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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与转喻的基础性地位之争

2019-12-27苏州大学

外文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隐喻关联基础

苏州大学 王 军

1. 引言

关于隐喻与转喻之间的关系,长期以来出现过几种不同的声音。在20世纪中期以前,人们对隐喻的界定非常宽泛,转喻通常是被视作隐喻的一部分。(陆俭明 2009: 45)如Aristotle把所有的修辞现象都称作隐喻性语言(metaphorical language),有些学者还把谚语、寓言等也归入隐喻的范畴。(束定芳 2011: 10)即便在Lakoff & Johnson (1980)的认知语言学的奠基之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转喻也是作为其中的一个章节来进行阐述。这使得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隐喻几乎就等同于认知语言学。得益于Jakobson (1956)对隐喻基于相似性(similarity)和转喻基于邻近性(contiguity)的深刻阐述,隐喻与转喻开始被视作两种独立的认知现象。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发现,隐喻与转喻应该被视作同处于一个连续统(continuum)中,典型的隐喻和典型的转喻分处连续统的两端,而在这一连续统的中间,是一个隐转喻的模糊地带。以Gibbs (1994)的研究为标志,概念转喻开始引起研究者越来越广泛的关注,隐喻与转喻在人类思维及语言中的地位开始发生一些变化,两者有时被视作几乎同等重要的认知机制,但转喻机制比隐喻机制更为基础的观点开始慢慢在学界占据主导地位。然而,认为隐喻更为基础的观点也始终存在,而且这种不同的声音似乎也有较为充分的理据。

对于隐喻和转喻哪一个更为基础的回答,涉及人类最为根本的认知机制究竟是什么这一重大的理论问题,这对于更加客观深入地研究隐转喻之间的关系,以及思维的本质具有重要的价值。

本文将从前人对隐转喻的相关研究及论断入手,从隐转喻的语言表达层面、隐转喻的对立、隐转喻的融合以及隐转喻的深层认知共性4个方面,由表入里、由浅入深,剖析隐转喻基础性地位形成的理据,并最终提出本研究的基本认知和判断。

2. 隐转喻的语言表达层面

典型的隐喻和转喻具有较为鲜明的形式区别特征。虽然隐喻是由三部分组成,即“本体”(tenor)、“喻体”(vehicle)和“喻底”(ground),但“喻底”往往可以不出现,“本体”与“喻体”的共现是最为典型的隐喻表达方式。如:

(1) Time is money.

(2) All religions, arts and sciences are branches of the same tree. (Albert Einstein)

在例(1)中,Time是本体,money是喻体,而在例(2)中,All religions, arts and sciences是本体,tree是喻体。由于本体和喻体同处于一个句子(也可能是跨句)结构中,这就使得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句法制约关系,或者明显的语义制约关系,在表达时彼此之间会受到一定的牵制。即便是在喻底和本体都缺失的情况下,隐喻的表达结构也要受到一定的制约。如:

(3) Don’t put your eggs in one basket.

(4) People who live in glass houses should not throw stones.

上述两例均为谚语类型的隐喻,喻底均未言明,这需要受话人自己去推断;本体虽然未出现在表达结构中,但其必须出现在特定的语境中(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否则仅有喻体存在的隐喻不可能成立。这就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虽然在看到一面的同时看不到另外一面,但另一面一定存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即便是仅有喻体出现的隐喻,也通常需要使用由多个词语构成的表达结构,通过提供足够丰富的语义信息使受话人能够充分意识到喻体与潜在本体之间的相似性关联。张辉、程浩(2008:104)通过分析Haser (2005)及Glucksberg & Keysar (1990)的隐转喻观点后认为,“典型的隐喻一般会产生临时性构建的范畴,而对典型的转喻的解释主要取决于说话人对概念之间建立起来的前提关系所掌握的程度。隐喻是建立物体之间关系的过程,而在转喻中这一关系是‘已经提前建立了’”。这也就是说,隐喻需要创造性地把分属两个不同辖域的概念联结在一起,建立的是一种“从无到有”的关联,为了保证这种新关联能够被受话人所理解,在语言表达层面要尽可能地清晰:要么源域与目标域的表达语出现在邻近的话语或语篇位置上,要么在源域表达语单独出现的情况下该表达语要表达出足够充分的信息,且潜在的目标域能够被受话人准确把握。而对于转喻来说,其“目标概念的解释需要以来源概念为前提”(张辉、程浩 2008: 104),依赖的是业已存在并为受话人所知晓的某种关联,这就使得转喻在表达时并不需要再明确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系,只需单纯对源域进行表达就可以直接通达目标域。如:

(5) The kettle is boiling.

(6) The ham sandwich left a big tip.

在例(5)中,“壶”(kettle)与其中的“水”存在一种常规性关联,所以可以使用一种非常简洁的方式用“壶”指代“水”。例(6)中的“火腿三明治”(ham sandwich)与“点餐者”尽管不存在直接的常规关联,但是在饭店语境中,使用菜名来指代点餐者却是一种常规性的做法,这种已有的关联也可以保证这类转喻的存在。

综上所述,从隐转喻的语言表达层面来看,由于典型的隐喻往往需要建立一种新的跨域的关联,其语言表达相对要复杂一些;而典型的转喻往往是利用已有的某种常规性的关联,在表达形式上会比较简洁,这就为转喻表达能够嵌入隐喻表达创造了条件,这是后面将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但对于从语言表达层面来看隐转喻哪一个更为基本的问题,我们无法做出一个明确而统一的判断。因为所谓的“基本”必须基于一个特定的标准,如数量标准(即隐喻和转喻哪一个在语言表达中使用的量更大)、等级标准(如在一个等级体系中,哪一个处在更为基础的地位,哪一个需要有赖于另外一个才能构建起来)等。语言表达并不是评价隐转喻谁更基本的一个特定的标准,而只是一个表达或显性分析的层面,我们从这一层面入手,在一个相对封闭的范围内探讨隐转喻的基础性地位问题。

3. 隐喻与转喻的对立

这是大多数讨论隐转喻问题的基本出发点。把两个相似的现象并置在一起,把两者之间的不同之处一一提取出来,如果它们在关键的构成要素上存在显著的差异,则表明这两种现象是相对独立存在的。认为隐喻与转喻是相互对立而且是根据对立原理产生的学者(如Jakobson 1971;Bredin 1984)认为,隐喻基于相似性,属于语言的选择轴;而转喻基于相邻关系,如部分与整体、原因与结果等,属于语言的关系轴(束定芳 2004: 31)。此外,隐喻和转喻的区别还表现在:隐喻是跨域映射,而转喻是单域内映射;隐喻益于理解,而转喻用于指称;隐喻为相似突显,而转喻为关联突显;隐喻往往表现为“A is (like) B”,而转喻为“A stands for B”;隐喻具有判断性,而转喻具有替代性。(龚鹏程、王文斌 2014: 2)把隐喻和转喻视作两种各自独立的语言现象,并且强调两者之间的差异性,这有助于进一步加深对其中任何一种现象的认识,这就如同哲学上对“自我”的认识必须基于对“他人”的认识才能获得是一个道理。(凌建侯 2000: 179) 然而,把两种相关现象对立起来的做法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两者之间的交互关系。如:

(7)一百条龙骨犁过波浪。(1)这是英国文学评论家及小说家戴维·洛奇所使用的一个例子,用来说明隐喻与转喻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表达结构中的现象。(江飞 2016: 89)。

在例(7)的最初使用者戴维·洛奇以及后来的分析者江飞(2016)的眼中,该例只是同时包含了转喻和隐喻:“龙骨”用作转喻,指“船”,而“犁”是隐喻,源自犁和船在运动过程中所具有的相似性,属于两种辞格并用的现象。但如果我们抛开对个别成分要素的分析来从整体上看该句的表达,就会发现,该句首先是建立在船在波浪中行驶与使用犁在土地上耕作这两种情景的比较之上,这是一个最为基本的前提,或者说,是基于相似性的隐喻判断造就了语句中隐喻与转喻的混用表达。如果此句中没有最初的隐喻思维,其中的转喻表达也就无从产生。因此,句中所使用的隐喻和转喻并非两种对等的辞格或思维方式,隐喻处在一种更为基础的地位上,转喻是实现隐喻表达的一种辅助手段。但我们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此处对于隐喻更为基础的判断仅仅是基于上述这一特定的实例,并不能带来一般意义或更普遍意义上隐喻比转喻更为基本的论断。

隐喻与转喻的对立还反映在研究者对隐喻研究或转喻研究的偏爱上,这在认知语言学研究领域表现得比较突出,隐喻研究者和转喻研究者之间“厚此薄彼”的现象并不少见。(张辉、杨波 2009: 81)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基本上是隐喻研究一家独大的局面,研究者对隐喻的极度偏爱甚至促成了metaphormania(隐喻狂热)一词的出现。这一方面反映在自20世纪70年代起大量隐喻研究成果的涌现,更反映在大量的学科,如语言学、符号学、修辞学、文学、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政治科学、医药、人工智能等均投入到隐喻的研究之中(Maasen 1995: 11),使得“隐喻是人类一种基本认知方式”(Lakoff & Johnson 1980)的论断更加深入人心。然而,随着Gibbs (1994)的转喻研究开始广为人知,转喻在人类思维中的认知地位开始逐步提升,越来越多致力于转喻研究的学者(如Taylor 1995;Radden 2002;Panther 2006;Barcelona & Valenzuela 2011)开始把转喻视作比隐喻更为基本的认知方式,这种声音之大,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盖过了人们对隐喻的偏好。

研究者对某一特定语言现象的研究持有偏好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但也不能由此随意夸大所研究语言现象的价值。例如,Panther (2014: 4)认为,Antonio Barcelona曾反复强调:“转喻比隐喻更加基本”。Panther做了一个非常肯定的判断,同时为了保证引用的准确性,他还提供了该论断的来源。(Barcelona & Valenzuela 2011: 28)我们按图索骥,找到了此引文的原话:Metonymyhas not received so far as much attention in cognitive linguistics, although it isprobablyeven more basic than metaphor in language and cognition(注:粗体为笔者所加)。很显然,Panther把原话中的probably(或许)给隐去了,而正是这一个细节差异,带来的是非常不同的结果。限定词probably意味着说话人对自己的观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仅仅是基于有限的研究或思考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但凡是可能性都有可能被证明是错误的。而一旦probably被去除,结论就变得确凿无疑了。再比如,Taylor (1995: 124)指出,“转喻是意义引申最为基础的过程之一,或许比隐喻更为基础”(metonymy turns out to beoneofthe most fundamental processes of meaning extension more basic,perhaps, even than metaphor)(注:粗体为笔者所加),这里作者非常慎重而严谨地使用了“最为基础的过程之一”和“或许”这样的表述。张辉、杨波(2009: 81)在转述该观点时表达为:“转喻是意义延伸的最基本的过程,可能比隐喻更为基本”,其中前一句并未准确地提到“之一”,但后一句则通过使用“可能”准确地再现了原作者的观点。同样是针对Taylor的上述论断,邹春玲、王浩然(2014: 54)却错误地简化为:“转喻是意义得以延伸的最基本过程,比隐喻更具思维基础性”,这显然是对原观点的曲解。上述两个示例表明,如果我们对原始文献不能做到完整而准确的理解和表达,就不但会曲解原作者的思想,还会对其他人的研究带来误导。

4. 隐转喻的融合

典型的隐喻和典型的转喻具有较为鲜明的区别性特征。这是人们把其视作两种不同修辞格或思维认知方式的基本依据。然而,在某些情况下,隐喻和转喻可能会交织在一起,显现出并非两种独立的认知过程,形成所谓的“隐转喻”(metaphotonymy)。(Goosens 1990)也有学者(如Dirven 2003; Radden 2003;Barcelona 2000)把隐喻和转喻视作一个连续统,认为典型的隐喻和转喻分处连续统的两端,中间是一个比较模糊的地带。交织在一起的隐转喻通常包括4种类型:源于转喻的隐喻、处于隐喻中的转喻、处于转喻中的隐喻以及隐喻中的非转喻化。(Goossens 1990)隐转喻或连续统的观点是首先建立在隐喻和转喻相对分离的基础之上,然后对彼此的关系进行分析,发现隐喻和转喻具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织状况。随着认知视角的转变、认知对象的重新范畴化以及范畴化相对性的作用,隐喻和转喻会发生相互转变,会形成彼此兼容的形式。(龚鹏程、王文斌 2014: 5)

对于隐转喻交织的情况,有观点(如Goossens 1990)认为,转喻始终是隐喻形成的基础。如,在close-lipped表示silence这一“源于转喻的隐喻”中,其转喻含义表现为使用close-lipped转指silence,而其隐喻含义则表现为使用close-lipped表达speaking but giving little away(口风比较严)的含义,因为这是“借沉默来表达有意义信息的缺失”(the absence of meaningful information in terms of silence)。Gossens (1990)认为,完全是因为close-lipped能够转指silence,才使得隐喻解读成为可能,故转喻比隐喻更为基础。事实上,这一观点的深层理据是,即便是基础隐喻(primary metaphor)也都是由所谓的“体验关联”(experiential correlation)来驱动的,而“关联的本质是转喻的”(Evans & Green 2006: 320)。由此可见,当把关联的本质视作一种转喻关系时,各种隐转喻交织的现象就被解读成转喻比隐喻更为基础。

然而,关联就不能成为一种基于相似性的隐喻关系吗?在联觉隐喻(synaesthetic metaphor)如loud colour(扎眼的颜色)中,loud与colour之间似乎并不存在邻近性关系(2)Barcelona (2000)为了维护转喻的基础性地位,在loudness与colour之间无法按照一般理解和分析方式建立起邻近性关系的情况下,引入了一个“次域”(subdomain)的概念,即“偏离的声音”(deviant sound),认为这就可以把loudness与the attraction of attention之间在体验中建立起“紧密的关联”。 (Evans & Green 2006: 321)这种有些牵强附会的解释容易使人相信相似性是这种联觉隐喻的基础,即声音大与颜色鲜艳都具有相似的引人注意的功能。,反而是“引人注意”这一共同的属性把两种不同的知觉状态联系在了一起,这在本质上显然属于隐喻性的。如果说联觉隐喻属于特殊的个例,一般的隐转喻,甚至是转喻也可以被解读成具有隐喻属性。张辉、卢卫中(2010: 41)认为,不但很多典型的隐喻能被重新解释成转喻,转喻也同样可以被解释成隐喻。由此一来,即便是一般意义上的隐喻和转喻也都成了所谓的隐转喻了,而究竟是隐喻更基础还是转喻更基础的问题就变得更加难以定夺。

5. 转喻更为基础吗?

目前学界较为普遍接受的观点是转喻比之隐喻更为基础,但是如果仔细分析一下这一论断形成的原因,我们或许会发现目前这样说似乎为时尚早。

第一,个人的研究偏好,准确地说是对转喻研究的偏好,会有意无意地抬高转喻研究的地位,或者贬低隐喻研究的地位,这反映在隐喻与转喻谁更基础的问题上时,天平更容易倾向于后者。或许受这种思维倾向的影响,某些学者在转述涉及隐转喻基础地位一类的观点时,稍不留心,就可能把别人不太确定的判断表述成确凿无疑的论断,并在后续的研究中广泛传播开来。这种做法很不严谨,但带来的影响却非常大。关于这一点,前面已有阐述,此处不再赘言。

第二,对某些类型的隐转喻的分析,以及在某些特定领域所进行的隐转喻研究经常会得出转喻更为基础的结论。例如,Goossens (1990)在对隐转喻融合现象进行分析时,提取出4种类型,在对其中的“源于转喻的隐喻”这一类型进行分析后,得出了较为明确的转喻是隐喻基础的结论。然而,这一结论并不能推知另外3种类型也都是如此;即便是4种类型全都是如此,也不能进一步得出转喻更为基础的一般性结论。在多模态隐喻的研究中,学者们(如Urios-Aparisi 2009;Yu 2009;Mittelberg & Waugh 2009;赵秀凤 2011)普遍认为,转喻是比隐喻更为基础的现象,隐喻往往是由转喻诱发的,转喻在多模态隐喻中的作用更加突出。手势语的研究(如Mittelberg & Waugh 2009)也表明,“多模态隐喻的实现必须先基于转喻……几乎所有的隐喻解读都是依赖首先通过转喻所获得的手势解读”, 因此,“此类研究把转喻与隐喻的互动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对转喻的基础性地位及其对隐喻映射的制约性作用认识得更加深刻”。 (赵秀凤 2011: 6-8)

然而,无论是基于内省的推导还是实证研究,某一特定领域的研究的确经常可以得出转喻更为基础的结论,但是如果换一个视角,或者从更为一般的视角来审视隐转喻之间的关系,问题就会变得比较复杂。例如,尽管雅各布森认为,现实主义和转喻之间关系密切,“正是转喻手法支配了并且实际上决定了所谓的‘现实主义’文学潮流”(江飞 2016: 84),但在另一方面,隐喻又在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流派中占据主导地位。尽管诗歌中相似性原则占据主导地位,但在散文中,邻近性却具有根本的推动力。在绘画模态中,立体主义(以毕加索为代表)表现出鲜明的转喻倾向,而在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以达利为代表)中,隐喻的表现手法则更加突出。(江飞 2016: 85-86)我们需要较为客观、全面地审视隐喻与转喻之间的关系,不能被个别、局部领域研究所得出的结论所左右,否则就会犯以偏概全的错误。

第三,概念的扩大化既可能会导致隐喻地位的提升,也可能会导致转喻地位的提升。在20世纪中期以前,人们对隐喻的界定非常宽泛,转喻通常被视作隐喻的一部分。(陆俭明 2009: 45)亚里士多德就是把所有的修辞现象都归属于隐喻性语言,还有学者把谚语、寓言等也归入隐喻的范畴。(束定芳 2011: 10)例如,人们在对Man is a wolf这样的典型隐喻进行分析时会认为,由于“使用词语代替概念”(Words stand for the concepts they express)是一种转喻行为,所以不但Man is a wolf是基于转喻,所有的语言表达都是转喻行为(张辉、程浩 2008: 104),于是就会自然得出语言都是基于转喻这种极端的结论,但这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一般语言学意义上对隐转喻概念的讨论。

与对转喻概念扩大化直接相关的是对“邻近性”的界定。Barnden (2010)认为,隐喻连接主要是一种心理过程,而与之相对的转喻连接更多的是对世界的客观反映,两者的侧重各不相同。但是具体到“邻近性”这一概念,如果把其简单地理解成是一种规约的或固定的关系的话,那么隐喻关联也可被认为具有“邻近性”,结果就会导致隐喻总是会基于转喻,而即便是典型的转喻也涉及隐喻的相似性因素,由此带来的是隐转喻关系纠缠不清的状况。事实上,Barcelona (2003: 31)的激进观点,即“所有的隐喻映射都预设一个转喻映射”,也是以一个一般性的“体验关联”为前提,并认为“关联在本质上具有转喻性质”,因而得出所有的隐喻都是由转喻驱动的结论。(Evens & Green 2006: 319)无论是规约固定关系,还是体验关联,都是较为宽泛的先决条件,事实上,当我们拿这些条件去分析基于相似性的隐喻时,似乎也同样适用。例如,人们对于LOVE(爱)有很多规约性的认识,由此形成了许多概念隐喻,如LOVE IS JOURNEY/A PHYSICAL FORCE/A PATIENT/MADNESS/MAGIC/WAR。(Lakoff & Johnson 1980: 85)然而,即便没有规约性的认识,人们也可以基于个人的体验,找到LOVE与某些事物之间的关联,继而形成隐喻性表达,如LOVE IS STONE/COMPPUTER/WIND/PAPER/COLOUR/DREAM。(Wang & Hu 2018: 108)体验关联既可以是集体行为,也可以是个体行为,这些体验都是隐喻创造的基础,并非只是转喻形成的基础。

6. 结语

在隐喻与转喻基础性地位的争论中,我们必须时刻注意不同学者之间概念界定的差异,注意研究领域的差异,以及分析层面(即一般与具体)的不同,因为缺乏共同对比基础的比较是没有意义的,只会带来无休止的争论。

如果我们抛开具体的、与特定研究领域相关的隐喻和转喻研究不谈,从一个较为一般的、抽象的,甚至哲学的层面来思考隐喻与转喻关系的话,或许会对两者的基础性地位有一个新的认识。例如,当我们见到一个久未谋面的人的时候,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当前的这个人(A)与我们以前见过的一个人(B)具有相当程度的同一性,即两者拥有相同的外貌、性格、言谈举止等方面的特征。同一性程度越高,越容易被视作同一个人;反之,我们就会感到比较陌生,甚至完全无法识别。完全的同一性是最为可靠的判断基础,但在现实中,由于各种条件或因素的制约或影响,我们只能基于某种程度或某些方面的同一性来对事物做出识别和判断,事物之间的相关性由此产生。无论是隐喻还是转喻,都离不开事物之间的相关性:隐喻的相关性在于两种不同事物或辖域之间某些属性特征之间的同一性,也就是所谓的“映射”(mapping)关系;而转喻的相关性在于同一辖域内两个事物之间的“邻近性”关系,而这种邻近性关系的根本形成机制也是基于同一性原理。如在“壶开了”这一转喻中,“壶”与“水”显然是处在一种邻近的关系之中,与其说是“壶”激活“水”,不如说是“壶”(A’)激活了一个由“壶”(A)与“水”(B)所共同构成的一个整体的认知域(A+B)。同理,即便在非转喻用法“水开了”中,“水”(B’)所激活的也是一个作为整体存在的认知域(A+B)。无论是A’还是B’,都与A+B中的A或B构成一种同一性关系,这种关系不是部分属性的相似,而是彻底的同一关系。转喻同一性关系的核心是人们大脑中业已存在的对某一事物的整体感知(holistic perception)。在这一整体感知中,部分与整体以及部分与部分之间已经形成了较为紧密的关联。当某一个外在的成分与该整体感知的某个成分达成同一关系时,整体就得到激活,并且作为整体的显著的构成成分也能够得到激活。转喻不能够创造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系,只能够激活一个整体感知;隐喻则完全不同,一个新隐喻的诞生是创造性地把两个原本不相关的事物以相似性为纽带连接起来,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认为,转喻是恢复一个“旧世界”,而隐喻则创造一个“新世界”;转喻相对来说更贴近现实,而隐喻往往具有超现实主义的色彩。因此,“当人们用语言描述一个自认为客观、真实、自足、有序的世界时,常常会倾向于转喻性的描写……但是,当人与世界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人在现实生存环境中无法获得整体感时,人们通常会选用隐喻的语言来描述世界”(江飞 2016: 89)。

如果从体验哲学的视角来看隐喻和转喻的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系,并在历时演变的维度上来进行审视,我们就会发现,基于个体以及集体经验的整体感知优先于对未知辖域之间关系的认识,这符合人们对世界的基本认知规律。有鉴于此,我们就可以说,从一般意义上来看,转喻是比隐喻更为基本的认知方式。

虽然我们最后的结论依然是转喻更为基础,与本文所提到的很多的研究结论一致,但是本研究的主要目的不在于结论如何,而在于分析达成结论的理据是否可靠,推导的过程是否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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