会的尴尬处境保持着关注,过士行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他创作的话剧《鸟人》《棋人》《鱼人》被称为“闲人三部曲”。而“闲人”形象透露出城市人生存丰富而微妙的信息。
“闲人”是一群特别的人,他们对某一类知识有深刻的认知和无法自拔的热爱,这种热爱支撑起他们的日常,照亮了一地鸡毛,照亮了他们琐碎黯淡的生命。
独特的生命体验造就了这些“单向度的人”的生成,他们是怎样被剥夺了另一个向度,将痴爱之物作为身份象征,而在达到自我认同后又如何审视自身的价值?也许这些问题从来没有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但是故事中“单向度的人”却用他们的生活给出了答案。
一、传统现代的生活断裂:“单向度”之生发
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的工业文明进一步发展,改革开放的浪潮兴起,北京这座城市深受西方科技和文化双重冲击,过士行已经敏感地体察到城市转型带来的文化阵痛。《鸟人》直接出现美籍华裔的精神病专家,意大利歌剧家帕瓦罗蒂……“闲人三部曲”没有直接讨论现代化、全球化,它们的脚步声却隐隐可闻。现代化的进程带来了生活空间的断裂,科学和文化的碰撞、传统和现代的差异,在北京城的一隅展开了触角。
马尔库塞的理论认为,发达的工业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使得人们看上去比以往自由。而事实上,这种自由往往成为统治人的工具。过士行戏剧中的闲人们就面临着这样的现状:城市化进程使他们不再被需要,变成了工业社会中的“剩余产能”,他们似乎已经不用再承担相应的社会生产责任,变成了悠然自在的“闲人”。
但是这就意味着他们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吗?过士行自己曾经提及:“他们生存的年代不是竹林七贤的年代,他们比忙人更尴尬,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2]当时空的陌生化使以往的经验陈旧、失效,个人必定产生焦虑,而“闲人”抵抗这种焦虑的做法就是——刻意地活在原来的时空中,鸟人三爷固执地守护着行将没落的京戏;棋人则在小屋中自成一统,时空的变化不过是棋子间来去的轮回。他们以一种睥睨的方式撇下了变更的生活,但同时他们也是生活的失意者,因没有办法跟上时代的节拍而被迫停留在原来的世界中,一直追求着向传统的回溯。
所以,与其说“闲人们”得到了自由,不如说他们是正在被这种被迫的解放所捆绑和束缚。在这个浮躁、波动、断裂的时代,棋人、鸟人、鱼人的自由只是意味着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社会的边缘,失去话语,难于反抗,只能自顾自地沉浸于传统文化中,从而避免裸露于社会的风云变幻,缓解自己的精神危机。“单向度”的困境使他们无法成为文化英雄,只好在困厄中奋力挣扎,寻找自己的归属。
二、物质对人的奴役异化:“单向度”之表征
面对大都会生活,纯正地道的老北京文化其实早已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壤。闲人既然已经决定逃避到传统中去寻求庇护,就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精神寄托,而鱼、鸟、棋就是这种寄托的具象化。这些蜷缩在世俗生活被遗弃角落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种特别的生活方式来塑造对自我的认同,即将“我”与“物”的关系无限拉近。他们试图在不稳定的时代中维持一种稳定的行为,甚至在这种行为上附着精妙的讲究和繁复的仪式,使得它具有神圣的色彩。“闲人们”深陷非理性的痴迷状态,在不知不觉中掉进“单向度的人”的物化陷阱,渐渐心为形役,在恋物的痴狂中迷失了自我。
以《鸟人》为例,养鸟人将鸟锁在笼中严格驯化,仿佛这生灵的一举一动尽在自己股掌之间,可是当孙经理的玉鸟突然叫出了声,让百灵张的百灵突然染上脏口,百灵张就把自己精心伺候的百灵猛力摔死。这样决绝的态度显然已经超出了热爱的范围,百灵本是学习百鸟叫声,而养鸟人却要在它的叫声中分出三六九等,以此来划分它们的等级。鸟不仅是一种动物,还已然被物化成为人生价值的符号,成一旦鸟发出不符合“等级”的声音,就相当于对养鸟人生命价值的贬损。鸟人们已经被鸟的叫声所控制着,变成了鸟的奴隶。
更明显的隐喻出现在《棋人》中的司炎身上,他将下棋的人生视为莫大的幸福,而当何云清在司慧的要求下用一局棋战胜了司炎,取消了他下棋的权利,他生命的意义也就消失了。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次紧张有趣的博弈,但是在何云清和司炎的眼中,这无异于一场严酷的屠杀,果然,当司炎明白自己已经丧失了下棋的可能,其个人价值就失去了存在必要性,他黯然走向了命运的终结。
鸟人、棋人、鱼人最终被所爱之物驱使走向悲剧,其实并不让人意外,因为从某个维度上讲,他们早就成为了物的仆役,痴爱才是主人,他们的生命只是其唯美或拙劣的注解。
三、面对有限性的最终抉择:“单向度”之结局
马尔库塞的理论为我们描述了“单向度的人”如何生成和他们在现代生活中的表现特征,却少有提到如果这样的“单向度”一直发展,“单面人”们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过士行塑造的“闲人”形象恰好在这一点上提供了引人深思的补充。
强烈的痴迷是一种执念,令人将自己的价值立场无限放大。当已经被痴迷支配的“单向度的人”面对人生的有限性,他们多数会选择尽力超越这种有限来证明生命的意义。
鸟类学家为了永葆褐马鸡的魅力,不惜扼杀它的生命来村挽留这种美;司炎输给了与何云清的最后一战,这一局声生死棋他输了,面对无法下棋的未来。他宁可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为围棋祭奠;钓神总想等到自己钓到大青鱼以后改行养鱼,但是第一次对阵让自己的儿子淹死水中,第二次对阵,他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大青鱼是他毕生的追求,他钓鱼生涯的至美终点,意味着他对凡俗人生的超越,但是致死他也未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神鱼。他们以相似的偏执从各种不同的方向冲击着生命的极限,企图僭越人的有限性,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迎接他们的却是死亡和衰败。
死亡与衰败是“闲人”三部曲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它们的出场往往庄严肃穆,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无论是以命祭棋还是人鱼的“最后一战”,都是一曲闲人的挽歌,也是为“单向度的人”的人提出的警醒,死亡以它强大的立场说明了极限的绝对性,嘲弄了“单向度”带来的偏执和膨胀。用生命为信仰作结,这样的结局令人唏嘘,却也一再冲击着时代之病与个人之痛,当“单向度”的潮水蔓延开来,人出于失去自我的惶惑而去挑战那本不可得的“有限”之日,便是消亡的落幕降临之时。
过士行的“闲人三部曲”用温和而不失睿智的笔触,构建了一个现代性的寓言,写出了“单向度的人”的产生、畸变和终结。平静的表层下,有一些锐利的东西刺破了文明社会的和谐幻觉,暴露出盘根错节的悖论和困境。他的剧作并不仅仅是为了给京城的“闲人们”树碑立传,还揭开了当代人人都需要面对的生存难题,催促着人们的理智和清醒,以免在“单向度”的漩涡中失落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