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考工记》里的老宅
2019-12-24袁竹
袁竹
自1976年开始,王安忆的创作已经跨越了四十多个年头。在这四十多年间,王安忆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写作精力,并不断在创作上推陈出新,相继发表了《小城之恋》、《荒山之恋》、《小鲍庄》、《长恨歌》、《考工记》等一系列小说。王安忆的整个小说创作軌迹伴随着新时期创作潮流的变化而不断改变,但她从未主动趋向于任何一种小说流派,也不盲从任何潮流。她曾说:“我自以为是一个远离一切文学潮流的作家,其实却得了一切文学潮流的好处。每一次生死攸关而又荒诞不经地冲破禁区,都为我开辟了道路,(使我)能够在前人或同辈的掩护下,从容不迫地考虑我自己的问题。”
王安忆在《考工记》中对于琐碎细致的空间不吝笔墨地进行精致的刻画,依旧以上海为舞台,描写时代变迁下的一段家族史。出身于世家的陈书玉,几经战乱,回到日趋破败的上海老宅。时代的洪流冲散了当年潇洒不羁的“西厢四小开”,青涩的年轻人在仓皇应对中走向各自的人生路。自新中国成立,老宅与新时代愈发格格不入,老宅成了新、旧两个时代的交界点,宅子外面每天都在上演着嘈杂世俗的生活。然而,老宅里的一切却都停留在了过去,似乎时代的潮头怎么也涌不进来。陈书玉守着自己教书的本业与老宅共同经受风霜与时间的侵蚀,终致人屋一体,相伴老去。
王安忆在这部小说中摆脱以往《长恨歌》中那种以人窥城、以城涉史的传统模式,另辟蹊径地通过空间的转移推动情节向前发展。这部小说中人物的性格、人际的摩擦、故事的缘由等都是随空间的变化而变化。如小说中的大虞家是做木器生意的,在城里有家红木店,一直以来本本分分,所以生意红火,家底殷实。但因大虞父亲曾收过一套明式家具,新中国成立后惹上了政治麻烦,从此家道中落。王安忆并未直接叙述事件,她通过描写红木店“新漆的店号,此时反而显得寥落……店号卸下来了,门板上贴了封条,封条上盖了大印”,来预示大虞家出事。此后设计情节描写陈书玉去大虞家拜年时的情景:“后门开了半扇,走进去,两旁堆放的旧家具黑压压的,嶙峋的边缘显得狰狞。……客堂没有人,百叶窗合闭,转到天井,才有一方亮。”从红木店被封到大虞家寥落的陈设可知,大虞父亲一事未有结果,全家陷入绝境。此后,大虞于一日夜里去寻陈书玉,注意到陈家的防火墙似乎要向他倾倒过来,本能地挪了挪步子,又继而笑他自己是惊弓之鸟。这一细节的增添已经说明,大虞家的事情大概已经有了结果。随后在大虞和陈书玉的谈话中,便得知大虞父亲回来了,但家产全部充了公,举家迁到乡下。
再如:“现在,滴水的叮咚不再是噪音,更成催眠曲,伴他入睡。随之,补瓦的急切也舒缓下来,直至有一天,他到祖父房间搜检字帖,看见墙脚长出菌菇。弯腰钻进床底,手电筒的光里面,一丛丛的,仿佛奇异小世界……修房的决心就又起来了。”这是陈书玉第一次决定修葺老宅,但是仅凭一己之力是做不到的,“摸索,寻找,辗转几遍,最终被推荐去“集体经济大跃进生产后勤处”。狭长的走廊上,错敲开几扇门,方在尽头杂物间紧邻处,看见半间办公室,门上的牌子将名字缩写成“集后处”。这段对老宅的描写交代了修房的原因,老宅作为陈书玉的生活空间,房屋漏雨不得不修葺。然而,修葺事宜并不顺利,又在修房事宜奔波过程中,将空间叙事的地点迁移至政府“集后处”,这一次空间描写引出接下来要出现的汪干部,并由汪干部为主要人物推动他参观老宅,受理修葺老宅,继而吊死在老宅这一系列事件的情节发展。这里需要强调的一点是,除了上述所涉及的单纯的故事地点的转移(故事空间),在这部小说中王安忆还利用叙述者说话时的空间即“话语空间”与“故事空间”两者之间的转移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如四小开前一秒还在舞场欢聚,商讨着是否去西南联大,下一秒空间地点便转移到陈书玉在小龙坎母校的艰苦生活。返沪的陈书玉先是窝在大虞家的木器店,到了解放时期在“弟弟”的推荐下又去了一所民居里的小学教书。
小说的空间变化始终跟随着陈书玉的生活场景不断变化,客观呈现出作品人物在不同空间中的游走,正是通过这些空间的切换推动作者详尽叙述作品人物所经历的悲欢离合。
在小说中,陈书玉的祖父去世以后,父母亲戚相继离开老宅,偌大的宅院只剩下陈书玉一人独守时,小说中的文字是这样的:“自此,宅子里只有他自己……望着天井月亮地里的投影,茫然地移动,仿佛清水里的一条鱼。”“照片渐渐发黄发脆,生出皴皱的细纹,照片上的花童就作了正中间的男女新人,又变回新照片。小孩子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下去,消失,寂静围拢过来,包裹住他。”看到这样的场景,不免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伤感。这些带有荒凉、孤寂、萧瑟的空间意象描写,其实正是陈书玉内心真实的写照。我们能感受到陈书玉不善言辞、性格内敛,对老宅有深深的依恋,同时也害怕老宅带来的孤寂。又如陈书玉再度因老宅修葺一事去地方图书馆查找资料,结果无功而返,但“他轻松不少,仿佛卸下一桩重负”。这种轻松藏在老宅的描绘里,“再回到家中,看宅子似也破得好些了……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越过玻璃钢钉棚,照在西墙上的砖雕;傍晚,则是东墙上亮起,深浮雕的线条镶了影的边,变得立体,就像活了”。陈书玉的生活已经镶嵌在老宅里,所以他的喜怒哀乐都能在老宅这一空间意象的书写中展现出来。陈书玉似乎变成了被老宅决定命运的人物。看到老宅,就能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小说中还曾描写到很多人物的住宅,如陈书玉的妹妹家:“大妹妹家住昔日租界区英国人的公寓楼,电梯厢四壁铁栅栏,裸着缆索和滑轮,流露出早期工业时代的粗犷气息。电梯在三楼停下,哗啷啷开门,走出去,脚底下的大理石地砖尽管磨损,依旧气派豪阔。”通过这段文字的描写能够看出大妹妹属富贵人家,也透露出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按照小说之后的发展,也证实了大妹妹这个人物十分自私冷漠。这种带有个性化的空间书写,巧妙地勾勒出小说中其他鲜活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