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叫宛君
2019-12-24华曦
文>>>华曦
前不久去医院做检查,操作的护士曾护理过我奶奶,说我奶奶的名字王宛君很特别:“那个年代取这样的名字,一听就像是大户人家的。”
其实,我奶奶名讳友巽,字宛君,宛如君子的意思。君子意为男子汉。虽是女子,却有男子气。
奶奶出生在1919 年,是长女,幼年读家塾,后读教会办的崇英女校,每天骑自行车呼啸来去,两手不扶车把,时常还带着她的大妹妹——我的二姨奶。一回乐极生悲,连人带车翻到河沟里,两个都摔成骨折,回家居然没受责罚。我的太爷宠溺长女可见一斑。
奶奶学习成绩好。一张民国旧报纸上登着她参加江苏省中学生演讲比赛的获奖讲稿。
作者奶奶和作者叔叔合影
中学毕业后,家境不如从前,她没有继续升学,进了美国人办的南通基督医院学做护士。抗战期间,日军飞机轰炸医院,当场炸死12 人。太奶奶急乘人力车赶去,在医院旁边的稻田里捞起18 岁的她。医院被炸毁,奶奶遂去上海,考入瞿直甫医院。瞿直甫是沪上名医,其子瞿承方毕业于协和医学院,当时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在医院开培训班。奶奶与爷爷同年考入该班。奶奶已略有基础,与爷爷在班里遂成学霸。后来,奶奶在特护病房实习,爷爷则跟随院长瞿直甫做助理,开处方写病历。奶奶比爷爷大三岁,看中他的聪明、勤奋、刻苦。
1941 年底,日军进占上海租界。他俩和一群年轻人一道离开上海,南下昆明,受聘去参加滇缅铁路的修建。百十来号人,或乘船,或乘车,或步行,遇敌机则藏身田野、树林。一次,觉得敌机已经走了,几个年轻人从树林里伸出头去。谁知尚有一架日机在后面,一梭子弹打来,一个女同学被削去半边脑袋。在那个不知名的乡村,埋葬好同伴,继续上路。几十年后,提起日本,两个老人仍然心气难平。
到达昆明,滇缅铁路工程已经取消。他俩一度在一个煤矿做矿医。矿井分散在深山老林里,周围有土匪出没。矿上人生病,医生就骑马出诊,每次都得带保镖。爷爷带三四个保镖。奶奶出诊,矿上要安排十多个保镖,毕竟奶奶漂亮。日军的飞机来了,奶奶怀着爸爸时,一次跑警报,跌落水塘,捞起来全身湿透,早产加难产生了爸爸。生二叔时,躲在矿洞里,一片漆黑。爷爷点着油灯接生,给二叔取名守明。
后来,他们去了一家军医院,爷爷做院长,奶奶是护士长,生活安定下来。终于熬到抗战胜利,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幼儿,押送一车药品赶赴武汉,一路风餐露宿,有时睡在人家屋檐下,有时能进到屋里打地铺,却从来没想过把药品卖掉。等到武汉,想要移交政府医院的药品,居然要请客送礼托关系。交割完毕,已经山穷水尽,在马路边摆个地摊,卖了爷爷的西服、奶奶的旗袍和不多的几件首饰,凑够路费回家。
在爷爷的家乡无锡,他俩开诊所,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新中国成立后,了解到南通缺少医务人员,在革命干部的动员下,一家迁来南通,就此扎根。爷爷去发电厂做厂医,离家远但收入较高。奶奶回到她原来的医院,现在叫人民医院。奶奶待人宽厚,医院上下,人称王先生,是医院里不多的几位先生。在家里,奶奶资助弟弟妹妹,照应老人。不管在哪里,奶奶爱美爱动的天性不改。她穿旗袍上下班,雨天一件美式风雨衣,在一片列宁装中显得特别。午休时,她喜欢在医院的水泥地坪上溜旱冰。无论压力多大,她都不惹事、不怕事,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宛如君子。
爷爷80 岁去世。去世前大半年,开始住院。虽然家里有人陪着,但是奶奶不放心,每天早上5 点半去医院,晚上八九点回家。大家都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可她撑下来了。爷爷去世后,奶奶大病一场。她有先天性心脏病,随着年龄增大,发病频率增加。这之后,心脏病发作越发频繁,有时半夜里喊从医的叔叔赶来打针。89 岁那年,实在控制不住,必须动手术。叔叔征求奶奶的意见,奶奶同意了。平时,家里的钥匙,奶奶都挂在自己身上。进手术室前,她把钥匙交给家人,把银行存款和人情往来都交待清楚。事后聊起,奶奶说,没什么怕的,生死有命,反正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了。奶奶活到98 岁。
去世前半年多,她身体不好,这回不肯去医院:“就让我这样在家里走蛮好,也没什么难受,也不用去折腾。”我跟奶奶说,又没多大的事儿,就是有点感冒,去医院挂几天水,等好了,我开车带你出去玩。奶奶答应了。出门前,跟以前一样,脸上打粉底,抹口红,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住院半个多月,终于康复。出院后,一家人陪她在公园拍照,她很开心。隔几天,她还打了场麻将,照例赢了。她高兴地推开椅子站起来,一推牌:“和了!”
没多久,奶奶最后一次住院,心脏衰竭。医院尽心抢救,奶奶却一天天沉了下去,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清醒时,碰到护理的护士,总要挤出笑容来。
2016 年7 月26 日中午,病房外酷暑,她走完了一生。
我的奶奶,名讳友巽,字宛君。巽: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奶奶这一生,宛如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