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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与费希特

2019-12-24叶隽

书屋 2019年12期
关键词:费希特陈寅恪王国维

叶隽

时间过得真是快,眨眼之间,陈寅恪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五十个年头了。作为中国现代学术建立期的那代学人的代表人物,他在1969年的作别尘俗意味着一个时代的逝去,他那沧桑的背影,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如果上溯到1927年,王国维投昆明湖自殇的那个年份,过去了已经有四十二年。当初,借悼念王国维之死,陈寅恪撰文《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称: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这段话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学术精神”的要义和精华所在,陈寅恪将思想与学术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强调追求真理是学者的本分,而自由意志、独立精神又乃学知识、治学问、求真理的根本所在,真有所谓“吾侪所学关天意”的意思在。我曾指出过,歌德当初是以维特之死来实现他的“文化假殉”,但对王国维、陈寅恪来说,却是“文化实殉”。这也正如陈寅恪所揭示的那样,王国维的价值就在于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意义,“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成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追究其原因,乃在于“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运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殉道之说,乃有了更为落实的根据。在这里,陈寅恪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判断,就是中国文化面临的乃是数千年不曾有过的大变化、大劫难,所谓文化所化之人,即文化承受者,抽象的文化纲纪需要由具体的文化承受者来标示,所以王国维这里的形象和代表性意义就绝对非同一般了。“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或与“不自由,毋宁死”之表述有关,此乃美国人亨利1775年3月23日在殖民地弗吉尼亚州议会演讲中的最后一句名言,陈寅恪留美时代未必不知之。而“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这里表述的内容,虽然还是传统的对于“士”的概念,但其意思却绝非传统的,传统强调的是:“师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艺教民。”(《周礼·司徒》)或者“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很少有提到“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更不要说什么发扬真理了。但这却可以在德国哲人那里找到相类似的资源,费希特就说:“我的使命就是论证真理;我的生命和我的命运都微不足道;但我的生命的影响却无限伟大。我是真理的献身者;我为它服务;我必须为它承做一切,敢说敢做,忍受痛苦。要是我为真理而受到迫害,遭到仇视,要是我为真理而死于职守,我这样做又有什么特别的呢?我所做的不是我完全应当做的吗?”费希特这里表达的意思,不仅是为了发扬真理,而且是要为真理献身,个体渺小,然而生命伟大。这些西方思想资源聚集在一处,则融汇为现代汉语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经典表述之后凝练而出,可见陈寅恪善于“化盐于水”,妙用外来资源,符合他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的基本立意。

陈寅恪进而指出:“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如果说前者是以王国维为缘起而阐述现代学术精神,这里就是以学者形象的塑立来标示其对学术风气的影响,甚至更进一步将其提升到关系民族盛衰的高度,这就与费希特强调的“学者就是人类的教养员”有异曲同工之妙了,不过费氏立论更具普遍意義。以陈寅恪之涉猎广博、好学深思,他不太可能不知道身为柏林大学首任校长的费希特,阅读他的相关著作也是情理中事,只不过他不留下明确的印记罢了。

《论学者的使命》以一种昂扬的姿态确立了德意志民族的学者使命的承当,那个时代,也是德意志民族的危难时刻,我们还需要了解费希特还同时作有《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还有《知识学》。既有面对全民族的国难兴邦的处境艰难,也有对学者阶层的明确使命承担,这才是费希特的人格和风襟。考察陈寅恪的风骨,其实也约略近之,他正是以坚毅的姿态写下了新时代的学者使命的确立,《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具有标志性意义,所谓“吾国大学之职责,在求本国学术之独立。……昔元裕之、危太朴、钱受之、万季野诸人,其品格之隆污,学术之歧异,不可以一概论,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观念,即国可亡,而史不可灭。今日国虽幸存,而国史已失其正统,若起先民于地下,其感慨如何?”此处将学术独立和国史存灭紧密相连,正可见出其高见卓识。一时代有一时代之使命,承担此使命而卓立于世者,可谓时代之子,费希特和陈寅恪都是这样承担时代使命的精神巨子。费希特毫不犹豫地指出“学者就是人类的教养员”,他要求学者不但要能“在一切文化方面都应当比其他阶层走在前面”,而且“应当代表他的时代可能达到的道德发展的最高水平”,学者应当树立起与普通人一样的最终目标,“提高整个人类道德风尚”。事实上,费希特确实也是殉道了的,在柏林大学首任校长任上爆发了1813年的柏林保卫战,当时城内挤满伤病员,费希特夫人为护理伤病员不幸染病,并传染给了费希特,最后两人一起病逝,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殉道,时代精神正是在其体现者的身上才折射出灼灼光辉。他的校长就职演说以《论学术自由唯一可能受到的干扰》为题(1811年10月9日演说,1812年1月7日在柏林出版),其锋芒所向,直指政治势力;但他并不仅是简单地反弹琵琶,他同样也意识到彼此间的互动张力,他曾特别强调教育在国家复兴中的重要作用。而早在1807年12月13日至1808年3月20日,费希特每星期日在柏林科学院的大礼堂,进行他震撼历史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连续十四次。相比费希特的慷慨激越,陈寅恪更以沉默低调的学术行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1942年,陈寅恪撰《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其中说:“先生讲授于南北诸学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间辍。持短笔,照孤灯,先后著书高数尺,传诵于海内外学术之林,始终未尝一藉时会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与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见者,肥瘠荣悴固不相同,而孰难孰易孰得孰夫,天下后世当有能辨之者。呜呼!自剖判以来,生民之祸乱,至今日而极矣。物极必反,自然之理也。一旦忽易阴森惨酷之世界而为清朗和平之宙合,天而不欲遂丧斯文也,则国家必将尊礼先生,以为国老儒宗,使弘宣我华夏民族之文化于京师太学。”这里与其说是在表彰杨树达的学人精神和勤苦努力,不如说是在坚定执着地重申自己的信念,是在为自己书写一部可歌可泣的学人忧患史,“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诚哉斯言,学者的使命,就是要著书立说,以纸上的功名来承担人间的职责,进而能“藏之名山,传之后世”,“考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遏”。这就更是将学人的功用提高到一个很高的层次了,世局移易与学术趋向有关,真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虽起于“青萍之末”,而见之于“死水微澜”。

陈寅恪并不缺乏世界眼光,譬如他就曾批评当时的中国学界谓:“国人治学,罕具通识。”隐含之意,自然是外人往往是具备通识的,至少就西方学术的大师级人物来看,哪个不具备人类文明史的整体意识,论学讲究“宏大叙事”,就是像黑格尔这样坚持“欧洲中心论”的人物,也对东方知识细加论列,看看他的《哲学史演讲录》就可以知道了。费希特宣称:“我认为人类的使命在于促进文化的不断进步,在于使人类的一切天资和需求获得同等的不断发展;在人类社会里我赋予研究这种进步和同等发展的阶层,以很光荣的地位。”这里,费希特给人类确定使命,定位则在促进文化进步,这是一个相对比较抽象的概念,但却具有普遍性意义。而陈寅恪在悼王国维时强调“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这里的古今仁圣,肯定包含了中外古今,是一个有普适价值的概念。他心中作为模范标尺的,恐怕也一定有他两度留德,心中相当熟悉的德国古典哲人与诗人。或者,更能表达他对王国维情谊和文化通感的,是那首《挽王静安先生》: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

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

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

赢得大清干凈水,年年呜咽说灵均。

这首诗将王国维标定为“文化神州”,可见其在陈寅恪心目中的地位,而更重要的是,诗中表明的对“道”的寻求和认同,更有一种普遍性的价值。陆九渊谓:“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甚或是,“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年谱》)正可谓形象地概括出了费希特与陈寅恪的这段“思想因缘”。陈寅恪青年时代两度留德,宁可不去哈佛当老师也要去柏林做学生,不求虚荣,不谋学位,一心苦读,其深受德国学术与精神之影响也必,或谓其受兰克史学影响,或称其与赫尔德文化民族主义有关系。其实,这方面还有很多内容可以开掘,与费希特的关联也可为其中一例。德国学术乃近世世界学术与思想中心,大师、巨子层出不穷,古典时代的天才接踵而来,留德一代可谓得风气之先,蔡元培、马君武等人均有名言表示膺服,而陈寅恪自然也不例外。考察此一种精神联系之渊源,对我们理解中国现代学人的“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的具体做法则大有启迪示范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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