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儿童儿童电影研究
——张之路科幻题材
2019-12-26张衍
张 衍
一、张之路科幻题材儿童电影创作背景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科幻题材电影中,儿童电影占了相当一部分,而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的中国科幻电影创作者中,张之路成就斐然,作品数量颇多。作为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的编剧,他在十余年间创作了《霹雳贝贝》(1988)、《魔表》(1990)、《疯狂的兔子》(1997)、《危险智能》(2003)等四部科幻题材的电影。四部影片的导演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它们共同体现了张之路作为编剧的创作内容的一致性。
张之路1945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物理系,是我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除科幻小说和电影外,他还写作了大量关于儿童的现实题材作品和童话作品,同时还著有专著《中国少年儿童电影史论》。儿童电影的拍摄和计划经济的时代背景紧密相关,“20世纪80年代,我国儿童电影生产采用‘政府拨款拍片’模式,政府下达每年12部儿童电影生产指标,由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生产五部,长影厂、北影厂等七家电影制片厂各生产一部。”[1]因此,儿童电影的创作之初就不是以市场为导向的,是政府专门为儿童拍摄的,因此,儿童电影的首要功能是教育作用。高尔基把儿童定义为“我们不久的将来的成人”,而在我国,儿童则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从1953年建国后的第一部儿童故事片《为孩子们祝福》开始,到《红孩子》《鸡毛信》《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直至20世纪80年代的《红衣少女》,都是致力于将主人公塑造成可以被儿童模仿的榜样,而同样为儿童拍摄的带有科幻元素的科教片《小太阳》,也是把主人公们塑造成热爱科学、富有钻研精神的小科学家形象。
不过,在20世纪80年代电影作为主流媒体的地位丧失的背景下,电影得到了相对宽松的创作环境,儿童电影的宣教功能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解绑,为儿童服务的内涵也从教育儿童变成了让儿童觉得好看,因此,影片在可看性上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同时,与20世纪60年代拍摄的儿童科幻电影《小太阳》比起来,这一时期的儿童科幻电影不再需要带有十分强烈的科普色彩,幻想的空间得到了很大拓展,张之路的儿童科幻电影创作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电影艺术词典》把儿童片根据年龄分类为三种:为幼儿期(3至6岁)儿童而拍摄的影片、为儿童期(7至10岁)儿童而拍摄的影片、为少年期(11至15岁)孩子而拍摄的影片,每一种都根据孩子的接受能力有不同的创作要求[2]。张之路编剧的第一部科幻儿童电影,也是其作品中影响最大的《霹雳贝贝》的主人公被设定为7岁,属于第二类,影片为迎合这一年龄段孩子的心智,着力塑造了一个美好的生活环境,家长和老师都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同学们都天真善良,特别是刘贝贝和同桌杨薇薇无性别的纯真友谊直到今天让观众看后都印象深刻,而主人公刘贝贝在影片中的主要问题在于自己带电的特征使自己无法融入这个美好的环境中,无法和同学们接触也就无法和同学们玩在一起,而贝贝的带电功能并非人类科技的成果,而是外星人给予他的。
二、外星人的隐喻
在科幻电影中,外星人是完成陌生化功能的重要途径之一。自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规模拍摄外星人入侵题材影片开始,绝大多数外星人便是人类秩序破坏者的形象,它们在早期科幻片中被用来指涉苏联,后来指涉一切人类文明可能的颠覆者。它们先进的武器代表一种冷酷的霸权,绝大多数外星侵略者被设计为拥有先进的科技,却不具有成熟的文明,本质上是一群在宇宙中漫无目标游荡的掠食者,而所有人类对抗外星人成功的戏码,都是靠人类拥有的更高级的文明所生发出来的情感(互爱、团结、忠诚)来战胜它们。张之路编剧的这四部电影中,《霹雳贝贝》和《疯狂的兔子》两部里出现了外星人,而《魔表》中虽然没有出现外星人,但让手表拥有神奇魔力的正是它内部有一块疑似外星人带来的陨石。从创作角度而言,外星人是一个可以解释影片所有神奇设定的工具,但是在科幻电影陌生化的作用下,外星人的意志必然会和人类形成对比,成为一种异质的存在,而在张之路的科幻电影中,外星人就像大多数西方科幻电影中的外星人一样,是缺失感情的侵略者。就像《疯狂的兔子》中意图通过让地球人变疯狂的方法控制地球的外星人,由于无法破译人类的友情而被打败,最后黯然离去。
但《霹雳贝贝》中的外星人是一个正面角色,带电是他送给贝贝的礼物。用片中人类科学家的观点看,这是未来超级人类的特征,用外星人自己的话说,带电可以让贝贝成为一个伟大的巨人,但贝贝要为之付出的则是一个孤独的童年。这其实正是冷酷的强大力量和人类感情的对立。
本片的出现和自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流行的人体特异功能和气功热有分不开的联系,1979年3月11日,《四川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大足县发现一个能用耳朵辨认字的儿童》的文章,一个月后,全国各地又出现了17名所谓用耳、鼻、手、脚,甚至用“胃”认字的青少年,虽然这些特异功能很快就被科学界验证是假造的,但这股热潮还是在这一年开始席卷全国。从历史角度看,1978年的全国科学技术大会上,邓小平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论断,一时间,“向科学进军”“攀登科学新高峰”成为最时髦的口号。不过对于普通民众来说,长年科普工作的缺失使他们对科学没有深切的认识,于是,所有“神奇”之事都可以被认为是科学的。同时,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观念下,那些公开表演让观众眼见为实的特异功能和气功,就有了存在的空间,但当我们把注意力转向社会心态的思考上时,对气功和特异功能的追求就有了别样的意义,有特殊能力的超级人类成为整个社会的重要议题,可以认为是“后文革时代”,个体不再信任集体的力量,转而寻求个人能力的提升,在这样的社会心态下,特异功能这样的科幻电影故事竟然进入了现实,成为从民间到官方都在严肃对待的“科学”,这种心态下激发出《霹雳贝贝》这样的科幻题材电影。
不过与这种指望天赐的神奇力量相比,理性的人们追求的当然是靠个人努力成为超人,贝贝的同桌杨薇薇就面临着这样的问题,她的父母要她放学后还要学习跳舞、钢琴、画画和英语,剥夺了她全部和别的小朋友玩乐的时间,她要更强大,自然就要付出孤独的代价。在这个意义上,带电给贝贝带来的困扰,成为孩子被学习剥夺了玩乐时间的隐喻。
同时,电是现代化的重要标志,贝贝带电所承载的文化意涵可以被识别为个人成为现代化新人的渴望,而外星人则可以被识别为强大的现代化力量。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魔表》中外星人带来的陨石所具有的改变时间的神奇功能,也和现代化对时间的精确掌控有紧密关系。在《魔表》中男主角的一场噩梦里,男主角在旋转的楼梯上被人追着往上爬,而在这个俯拍镜头的正中间,也就是旋转楼梯一楼的位置,则是一个巨大的表盘,这个画面图解了现代化的世界中,人们被时间追着前进的生活状态,而影片中的麻经理则是更典型的时间的奴隶,他酷爱收集各种钟表,认为钟表报时的声音是最美妙的音乐。当对员工训话时,他站在一个不断向上走的电动扶梯上,需要不断下台阶才能停在原本的位置,扶梯就像是不断前进的时间,他好像沉浸在一种被时间追着跑的恋物癖一般的快感之中,而正是这样一个沉浸在时间的精确性中的人,最后在魔表的作用下,先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后又变成了一个老人,丧失了管理时间的能力让他疯狂,他变老后最在乎的便是“我还有十五年才退休呢”。在影片《危险智能》中,高中生的脑中被植入可以联网的计算机芯片,能够随时调取人类所有的知识,并且在体育、音乐等各个方面都具备最强的能力,这更是对现代机器化人类的最直白的图解。先进的地外科技,在张之路的影片中成为了现代化的隐喻。
三、大众的迷狂
影片《魔表》讲述的是9岁的小朋友康博思意外得到了一块带有外星人的陨石的电子表,在手表魔力作用下,变成了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由于父母认不出他,他被赶出家门。后来他到了一家百货公司卖玩具,因为了解孩童心理使得玩具大卖。当他向一大群孩子展示一个跳杆玩具时,影片忽然进入了超现实的氛围中,在迷幻的电子音乐的伴奏下,康博思踩上原本只能往上跳几厘米的跳杆后,忽然可以跳起几米高,还可以在空中翻跟头,而围绕在旁边的孩子们仰视着他,兴奋得热烈鼓掌,并且纷纷要求爸妈也给自己买这个跳杆。在之后的一场戏中,变大的康博思阴错阳差被认成了自己小学新来的老师,当他进了这个全校最乱的班时,孩子们故意集体捣乱拍桌子,而康博思不慌不忙以自己的节奏敲桌子,最后班上所有的孩子都按照他的节奏敲桌子。从剧情上看,这两场戏都是在表现康博思了解孩子的心理,更容易控制他们,不过,这两场戏中都没有什么台词,使用集体的动作展示了群体性的狂乱,凸显出了群众和偶像的关系,而这一迹象在下一部电影《疯狂的兔子》中有了更直白的展现。
《疯狂的兔子》讲述了来自外星的侵略者,通过一款叫《疯狂的兔子》的电脑游戏,迷乱孩子们的心智,继而迷乱了很多大人,使他们变得疯狂,他们穿着统一的黄色上衣,做着同样的动作,嘴里高喊着“疯狂的兔子”,影片使用降格拍摄、抽帧甚至是罕见的万花筒一般的镜头表现这群“疯狂的兔子”冲进了现代城市中,四处制造混乱,眩晕的镜头和恐怖的配乐,以及孩子不断高喊的口号给观者带来了很强的不适感。表面上看,影片在指涉电子游戏对孩子的毒害,但之后的一场戏就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孩子们逼迫女主角然然也和他们一样成为“疯狂的兔子”,但然然不愿意,于是他们便开始围攻她,并当着她的面用刀子把她的小提琴琴弦一根一根挑断,最后又砸碎了小提琴,这一场施虐戏出现在一部儿童电影中令人震惊,难以想象如此残酷的场面会对儿童产生怎样的心理冲击,今天在互联网上搜索《疯狂的兔子》这部影片,会发现它总是被冠以“童年阴影”的称号。
在影片《危险智能》中,一个秘密邪恶组织研发出了一款可以植入人脑的瓢虫芯片,他们挑选外形气质出众的中学生,给他们植入了芯片,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学习和工作上借助计算机的力量超过同龄人,最终有一天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领导阶层,同时,他们又通过网络控制着芯片,使孩子们完全听命于自己,妄图以此来统治世界。所有被植入了芯片的孩子虽然变得能力超凡,但丧失了所有的感情。男主角陆羽在芯片的帮助下成了全校的优等生,但当他得知自己的父亲意外身亡的消息时却无动于衷,甚至在学校当众高喊那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影片通过科幻手段来指责学校教育重智育、轻德育。
在张之路的影片里,儿童一再陷入现代科技带来的迷狂中,他们被改造成能力强大又没有感情的机器,彰显了作者对当下现代文明的强烈怀疑甚至是否定,也似在表达对历史的反思。
四、回归的渴望
张之路的每部电影都采取了混乱意外发生,主人公经过一番冒险又回归了平凡的叙事模式,刘贝贝意外带电,他经过一番努力让自己终于不带电了;康博思意外长大,他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又变回了小孩子;然然的弟弟被外星人改造成冷漠的侵略工具,她经过一番努力让他回归了正常;高一女生桑薇忽然发现同学陆羽变成了没感情的学习工具,经过一番努力使他重新变回了正常。和这些影片相比,在今天炙手可热的美国漫画改编科幻电影中,当主人公们发现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时,都会选择利用这一能力变为超级英雄,但刘贝贝们却选择了相反的道路。因此,可以说张之路编剧的电影采用的是灾难片叙事,所有的改变对主人公而言是一场灾难,他们在片中唯一要做的就是摆脱这场灾难回到原来的样子,但同时,在常规的灾难片中,主人公自身往往在解决灾难的过程中获得了自身内心的成长,但是在张之路的影片中,主人公在开始和结尾并没有任何成长,刘贝贝本来就拥有同学们的友谊,只是在结尾他可以和他们手牵手一起跳舞了;康博思在重新变回小孩之后,还是从前那个单纯天真的小男孩;然然击败外星人的武器,是她本来就有的友爱;桑薇成功拯救了陆羽,就是把陆羽又变回了一年前敢为了正义大胆站出来的那个男孩儿。片中的主人公,与其说是成长,不如说是回归了他们原本就很好的样子。
也许可以从剧作理论的角度将其归咎于创作能力不足,但当我们把这些影片放置于20世纪90年代整体的现代化反思的背景下来思考,其实可以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主体都表现出了对现代化的恐惧,刘贝贝不想拥有代表未来人类的放电功能,陆羽也不想在芯片的帮助下成为最强智能,他们都有意放大了超能力带来的负面效果,想要把它们整体清除掉,渴望回到一种自然的生活状态中。《霹雳贝贝》中,班上有一个小女孩,她爸爸从日本给她带回来了一个能够发出音乐的电子表,同学们希望能看一看,小女孩却提出五分钱玩一次,影片直接把来自西方的先进科技和对金钱的贪婪联系在了一起,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条街边捡的(来自自然的)野狗,成为刘贝贝和杨薇薇友谊的象征,而影片的最后特意选择了让贝贝在长城上和外星人再次相遇,在那里他拒绝了外星人的礼物,让外星人把放电的能力拿回去。长城是古代文明的象征,同时,它又是为了防御外敌而修建的,长城和外星人的并置,正象征了影片保守的文化立场。
而当我们把这一立场和张之路的个人经历联系起来,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张之路所反对的现代化,正是大跃进以来二十多年忽视个体以创造出一个现代化强国的路径。在《疯狂的兔子》中,老师在课上向同学们展示了一颗结了100多个果实的番茄树,说这是最新的科学成果,仿佛大跃进的故事在21世纪又重生了。也许,在张之路看来,当代的应试教育、电子游戏,就是新一轮的大跃进,他们借助更科学的手段,把新一代的青少年,再次培养成没有个人感情的盲目机器,而作为一位有良知和负责任的儿童文学作家,使他一再拿起笔来呼吁:让孩子们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