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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周颐批点陈蒙庵填词月课综论

2019-12-25彭玉平

文艺理论研究 2019年2期

彭玉平

词学的一个重要内涵其实就是学词。清代词学极盛,而学词始终是其中要义之一。常州词派理论家周济曾提出“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唐圭璋编,《词话丛编》 1643)这一重要的词径说。这不仅是其词学的主要宗旨所在,也是具体开示重要的学词路径。职是之故,他在《介存斋论词杂著》多次论及学词之义:

学词先以用心为主,遇一事,见一物,即能沉思独往,冥然终日,出手自然不平。次则讲片段,次则讲离合,成片段而无离合,一览索然矣。次则讲色泽音节。

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词话丛编》 1630)

这是情词恳切的学词指引,步阶井然而成就可期。但这是学词理论的表述,要真正贯彻这一主张,最便捷的方法仍是在对具体作品的自行修订或他人批点中发现问题,从而扬长补短,提升词境。

批点与修订一直是词史中值得注意的一种现象。张炎就认为诗歌尚且需要“旬锻月炼”,词就更离不开这样的功夫,他并严厉批评了填词后“倦事修择”、急于脱稿之风(《词话丛编》 258)。而词史上因细加修订而成佳制之例更是所在多有。如宋末词人周密一时风传的西湖十景词,就是与霞翁“相与订正”的产物(唐圭璋编,《全宋词》 3264)。而自改的情形可能更为常见,赵尊岳《填词丛话》卷四云:

改词之法,无论师友研讨,或自窜自订,首当求平贴易施,再进求精稳。其能于精稳之外,别立新意,而又不蹈纤佻者,更擅胜场。(屈兴国编 2768)

“师友研讨”与“自窜自订”是两种基本的改词之法。作为况周颐弟子,赵尊岳的这一体会应该更多地得益于其师对己作的批点实践。但当初况周颐批点赵尊岳词稿无存,无以明了具体的批点情形。顷读中华书局2016年影印、梁基永辑录之《况周颐批点陈蒙庵填词月课》(以下简称“况批陈词”)一种(与《陈蒙庵批校白石道人歌曲》并《纫芳簃词》《纫芳簃琐记》《纫芳簃日记》三种合为一册影印),况周颐对陈蒙庵填词月课的批点痕迹昭昭在焉。陈蒙庵师事况周颐时间略后于赵尊岳,则勘察况周颐所批点之月课,正可由此揭出久被词学史冷落的关乎修择理论与实践的话题,彰显出词之修择在词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一、今存况周颐批点陈蒙庵填词月课及其与《纫芳簃词》之关系

况周颐晚年寓居沪上,词学声誉日隆。不仅不少专业的词人为之低首,世人也纷纷以得蕙风之词为荣,求词者络绎不绝。赵尊岳《蕙风词史》云:“时先生客沪,大人之求题以为增重者益夥。”(《词学季刊》 82)能得况周颐一词,在当时的上海应该是一件倍感光荣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向况周颐拜师学词的年轻后生自然很多,在况门弟子中无疑以赵尊岳影响最大,但除了赵尊岳,同样师事况周颐的陈蒙庵也值得关注。《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曾同时刊出陈蒙庵藏《况蕙风画山水扇面》真迹和赵尊岳藏《况蕙风手书词稿》真迹,可见况门弟子弘扬蕙风之学之心。

弟子拜师除了接受其师的词学观念外,更多的是接受老师对弟子习作的点拨与修订,出于创作的目的居多。而况周颐指导弟子作词,除了举示自己作品以为门径外,更多的是对弟子习作的直接批改,其具体指导、披阅赵尊岳词作的情形虽一时难得其详,但其批改陈蒙庵月课的部分文字却幸得保存下来,这为考察况周颐改词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的材料支撑。诚如辑者梁基永所言:

古代词家课徒稿本,今存世者希如星凤,此稿为我们研究古代改词手法与况氏词学思想,留下珍贵实录。(2)

此本除了修改之间见其填词观念,并有若干眉批指示学词路径,其可贵在此。

陈运彰(1905年—1955年),原名彰,字君谟,后改名运彰,字蒙庵,号华西,广东潮阳人。其父经商沪上,故陈蒙庵生长于上海,又因家世殷实,略无衣食之忧,故蓄志读书,偏好填词与金石之学。先后任职之江文理学院、太炎文学院和圣约翰大学等。著有《纫芳簃词》《纫芳簃说词》《思无邪庵诗话》《蓬斋脞记》等。在癸亥(1923年)至丙寅(1926年)间,陈蒙庵拜师况周颐,习倚声之学兼及金石学。陈蒙庵曾追忆说:

岁癸亥,予学词于临桂师,月数四造谒。吾师楼居宴起,辄命又韩先应客,惟时予年十九。

又韩乃况周颐公子。陈蒙庵把向况周颐拜师学词之年以及月访情况,大致作了说明,“月数四造谒”可见当时——至少是癸亥年拜访之频,这还不包括况周颐的回访以及两人共同参与宴请等公共活动。“况批陈词”今存癸亥、甲子两年填词月课凡九课,其中除了甲子(1924年)正月一课之外,余八课均为癸亥年所课,具体是四月两课、八月两课、九月三课、十月一课。从保留的月课情况来看,当时况周颐指导陈蒙庵填词的频率大概为一月三课,完整保留一月三课的仅有癸亥年九月,其他如四月、八月余第二、三课,十月余第一课,甲子正月余第二课。以所存月课而论,况周颐批点月课散失的数量应当不少。梁基永即言曾于友人处获见况周颐1924年批稿数页(梁基永 2),盖一时未能购置,无法合共影印出版。但此七纸六词(以下称“况批稿散页”),笔者幸得梁基永支持,获睹翻拍件,对勘笔迹,乃陈蒙庵填词、况周颐批点无疑,因并为论及。

今本影印《纫芳簃词》,孚存(梁基永字)于跋文中说录词40阕,存目一曲,并指出此集“皆甲乙间所作,又多经蕙风删改者”(梁基永 88),特别说明定稿中的文字渗透了不少况周颐的心血,这与陈蒙庵接受况周颐指点填词的时间也恰能对应。但勘察今本《纫芳簃词》,似是未编定之词集,理由主要有四:其一,原编无序跋,不合编集常例,今存跋文乃辑者梁基永补写;其二,稿本末列《珍珠帘·奈加瀑布》,只有词调、词题而无词,从书写方式及留空来看,显然应是拟接写而未及写完而已;其三,从月课之频,可知陈蒙庵作词数量应该不少,何以才选录46首(梁基永 88),另存目一首?其四,按跋文作者梁基永之语,此集“皆甲乙间所作”,若果然如此,何以只存“甲乙”即甲子(1924年)、乙丑(1925年)两年之词,而他年所作未见影踪?再者,似无充分证据证明此集仅选录这两年之词。凡此,跋文作者并未说明。

只要将况周颐批点陈蒙庵月课与《纫芳簃词》稍加比勘,即可知颇多癸亥年月课修订稿收录在内,因此言此集“皆甲乙间所作”乃显然与事实不符。况周颐批点陈蒙庵甲子正月第二课之《浣溪沙》(二首)、《春从天上来》《如梦令》《鹧鸪天》《蝶恋花》六首词并不在集内。而收录的癸亥年作品却甚多。如第20首《水调歌头》(山水好登览)、第21首《黄莺儿》(东风啼彻谁为主)皆是癸亥年三月第二课的内容,第40、41首《琐窗寒》(菡萏香消、月地云阶)两首是癸亥八月第二课的内容,第42、43首《苏幕遮》(惜离情、月如霜)是癸亥八月第三课的内容,第44首《紫萸香慢》(展重阳)、第45首《探芳信》(暗香骤)是癸亥九月第一课的内容,第46首《梦夫蓉》(红桥留均事)、第47首《珍珠帘·奈加瀑布》(存目)是癸亥九月第二课的内容。即以此显然未定稿之《纫芳簃词》,收录癸亥年(1923年)的词作即有十首之多(含存目一首),此集非“甲乙”二年可限,良可知也(梁基永辑 6)。今更多一证,《纫芳簃词》中收录的《台城路》(石顽未泐镌名字),虽未出现在今存月课中,但也是癸亥春况周颐命陈蒙庵填写者,或亦属月课范围。陈蒙庵《蓬斋脞记》记云:

癸亥岁春,侍先临桂师坐,得见《梁朱异玉造像》拓本,师亟称之,命为填词,曾赋《台城路》一阕。(《永安月刊》 9)

此词幸得陈蒙庵记述,方知是癸亥年之作。陈蒙庵在《蓬斋脞记》中曾录此《台城路》词,与今本《纫芳簃词》本相比,仅个别文字有差异。此词既是况周颐命题,则其经过况周颐之指点,当也是很自然的。由此似亦可推论,今存《纫芳簃词》中的作品,恐尚多癸亥年月课之作,只是月课无存,一时难以确证耳。特别是题写拓本、造像之词,很可能与况周颐的月课命题有关。陈蒙庵后来曾将此类词作总题为《纫芳簃金石词》,合《西河·宝华庵藏秦铁权拓本》《台城路·梁朱异造像,江宁甘氏藏》《八声甘州·郿字瓦,宝华庵藏物,蕙师命赋》《买陂塘·宋刻谢康乐像,明成化间重摹立石温州江心寺谢公亭》《梦芙蓉·明媛张红桥象研,武进程氏家藏》五词而成。其中《八声甘州》一首又明确是“蕙师命赋”,《梦芙蓉》曾是月课,今存手稿;《台城路》虽无手稿,但陈蒙庵明确说是蕙风命题,此词及《西河》《买陂塘》亦收入《纫芳簃词》中。鉴于以上情况,月课中的金石题材谅多况周颐命赋之月课,且多癸亥年所制,应无问题。

今存月课甲子正月第二课五调六词并未入选此集,况批稿散页七纸六词,虽未标明年月,但纸型一致,创作时间例应相近,其中《桃源忆故人》作于甲子年无疑,陈蒙庵小序原文云:

甲子八月,郅君避兵沪东,不通音问者经旬矣。九月█日,得其手书,并录《艾庐词》见示寄意,赋此却寄。

此词当作于甲子九月,《法曲献仙音》作于九月初三,也当是甲子之年,其它未标明年月者,作于甲子年的可能性也颇大,但此六词也无一入选《纫芳簃词》。而乙丑年是否有词入选,似也乏明证。既然集中尚无任何一词乃甲子、乙丑两年所作之确证,则称《纫芳簃词》为甲乙两年之作,应该是有问题的。

而从今本《纫芳簃词》最后八首皆为癸亥一年所作,则是否能由此推断此集可能有大致编年的迹象,暂存此问。则《纫芳簃词》前十九首以及第22至39首,这合共37首词其中是否可能有癸亥年之前的作品,至少是存在这种可能的。陈蒙庵汇编数年之作成集,尤其是将况周颐修订稿不易一字收录进来,显然包含着他对况周颐的敬重之心和缅怀之意。

今存《月课》虽跨癸亥、甲子两年,但实际只保留五个月的月课而已,而且除了九月有完整的三课,其余四个月的月课已有缺失。就现在月课的大致情形来看,每课的填词数量当以两首为常,癸亥年八课,其中七课皆每课二首,或两调各一首,或一调两首,仅癸亥十月第一课有两调(《瑞鹤仙》《清平乐》)五首,其中《清平乐》一调便有四首,而甲子年正月第二课则多至五调六首,合共25首(梁基永辑 2)。现在还不清楚况周颐与陈蒙庵约定月课的频率、每课词数以及准确的起始年月,就今存癸亥年的月课来看,每月三课,每课二调或一调二首,当是常规的情形。以此而论,况周颐的批点词作的年度总数应该在70首之上。这样一推算,即便是保留月课批点最多的癸亥年,散失的带有批点痕迹的词作也有50首以上。

二、况周颐批点月课之方法与路径

检况周颐批点各词,声律是其改词重点之一。晚清民国时期,关于词是否要严守格律,其实有不同看法。蔡嵩云便认为初学填词,不必严守四声,以免影响词意的表达,形成律叶而文不工的情况,违背填词以抒情寄意的初衷(《词话丛编》 4901—902)。而况周颐则是坚定的守律派,他认为如果能达到律与意的完美统一,就是填词至境,其快乐有不可形容者。他说:

畏守律之难,辄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此词家大病也。守律诚至苦,然亦有至乐之一境。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何如!虽剥珉出璞,选薏得珠,不逮也。(况周颐 29)

况周颐当然明白守律不易,但他明确反对今人以前人不尽守律之作为借口而自放于声律之外。其实守律虽多拘束,却也有合律后的大快乐。况周颐有丰富的创作体会,所以对从畏律之难到守律之乐,有如此生动的描述。这也正印证了“读者视为天然合拍,实皆从千锤百炼中来”(陈匪石 212)的事实。

况周颐语人严守四声,对门弟子当然要求就更为严格。今检批点月课,正多声律提点者。如癸亥八月第二课《琐窗寒》下阕第三韵,陈蒙庵原作“秋河斜度”,但此调正体此处格律应为“仄平中仄”,则“秋”字显然出律,况周颐批点:“‘秋’字不应平声。”并改“秋”为“绛”,以使平仄合律(梁基永辑 13)。若陈蒙庵《紫萸香慢》原词平仄多误,且意亦多未惬蕙风心意,故况周颐几乎将原词重写一过,并特地批注云:“凡经改定之句,四声均不误。”(梁基永辑 19)癸亥九月第二课《梦芙蓉》一词,况周颐批注云:“前段‘几’字、‘剩’字,后段‘应’字、‘耶’字、‘羡’字,平仄均误。”(梁基永 23)并为原词一一改正。癸亥九月第三课《华胥引》,况周颐标识甚多,皆为斟酌平仄之例,并眉批曰:“加△之字平仄误,共误六字,改定无误字。”(梁基永辑 27)一词平仄改至六处,真用心特甚。类似之例在月课批点中随处可见,蕙风批改之严谨细密可见一斑。

格律几贯乎通篇,稍有疏忽,往往就不是一两处错误,尤其是初习者,若对古今字的声律变化不能谙熟,以今音度古音,难免有平仄出律现象。相对出律,出韵的现象较少,但也并非没有,况周颐对于陈蒙庵的出韵现象也及时指点。癸亥九月第二课《珍珠帘》用韵出入第三、第四部韵中,况周颐在批注中指出:“‘势’字入第三部,不与第四部叶。”(梁基永辑 24)填词虽有借韵一说,但也并非通例如此,有些邻韵是不能相借的。凡此可见蕙风论词精严之处。

填词又名长短句,但句式字数既固定,则每句的结构也就固定下来,不能在限定字数内随意更改句式结构。初习词中,可能每有注意字数而忽略句式的情况,陈蒙庵也不能免。癸亥四月第三课《洞仙歌》起拍,陈蒙庵原词作“鸟声乍起,梦转深深院”,但“梦转深深院”句式是二三结构,正体《洞仙歌》此句应该是一四结构,故况周颐为改“鸟声破梦,悄曲阑深院”,并在眉批中引北宋李元膺同调起拍之“放晓晴庭院”句以作为“一领四”的例证(梁基永辑 9)。癸亥九月第二课《梦芙蓉》煞拍,陈蒙庵原作“羡琉璃一箧”,乃一四句式,但况周颐对照吴文英同调词,此处为“仙云深路杳”,乃典型的二三句式,况周颐遂据改为“琉璃窥宝箧”(梁基永辑 24)。凡此句式变化,况周颐据宋人之例加以规范,可见其师法乎上的基本精神。

一般来说,况周颐的改笔若有出处,也随文批注,以示渊源。如癸亥八月第二课《琐窗寒·玉露》下阕,陈蒙庵原有“少陵别恨诗兴寄”句,蕙风将“别恨”二字改为“彩笔”,并旁注云:“《秋兴》句:‘彩笔昔曾干气象。’”将“彩笔”二字与《秋兴》句的关系点明(梁基永辑 15)。癸亥十月第一课《清平乐》第四首煞拍,陈蒙庵原句“好话鬘天旧事,记曾月下吹笙”,况周颐改为“说与鬘天影事,淡黄月下吹笙”。虽只改动五字,但情景显然更生动,况周颐眉批云:“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梁基永辑 34)实际上把修改的依据和原因向陈蒙庵点出了。通过这些修改,我们就可以明白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为何一再强调“学填词,先学读词”,“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词话丛编》 4415,4417),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建立填词应有的话语或词汇体系,以合乎词体本色当行之基本要求。

况周颐批点月课,注重意之连贯、丰富与圆足应是其基本方向,故既有语段组合修订者,也有删改几及全篇者。况批稿散页《桃源忆故人》上阕后段陈蒙庵原句云:“云中书带悲秋句。可抵停云春树。况是霜天迟莫。莫论江南赋。”况周颐批云:“上句不出哀字,下句意欠圆足。”其实是批评陈蒙庵以数句之幅不过写一个“哀”字,意思单一,有欠丰盈。故况周颐改为:“鱼中书带悲秋句,几费停云延伫。诉与哀筝禁否。莫论江南赋。”“云中书”原本无妨,但后有“停云”,故改“云”为“鱼”,既避字复,也暗中换一典故。“停云延伫”写出情感姿态,且延伫不足,再诉于哀筝,又用“禁否”二字回环其意。显然经此改动,哀意虽未变,但已经是曲折多变,情感也因此层层加深了。

换意可能是况周颐批点月课的一个基本角度,故一词改至数句甚至半阕以上者经见。如癸亥四月第二课《黄莺儿》,上阕况周颐几乎是重写一过。将陈、况二家词对勘,就知道况周颐是如何大幅度改变、提升陈蒙庵原稿之意了。录陈蒙庵《黄莺儿·咏莺,用屯田均》原词上阕于下:

三春春事浑无主。几度出于。幽谷公子,金衣交梭,上林芳树。惊梦不到辽西,更有销魂语。柳阴百转千声,只把春情,频向人诉。(梁基永辑 6)

况周颐改词如下:

东风啼彻谁为主。熠耀金衣,妍暖银簧,垂杨飞绵,杂花生树。教梦不到辽西,底事绵蛮语。恼它鹃唤春归,只把春情,频向人诉。(梁基永辑 6)

大致来说,陈蒙庵竭力描写黄莺在春天出没芳树的动作、百转千回的声音,以及频向人诉的春情。意思顺承而下,几无波澜。况周颐的修改则明显增加了疑问,提升了态度,转变了情怀。陈蒙庵说春事无主,似与黄莺无涉;况周颐则以“谁为主”,暗中引出黄莺。起句直接到题,这其实是况周颐一直的主张。他在《蕙风词话》中说:

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韵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它题便挪移不得。(《词话丛编》 4416)

这是况周颐填词的经验之谈,当然也有理论渊源。如张炎就说过“词以意趣为主”的话,而意趣之可贵在“要不蹈袭前人语意”(《词话丛编》 260)。这个意既要一笔到题,还要有创意。陈蒙庵所述之情景,大多在意想之中。况周颐便须由此生出波澜、开掘新意,“熠耀金衣”以下四句,即点出了一春之主的形象和动态特征。接下,陈蒙庵说惊讶于梦境不到辽西,况周颐则转云是“教”梦不到辽西,陈是感叹现实,况是主动安排。况周颐并再追下一问,既然不“教”梦到辽西,如何又出语如此“绵蛮”呢?接下陈词写黄莺欲诉春情,况词当然也有这个意思,但显然笔法腾挪,先是恼杜鹃唤春回,再写黄莺欲与人诉,显然黄莺要诉的不仅是自身的春情,也包括对杜鹃的恼恨之意。两词对勘,况周颐不仅丰富了陈蒙庵原词的意思,也增加了不少趣味,尤其是带有创新色彩的意趣。

况周颐对陈蒙庵月课的修改,有时持一基点,通改全篇,巧用系列典故,以转变或深沉其思。癸亥八月第二课《琐窗寒·金风》,陈蒙庵原词以秋风为核心,本在渲染秋景秋情,粗阅之下,似无大碍。但填词本一字不可轻过,何况题中点明之字。况周颐认为既题曰“金风”,“此题‘金’字须刻画”(梁基永辑 13)。也就是说这个“金”是不能忽略的,否则便不能说完全切题了。录陈蒙庵《琐窗寒》原词于下:

菡萏香残,梧桐叶坠,乍回残暑。依依拂柳,好似莫春,时序荐新凉,玉阑绣帘,兰台未作雌雄赋。乍中人娇怯,五铢衣薄,飒然来处。何许宫嫔语。正夜半笙歌,秋河斜度。舒波皓月,恰好微云飞去。侭萧萧落叶声中,者番早把商意露。更丁东铁马檐前,报道刚南吕。(梁基永辑 13—14)

陈蒙庵写香残、新凉、衣薄、皓月、落叶等,皆是典型秋景秋意,其中若一一追寻,与秋风自有关联。但此是秋风,而非“金”风。况周颐的修改便以“金风”为出发点,将原词改写一过,几近面目全非。录况周颐改稿如下,以作对勘:

有时为了一些特殊字词的使用,况周颐难以在对陈蒙庵原作的修改中完整体现自己的想法,因此干脆另作一词以为示范,大要在语境切合、词意准确并关合全篇。陈蒙庵《紫萸香慢》下阕原云:“难把愁平。避灾莫登高去,又惆怅望瑶京。”况周颐将其改为:“无限消凝。避灾约登高去,伫尘雾敛沧溟。”(梁基永辑 19—20)何以陈蒙庵言“避灾”而“莫”登高去,而况周颐则曰避灾而“约”登高去,则避灾与登高的关系,实应费心思量。况周颐改之意犹未尽,另作《鹧鸪天》以具体展现“避灾”与重阳的关系。其小序云:

重阳不登高示绵初、密文两女。客有作重阳词者,用“避灾”二字,此字不易用也。(梁基永辑 21)

这里的“客”就是陈蒙庵,而客作重阳词,即陈蒙庵癸亥九月第一课《紫萸香慢·展重阳作》。陈蒙庵在甲子正月特将况周颐此词抄录在癸亥九月第一课之后,并附记云:

右吾师蕙风词隐所作。余赋《紫萸香慢·展重阳》词,用“避灾”二字。师为备论此字不易用。越数日,复作此词,以示所以用之之法。词题所称“客”者,即谓余也。此阕曾披露于十三年元旦《申报》。(梁基永辑 22)

况周颐《鹧鸪天》与陈蒙庵《紫萸香慢》之关系,正因“避灾”二字而起。况周颐先是批点并当面备论,继而再作一词以示范,其指导之用心真在可感。当日之备论,料多精彩,惜无法起况周颐、陈蒙庵以问;但当日之批点尚在眼前,略可见些许言论陈迹。录况词于下:

秋是愁乡雁不来。登高何望祈风埃。暂时枫叶浓如锦,何处萸囊避得灾。怜霸业,委荒苔。即令戏马亦无台。何如偃蹇东篱下,犹有南山照酒杯。(梁基永辑 21—22)

陈蒙庵的《紫萸香慢》曾被况周颐批评,认为用语过于衰飒,而此《鹧鸪天》虽也有秋愁、荒苔、偃蹇等语状写低沉萧瑟之秋景秋怀,但先去登高祈望之心,次佐以如锦之枫叶,再慰以南山之酒杯,抑扬之间,颇见其趣。陈蒙庵用“避灾”二字以合登高之事,而况周颐则用避灾之事贯乎全篇。其差异在此。

况周颐何以说重阳登高用“避灾”二字不易呢?那是因为避灾之说典出多源,各成体系,若仅择此二字模糊用之,实成无根之词,令人彷徨其间,难得旨归。据南朝吴均《续齐谐记》记载,重阳登高以避灾之事传与汝南桓景有关,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某日长房对桓景说:九月九日你家中或有灾,你赶紧回家,让家人各备绛囊,盛以茱萸,系以手臂,然后登高并饮菊花酒,灾祸自去。今人重阳携带萸囊登高饮酒之风,盖始于此。重阳避灾之说当然别有说法,但此是流传较广者。

今检况词,实是反用此典,小序即已言明“重阳不登高”,因为“登高何望祈风埃”,事实上年年登高,年年萸囊,何曾真能避得灾!所以登高的意义也就发生了转变,也因此才格外注意到登高所见满眼之如锦枫叶。结句也回到典故中,偃蹇东篱,相对南山,菊花酒畅饮依旧,而偃蹇者依旧偃蹇。况词要表达的不是借助外物来避灾,而是以自我安顿来笑对灾祸。现在我们能明白况周颐既先申明重阳不登高,然后继续使用避灾典故,是从传统中翻出新意,其所谓避灾二字“不易用”,乃是就翻新出奇之不易的角度而言的。用典而不限典,甚至反用典,以此彰显出新的更纯粹的情怀,这当然是从创作的高标准出发提出的新要求。

三、陈蒙庵填词月课之选调、批点与况周颐词学思想之关联

况周颐除了在声律、韵脚、字词、句式、达意、词境等多方面提升陈蒙庵的填词水平外,同时也利用眉批等,为其指出填词向上一路。如关于趣味,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似并未特别予以强调,但在陈蒙庵癸亥四月第二课《水调歌头》的批点中,况周颐将陈蒙庵原句“一笑问人世,谁得乐其中”改为“莫问酒清浊,得趣便须中”,陈蒙庵是从主体身份而言人世之快乐,况周颐改动之后,便转为从酒中得人生趣味,从纯粹的主观感受转变为从客观对象中获得趣味。况周颐不仅整体改动了这两句,而且专门批注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聊复一中之。”(梁基永辑 5)其实是交代了之所以如此改动的原因所在。况周颐虽然未具体解此“趣”字,但对勘陈蒙庵原作和况周颐修改文字,大致可知况周颐此处所谓“趣”应是化议论为情景,从情景描述中带出议论的意思。

癸亥年,陈蒙庵向况周颐请教填词时,不过虚岁十九岁,正值青春好时光,然其《紫萸香慢》写重阳,既有“一天冷落凄清,看黄花蕉萃”云云,又有“秋光迟莫”“飘零”“败叶”等词句。况周颐料多不满,他一方面大力修改,一方面批点云:“少年人作文字,不拘何题,宜切戒衰飒语。”(梁基永辑 19)陈蒙庵是否果然有强说愁滋味的嫌疑呢?重阳虽在秋季,但风景因人而不同,少年情怀即便在冷落之秋,也应该别有生动之气。故况周颐拟身于陈蒙庵,将全词气象翻转为明丽秋光。如将“一天冷落凄清,看黄花蕉萃”修改为“碧云浣出秋清,对黄花依旧”,将原结句“更败叶已吹满城”修改为“也璀璨锦舒晚晴”。两相对照,气象明显清拔许多。类似这样三言两语的点评,虽不多,却极具针对性,对引导陈蒙庵的审美趣味以及情感基调无疑具有重要作用。

在陈蒙庵月课及况周颐的批点中,吴梦窗是出现频率颇多的一个名字。梁基永曾对月课而用梦窗自度曲《梦芙蓉》这类僻调深致疑问(梁基永辑 4)。其实况周颐曾对此有过一定说明,他说:“词无不谐适之调,作词者未能熟精斯调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会心之处。或专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悦之。”(《词话丛编》 4526)可见在况周颐心目中,调无生熟之分,也可不问是否自度,关键是作者若能得调之会心处,便可臻“谐适”之境。在这一观念之下,梦窗词较多进入月课学习范围,应该也是可以理解的。癸亥八月第二课后所附《宴清都》《月中行》二调虽未成篇,但前者副题“拟梦窗赋连理海棠和韵”,后者副题“寒夜用梦窗和黄复庵韵”,似有规模师法梦窗的用意。况批稿散页《法曲献仙音》的副题也是“九月初三夜作用梦窗均”。癸亥九月第二课《梦芙蓉》《珍珠帘》,况周颐批点时以梦窗句式为依据修订蒙庵句式之失序。如“‘琉璃’句,梦窗作‘仙云深路杳’”,“此句改从梦窗”,“第二句与《词律》所据梦窗、玉田、六一三体均不合”,等等(梁基永辑 24)。凡此皆可见况周颐心中依傍所在。

但读过《蕙风词话》的人谅必知道,况周颐明确说过“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词话丛编》 4418)的话。何以有此判断呢?况周颐解释说:

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琱璚蹙绣,毫无生气也。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词话丛编》 4447)

重者,沉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颖慧之士,束发操觚,勿轻言学梦窗也。(《词话丛编》 4447—48)

这两节话对梦窗词特征的总结相当精准。大要而言,梦窗词丽密在外,但内含聪明与魄力,故能使语言丽而外相不呆、意象密而内气疏宕。聪明与魄力云云,其实要具体落实到潜气内转的笔法上面,经此潜气内转,使词作内蕴深厚而外象密丽,呈现出独特的审美风貌。但晚近以来学梦窗者大多停留在学其丽密之处,又因为聪明与魄力不够,使得丽密成为纯粹的丽密,貌得梦窗之表象而实失梦窗之底蕴。这是况周颐把绝顶聪明作为学梦窗词前提之一的原因所在。

但梦窗词的特殊魅力也是学词之人难以抵挡的,尤其清代常州词派自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将梦窗词列为学词必经之一家之后,到晚清之时,梦窗从四家之中异军突起,词坛大多已不遑追求清真之浑化,至梦窗便已流连忘返。尤其是王鹏运、朱祖谋精校梦窗四稿,朱祖谋、夏承焘、杨铁夫等复为之笺注,令梦窗词以一种强势的面目出现在词坛上。而晚清民国词坛祭酒如朱祖谋、况周颐等又在创作上大力鼓吹师法梦窗词风,遂致无论是词坛宿将,还是填词新军,都以师法梦窗词为一时之风尚。但真正“研究”过梦窗词并有较多创作实践的况周颐心里十分清楚,梦窗词风虽席卷南北,但能得其仿佛者寥寥,而能得其精髓者则更罕见。这才是况周颐提出慎学梦窗词的原因所在。

内蕴沉挚深厚之思,挟之以灏瀚流转之气的梦窗词,当然值得好好学习。只是作为初习者,若高悬梦窗之《霜花腴》《莺啼序》《八声甘州》等词为师法对象,不免有略过初阶、凌空飞越而直抵梦窗高境的嫌疑,未免太过富于想象力,故陈蒙庵月课选用梦窗自度曲《梦芙蓉》,也不过是其中较为清越者。而《宴清都》《月中行》二调很可能是况周颐专门布置之调,不仅是和梦窗之韵,也当有从梦窗稍浅近处入手,然后拾级而上之意。

癸亥九月第二课之《梦芙蓉》既是梦窗自度曲,且在宋人中也仅此一曲。此词既被认为谐婉可学,则拈之以为月课,也颇得宜。勘察况周颐批点修改之迹,正可见其对梦窗词风的引导之力。录陈蒙庵《梦芙蓉·题张红桥研象拓本》原词于下:

红桥留韵事。记芳邻乍卜,小名唤起。玉人清课,长伴琁闺里。墨花香凝翠。当时几许诗思。思谪鬘天,剩镌容■石,潘鬓定憔悴。应有黱痕细腻。曾写蝇头,不尽回文字。断肠人穜,幽恨露眉意。画图非邪是。依稀月下环佩。省识春风,羡琉璃一箧,不数平津秘。(梁基永辑 23—24)

再录况周颐修订稿如次:

红桥留韵事。比苕华刻玉,旧题小字。个侬清课,长伴兰闺里。墨花香凝翠。年时多少吟思。唤彻真真,消莺昏燕晓,潘鬓几憔悴。认取奁尘麝腻。曾写回文,并巧苏家蕙。小鸾标格,珍重到眉子。玉扃何处是。依稀月下环佩。省识春风,琉璃窥宝箧,不数平津秘。(梁基永辑 23—24)

况周颐的改稿被收录在《纫芳簃词》的煞末,除了题目将“研象”改为“象研”外,其余照录况本。平心而论,陈蒙庵词中若“墨花香凝翠”“断肠人穜,幽恨露眉意”云云,读来已有几分梦窗韵致。若非填词之前对梦窗词曾下过一定的功夫,难以有此神似梦窗之句。尤其“墨花香凝翠”句,其语言意象之丽密一似梦窗之“蝶怨夜香留”句。陈蒙庵之“聪明”由此可得一证。

但通读全篇,风格仍时有未谐,当“魄力”稍欠。若“记芳邻乍卜,小名唤起”“应有黱痕细腻。曾写蝇头,不尽回文字”云云,意思稍显单薄,且语势过于流利,未见丰盈之意与浩瀚之气。况周颐谅对此也有体会,故于此修择较多。将“记芳邻乍卜,小名唤起”修改为“比苕华刻玉,旧题小字”,陈蒙庵两句乃顺承而下,合写记取芳邻小名一意;而况周颐改笔则顿显跌宕之姿。据《敦煌高纳之郡府纪年》云:“桀伐岷山,岷山王女于桀二女,曰琬曰琰。桀爱二女,无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太平御览》 502)《竹书纪年》的记载与此大致相似。在此后的演变中,“苕华刻玉”逐渐喻指有容德之美的女子。这个“芳邻”的不凡经此典故便显现出来,而“旧题”二字更衬写出一种厚重的历史感。陈蒙庵的“应有黱痕细腻。曾写蝇头,不尽回文字”原句,从以数句合写一种连贯的情景来说,也无问题。但若按照梦窗词“丽密”的要求,便多少有些丽而不密了。况周颐改为:“认取奁尘麝腻。曾写回文,并巧苏家蕙。”陈蒙庵着力表现拓本中女子眉黛细腻,以蝇头之字,细写情怀,情景也自旖旎可亲。况周颐则把陈蒙庵空中的猜想直接变为现实的辨认,且以“尘”“腻”二字增加辨识之难,而对其以回文字述写情怀,则再辅以比较,追加一典,其文字的力度、意思的厚度以及气脉的强度便自然要高过一层。

在月课页面留下的文字固然见况周颐之部分词学旨趣。此外,况周颐批点月课,也有当陈蒙庵面进行者,如曾当面“备论”其《紫萸香慢》用“避灾”二字之不易用者(梁基永辑 22)。可惜这一番“备论”,今日已无法得闻。但检《纫芳簃日记》,竟有记录况周颐面谕之论者,弥足珍贵。如六月十九日所记,陈蒙庵携两稿呈送况周颐,况周颐当即予以修改。当日师生也曾共赏诗,日记记其事云:

师(按,即况周颐)读之,称其诗极奇,其奇妙在澹。又曰:“词笔亦可用奇。刘须溪词是已。诗奇要结实,词奇空灵。”(梁基永辑 105—106)

况周颐对诗词之奇充分肯定,但他注意到诗、词之奇各有不同,诗歌之奇不能落于空幻,要结到实处,而词之奇则要体现在“空灵”的词境之中。虽然在《蕙风词话》中,况周颐似未明确提出词尚奇的说法,尤其未见从空灵中见奇幻之说。但况周颐一再强调在听风雨、观江山之时“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之词心在;又言:“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词话丛编》 4411—12)凡此“万不得已”之心及“匪夷所思”之念,显然有非同寻常之处,这也当可大致呼应此处空灵之奇的说法(《词话丛编》 4413)。词之一境有此,自可丰富词之格调风神。陈蒙庵偶记文字,也可略补蕙风词学未畅之旨。

仅从上述简单比较,即可知况周颐在诸多笔法、意象、用典等多方面引导陈蒙庵填词向吴文英靠拢的倾向。这也可见,月课虽只是填词初阶,况周颐固然要对陈蒙庵进行基本的方法、结构、意脉等方面的引导,如应有“意趣”、奇笔,力戒“衰飒”之气等,更注重对其未来可能的审美方向的引导,这当然也与晚清以来,经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等人先后鼓吹,梦窗词风在当时风行南北有关。这是月课选调的部分原因,也是况周颐修改和批点的部分依据,值得注意。

四、词苑传芬:陈蒙庵的请益之勤与况周颐的提携之意

经过况周颐如此费心的指点,陈蒙庵的词艺也由此得到长足的进步。民国时期,陈蒙庵的词渐入作者之林,夏敬观《忍古楼词话》曾提及陈蒙庵乃蕙风弟子,评价其近词数阕“造诣益进”(夏敬观 18)。叶恭绰《广箧中词》卷四也选录陈蒙庵《减字木兰花》(梦长更短)、《徵招》(芳尘不度凌波远)二首。能取得如此填词成就,当然与陈蒙庵的天赋、勤勉等有关,但况周颐的点化之功也是不可忽略的。董寿慈《云窗授律图序》云:

吾友蒙庵词兄[……]夙昔师承,永惟临桂。曩者见示云窗授律图卷,乃知稼轩奇恣之采,传自坡翁;烂窟婉约之风,本诸无咎。渊源所在,寝馈无忘。观其师门风义之深,可征词苑传芬之美。(梁基永辑 41)

词学率多师承渊源,而陈蒙庵的师承则是“永惟临桂”,此“临桂”即以况周颐籍贯来指代况周颐其人,这是深知陈蒙庵词学源流的董寿慈必须强调的。夏承焘也将陈蒙庵师事况周颐,拟之如朱祖谋传砚龙榆生,而有“彊村授砚当传薪,临桂宗风又见君”之句(梁基永辑 43)。其实不遑董寿慈、夏承焘特为拈出此事,况周颐在《洞仙歌·题云窗授律图》也有“随分商量到清课。远致属声家,淡墨溪山,君知否、个中薪火”(梁基永辑 42)之句,略见他与陈蒙庵商量清课之情形。陈蒙庵有缘亲炙一代词宗,于月课批点之间,况周颐为指出向上一路,这无疑快捷而有力地提升了陈蒙庵的填词境界。

陈蒙庵志从蕙风问词,其《云窗授律图》亦略表其心迹者。此图乃陈蒙庵请况周颐之子况琦(字又韩)绘制,况周颐遵嘱为赋《洞仙歌》一词略写彼此情缘,并于图后附识云:“陈生蒙庵有志声律家之学,就余商榷,素心晨夕,此图得其仿佛。”(况周颐 535)可见陈蒙庵请学之勤与况周颐赏识之意。

关于填词月课的批点,因为有的作品改动甚大,或者几乎是重写一过,修择应该需要一定时日。但从日记中可知,也有的月课批点是当面进行的。如六月十九日记云:“谒蕙师,携两稿就改,即改。”此即当面批点修改之例。而同日记“题[……]耄耋图词,改毕,携归”,则明显是此前呈送给况周颐的(梁基永辑 105—106)。可见其频繁往返况府,送呈月课及取回月课批点,当是其中主要事项。乙丑六月二十七日,况周颐赴苏州,七月一日即记云:“寄蕙师苏州信,索改寿词,并寄题岩居水饮图词去。”(梁基永辑 109—110)可见此寿词乃此前呈送给况周颐的,估计已有时日,故索回况周颐修改后的寿词,同时再寄一词并请修订,此《题岩居水饮图》调寄《鹧鸪天》,似作于六月二十三日,二十五日陈蒙庵曾自行修订一过。二十六日,陈蒙庵访况府,适况周颐准备次日赴苏,正料理行装,颇为忙碌,而当晚赵尊岳又设宴为况周颐饯行,故此稿或未便交况周颐(梁基永辑 107—108)。七月十五日日记言及况周颐之子况小宋携况周颐手函至,信中谅有二词修改稿在。仅此寥寥数页日记,也略可见陈蒙庵请益之勤及况周颐批点之多、之速。

陈蒙庵当然也是悟性较高之人,在况周颐指导下,进步亦明显。今检《蕙风词话》,况周颐也时举蒙庵词以为褒评,如评陈蒙庵赋《满江红》(一片苕华)题某拓本词:“歇拍美人名士,关合有情,全阕为之增色。”(况周颐 551)评陈蒙庵《摊破浣溪沙》(红娘绡衣翠映眉):“过拍、换头并有思致。”(551)所谓“二难”,典出《世说新语·德行》,意即皆为高才,难分伯仲之意。此在在可见况周颐对陈蒙庵的提携之意。况周颐在几乎通篇改写陈蒙庵《紫萸香慢》一词后,自己也很有感慨地说:“改笔似此,认真之至,亦至不易,毋忽。”(梁基永辑 20)所谓毋忽,乃告诫其斟酌词篇,须至慎之意。修订词稿也是不断提升词境的过程,故也甚不易。《蕙风词话》所云“作词至于成就,良非易言”(《词话丛编》 4412),亦是此意。

就填词而言,无论是初习者、成就者、专家,还是名家甚或一代宗师,改词都是不可忽略的。民国时期的朱祖谋堪称词坛一代宗师,其总体影响力尚在况周颐之上,而他的词同样也多请况周颐批改。陈蒙庵曾回忆说:

当他(按,指朱祖谋)填一首词成功,就跑到况先生那里,写了出来,先说:这个字不好,那一句不对,你看怎样?你替我改。于是况先生改了,推敲着,吟哦着,那读词的声音,很尖锐,使着长腔,抑扬顿挫,非常好听。[……]过几天又来商量了,却添上了张孟劬(尔田)先生的改笔,仍是不满意。结果等定稿出来,全不曾采用,却是撷取众长,重加镕铸,自然他的词集里,没有一首不是绝妙好词。(《人之初》 11)

朱祖谋当然不似陈蒙庵,虽敦请友朋修改,但也自有主张。故况周颐、张尔田的改笔虽都没有出现直接在朱祖谋的定稿里,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被吸收近来,只是经过重加熔铸后,难以一一指出改笔而已。从陈蒙庵的追记里,朱祖谋填好词请况周颐修改也当是一种常态,这当然体现了朱祖谋放低身段的姿态,但也意味着况周颐高出一筹的创作地位。以此而言,修择之与填词,简直是相伴而行的。尤其如陈蒙庵在填词之初能得词坛祭酒况周颐如此悉心指点,此在陈蒙庵而言,能师法乎上,门径高阔,不入旁道,也当是其人生之幸;而在况周颐而言,在新文化运动蓬勃展开的二十年代,旧体如填词,能不被弃置,学有传人,醉心如斯,且不绝如缕,也当是老怀堪慰的吧!

注释[Notes]

① 参见陈蒙庵:“忆昔——赠况教授又韩”,《永安月刊》102(1947):33。大概在癸亥年初,陈蒙庵即拜况周颐为师了。陈蒙庵在《蓬斋脞记》中即有“癸亥岁春,侍先临桂师坐”云云。参见《永安月刊》114(1948):9。

② 孚存《纫芳簃词跋》言此集“词存四十曲”,然据笔者一一覆按,当为四十六曲。

③ 梁基永其实也注意到有癸亥年月课部分作品入选《纫芳簃词》的情况,如其在《况周颐批点陈蒙庵填词月课陈蒙庵批校白石道人歌曲·前言》中即说:“前举《梦芙蓉·题张红桥研象拓本》,月课作于癸亥(1923年)九月,《词稿》中钞正本为第四十首,与况氏所改同。最后存目之《奈加瀑布》亦见于《月课》之中。”梁基永虽然对勘两本尚欠仔细,缺漏数量甚多,但毕竟注意到癸亥年词稿有收录于《纫芳簃词》者,既如此,何以仍断言《纫芳簃词》“皆甲子乙丑(1924年—1925年)作品”,此甚不可解。

④ 两本差异如:《纫芳簃词》本“名字”“几成”“谁为”等,《蓬斋脞记》本作“名氏”“已成”“畴为”等。参见陈蒙庵:《纫芳簃词》,《况周颐批点陈蒙庵填词月课陈蒙庵批校白石道人歌曲》,梁基永辑(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62—63;《永安月刊》114(1928):9。

⑤ 参见陈蒙庵:“纫芳簃金石词”,《国光艺刊》2(1939):39。按,诸词副题文字与月课及《纫芳簃词》所载稍有不同,大要在补充藏地、藏家之名。

⑥ 梁基永说:“课稿有纪年,现存癸亥(1923年)四月到甲子(1924年)正月共二十三首。”按,此统计有误。癸亥九月第一课虽有《紫萸香慢》《探芳信》《鹧鸪天》三首,但末首《鹧鸪天》(秋是愁乡雁不来)实是况周颐自作,陈蒙庵录以记相关填词之事耳,不应在统计之列。而癸亥十月第一课《清平乐》有四首,梁基永或误作一首,故合共25首。

⑦ 《竹书纪年》载:“后桀伐岷山,进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爱二女,无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参见范祥雍编:《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15—16。

⑧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云:“夫使其所作,大都众所共知,无甚关系之言,宁非浪费楮墨耶!”要求创作要另开蹊径、别张新论,这当也体现出对“奇”的审美旨趣的一种部分认同。

⑨ 关于对梦窗词风的关注,可能也与之有关。据龙榆生言:“梦窗词集为老人用力最勤者……圈点至十数过。”参见朱祖谋:“彊村老人词评三则”,《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379页。今检《纫芳簃日记》,颇多与朱祖谋交往的记载。陈蒙庵自己也曾说:“在我认识的几位老先生当中,况蕙风(周颐)先生以外,要算是和他最熟悉。况先生故世之后,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见面的。”如此频繁的见面,其间有关于词学的交流简直是一定的。而关于朱祖谋为人改词,陈蒙庵更是亲见亲闻,他说:“(朱祖谋)对于后学的奖励,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有人拿词稿给他看,没有不是极口称赞的,同时随手指出某处不妥,某字失律,或把稿子放在他家里,就批上许多的字。有时太客气了,也会使人啼笑皆非。原来他在稿子上写着几句好评语,其他便是替你改正笔误的字,或把词调的别名,换上一个原来的调名,看上去写了许多,其实都可以省得的。”以上见陈蒙庵:“我所认识的朱古微先生”,《人之初》1(1945):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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