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沈从文女性解放观及阐述方式之比较
——以《月牙儿》与《萧萧》为例
2019-12-26苟利
苟 利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27)
女性的崛起和解放是二十世纪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五四运动时期,西方民主自由的观念深入人心,女性解放的呼声也越来越响亮。许多作家对这一问题作以探讨,表现出对女性解放的思考。老舍和沈从文也不例外,两人在其作品中,如《月牙儿》、《微神》;《萧萧》、《离婚》都对女性的命运进行不同角度的思考。这些思考涉及两个问题,一是对女性解放在当时中国实现可能性所持有的态度,二是对这种态度存在的现实依据的揭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形成了本文基本的比较框架。
一
老舍小说中的女性大多是被侮辱者形象。如,《骆驼祥子》中生活所迫卖淫的小福子,《微神》中打胎自杀的她,《柳家大院》中逼得上吊的王家小媳妇等,这些人物构成了形形色色的女性社会市井图,揭示出女性的悲惨命运。老舍对女性的关注来自于自身家庭贫穷的刻骨铭心的体验和对整个社会底层悲惨境遇的熟知和深刻认识。老舍自幼失去父亲,家里全靠母亲一人照料。他对母亲的艰难有深刻的体会。“为我们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1],“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一两大绿瓦盆”[2],“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3],“终年没有休息”。[4]正是在这样的辛酸中,他注意到了现实生活中女性的悲惨处境,对中国的社会现实有着很深的感受。于是有了后来在文学作品中对女性在社会现实中不能获得独立的问题的揭示。作家往往在社会因素中观照女性悲惨命运,我们主要以《月牙儿》为例,予以阐述。
《月牙儿》揭示出女性不能获得解放的社会性必然原因。在男权社会里,女性是男性的玩偶,女性如何冲破男权社会的牢笼,走向自立,这是作家想要探讨的一个问题。小说设置了两个主要女性形象,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我。妈妈是旧社会妇女形象的代表,而我是一个具有新时代气息的女性形象。妈妈的“皈依”与我的“反叛”的两种人生道路的选择却最终走向共同的结局,女性自我解放的失败。
作品首先揭示了女性的悲哀来自于对传统礼教观念的认同和对男权的依赖。社会并没有给女性以人格尊严。爸爸去世后,妈妈穿着白衣,守着棺材悲痛欲绝。这种恸哭中,是一个家庭破灭的伤痛。女性是去了一种依靠感,归属感。于是何去何从成了问题。接着就有小寡妇结婚的事实,这出于生计,“不让你饿死。”而当美满的家庭生活开始有了雏形,家庭的温馨显露出来,女性在家庭的归属感得到显现,做饭,烧水,旧式秩序得到维系。但这时阴沉的迷雾里披散出一点明光,那就是“我也上了学”,新的反叛的女性形象在这里生根。值得注意的是,催促我念书的正是两个受旧封建体制侵害的老派市民,可见其对封建体制毒害深恶的痛切,对新生世代精神呼唤之急切。这在阿爸走后,母亲沦为娼妓,都还极“郑重地说我:‘念书!念书!’”表现更是明显。可见他们眼里知识与民主的新时代精神是改变人生的唯一道路。新爸死后一切又都毁灭了。这是妈妈改变人生轨迹的转折点。其次,作品隐藏了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封建迷信对女性的压榨。妈妈形成了祥林嫂克夫的命,这是她对小家庭的憧憬彻底破灭了。“只是没有办法”,暗娼成了唯一一条道路,沦为男性的玩偶。“她不落泪,反倒好笑!”这种好笑背后藏着多少痛苦,甚至绝望。最后,作品还通过我的生命轨迹,揭示出的悲哀在于经济上不能获得自立。可通过两方面来理解,一是女性贫苦的阶级出身决定了她在当时中国历史环境中走向自立的艰难性。二是女性与男性在社会认可方面,女性自身价值依附于男性经济地位,表现出权利义务不对等的特点。以妈妈为代表的老派妇女解放的失败转入寄予极大希望的新派妇女自我斗争解放,这是时代的必然选择。我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竭力逃避女性作为男性附庸地位的悲惨生活。由于贫穷,小学毕业后,交不起学费,中断学业,被赶出了学校。于是自己出去找事,因为“自己要挣饭吃”。可“走了整整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进而,掉入女性被玩弄的漩涡,自己的单纯,真挚被校长的侄子欺骗,充当这种罪恶的正是男性的欲望和金钱。“自己得到的是两顿饭;几件衣服。”一切甜言蜜语只不过是一场梦。这恰恰说明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女性一旦自认为找到生命中的那一半,就将自己的所有寄托在男性身上,放弃了自我奋斗,保障自立的行动,而局限于狭小的圈子。正如《伤逝》中的子君。小媳妇揭穿一切后,“我”自己主动离开“他”,生存又成了难题。在小饭馆为了逃避女人卖肉的事实,丢掉工作回了家。可一个多月没有找到事做。小媳妇与我再次相遇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年代,她们的悲哀聚焦了广阔时代中女性的命运:“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人。”小媳妇悲哀的是在家庭生活中,女性与男性经济地位中权利义务的不对等。社会在塑造女人。要么女人接受家庭的管教和控制,要么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于是,生存的现实使“我”由逃脱命运走向衣服命运,沦落为娼。这建立在“学校交给我的本事和道德都是笑语,都是吃饱了没事的玩意”,同学们对暗门子的嘲笑是因为“她们有饭吃”的深刻认识基础之上。这样新派女性的解放最终走向终结,新时代知识,知识,自由的口号并无法解救广大女性的不幸,个性的大胆反叛还来得也只是一个撕碎的美梦。这样“两种选择”有背离走向交汇,“暗娼不是个别孤立的现象,不是个别人的命运,从横向的展开上显示了普遍性”[5]母女关系的设置“也从纵向的延伸上展示了这种‘职业’代代先传绵延不断的悲剧意义。”[6]这样穷苦女性的人生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为了活着,不息做任何事,走向对男性的回归。对这些必然性因素的揭露,及通过主人公去揭示“对社会的整体性否定,”[7]可以看出老舍对女性解放的质疑态度。
二
如果说老舍是从外部层面揭示出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社会性必然原因的话,那么沈从文更侧重于从内部层面揭示出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精神性因素。沈从文出生在湘西一个军人世家,较好的家境与湘西美丽的自然风光使他“继承下来的主要是‘生存自由’及‘生存奋斗’的精神气质,这种精神上的影响为他一生崇尚自由,执着理想定下基调。”[8]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沈从文呼唤人性的自由,健康和质朴,他对人性的观照表现出双重的思辨。一方面是对都市现实人性不平等的批判,这表现在对湘西世界自由的挖掘。另一方面,又对自由率真背后落后愚昧感到不满,表现为对湘西世界蒙昧的无意识的批判。
沈从文笔下的女性,如《边城》中的翠翠。这部作品并不像《月牙儿》那样直面社会残酷现实,揭露女性悲惨处境和社会的丑恶。而是作家把自己的审美理想寄托在翠翠及湘西世界美好人性的挖掘中,突出人的自由状态与和谐美好的诗意境界。再如,《采蕨》中的阿黑,《萧萧》中的萧萧等,这些人物率真的背后却让人咀嚼出一种苦涩,一种悲哀。我们以《萧萧》为例,予以阐释。
《萧萧》揭示了女性生存的荒诞,批判了无意识的危害。这部作品中,作者对女性解放的探究主要体现在萧萧和女学生身上。萧萧的一生都在“规矩”的圈套里。萧萧的出嫁就进入了设置好的生存轨迹中:“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女性的自身价值并没有显现,相反是自我观念的无意识。接着“女学生”的出现,引起了大伙的兴趣。与封闭的乡下相比,这些学生完全是可笑的:“女学生没有辫子,留下鹌鹑尾巴,像个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像洋人,又不是洋人。”这些“女学生”代表着外面世界的新潮流,是自由和平等的传播者,实践者。于是萧萧也向往有机会看看这些“女学生”,表现出一种对“自由”的好奇。可这样的“自由”却是一种道德,伦理的沦丧,一种病态文明。“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这样的自由缺乏坚实的社会根基,而同样属于上层人:“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喝牛奶,如小牛小羊,”“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事事说来与庄稼人不同。”作家对这种“自由”持鲜明批判态度。这也注定萧萧与“女学生”不可能相遇,因为这些“自由”本身是缺乏广阔社会根基的,不属于穷苦人,与萧萧的生命轨迹没有交汇点。那么贫苦女性的人生道路也只有一条:萧萧的生存道路,即自然而然地率真的生活。可是这条道路也潜藏着丑的因素。母性顺从父母长辈的安排,对自己的命运并不去主动主宰,对生命的意义也丧失了思考的冲动,糊里糊涂做了童养媳,只知道按大人的吩咐,“绩麻、纺线、洗衣、照料丈夫,”长大后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当自由无束的生命冲动带来惩罚时,女性因被男性玩弄后抛弃而陷入绝境。花狗诱使萧萧,俩人发生关系。萧萧怀孕后,花狗逃走了。萧萧本能的想逃脱去投奔“自由”,可被家里人发现了,于是面临着“沉潭”和“发变”的命运。即使是萧萧唯一的伯父,也摇着头不说话,无能为力。因为这一切都是乡下人的规矩,而规矩本身是谁制定的,为什么这样制定,在乡下人看来也无需询问或反思。当萧萧生了个儿子时,这种规矩又使得萧萧与家庭的矛盾很快消解,又进入平时的生存状态。人俨然成为规矩的奴隶,人的生存完全受这种规矩的支配。女性这种荒诞的命运变化透露出强烈的悲剧感。当“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尾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时,另一个“萧萧”诞生,“不但不曾想过如何把握自己的人生命运,反而能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9]女性的命运陷入“世代相因的愚昧而麻木的人生”[10]的历史循环中去。女性对自由独立的追求始终处在一种蒙昧状态。这样的悲剧正是女性生命价值的个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的潜在“自我”的在理性盲区的规矩中被稀释,消磨和剔除。而催促这种个体无意识休克的正是理性缺失的集体无意识。女性,也可以说湘西世界的悲剧性就在于这种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相统一的精神上的无意识。
在沈从文小说中,这无意识“指出了精神中各种确定形式的存在,这些形式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普遍地存在着。”[11]如:《萧萧》、《三三》中对知识与女性态度的保守,《贵生》、《长河》中封建迷信思想的泛滥,《夫妇》中对外地人排斥的道德弊病,《新与旧》、《巧秀与冬生》中“麻木的看客心理。”[12]
三
基于上述认识,我们大致可以这样说,老舍和沈从文都对西方传播而来的女性解放口号在中国现实基础上实现的可能性感到质疑,但二人这种态度现实依据的揭示角度有很大不同。老舍更多直面现实,从外部层面对导致女性悲惨处境的社会性必然因素进行揭露,而沈从文则更多侧重于内部层面,对湘西美好人性的挖掘及对蒙昧的无意识批判中表现出对现实的深切担忧。毋庸置疑,这些不同层面的揭示深化了我们对女性解放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