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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关于存在的诗学
——夜鱼诗歌印象

2019-12-23龚锦明

星星·散文诗 2019年20期
关键词:风骨诗学祖母

■ 龚锦明

夜鱼所有的诗歌都指向存在本身,在场、及物、深入,在现实和回忆之间穿梭,在蒙太奇般的文字影像中生成一种“历史与当下”的交互性结构。这种结构的文本呈现的意象通透、凝练、丰满,展现的场景细腻、深刻、如梦如幻,达到了词与物、词与人的高度共振,从而为我们提供了打通现实的新途径和具有穿透力与空间感的文本。

夜鱼生于江苏,现居武汉,一种“外省人”精神上的游离感让她能够冷静地打量世界:

“听到他们发言至激情高潮处,不得不坐直身子,显出心领神会的样子”

“好多年未回了,半生以船为家的姨妈早已安眠于一抔黄土”

“好多年未回了,如今那里崭新得让我无措”

诗人在自我揶揄与沉痛之间,在此地与彼地、此时与彼时之间往来穿梭,“抽丝剥茧”般地道出了一种事实与现实:我们其实都是这样回也回不去,走亦走不出而“自我悬浮”的异乡人。

我曾经开玩笑说,只要夜鱼身靠船舷、临风眺望,就会有诗作来临,宛如诗神降临。我其实想表达的是,诗人凭船临风时,会自然而然生出一种“轻盈”、一种“逸出”、一种“悬浮”状态。船于诗人,是最有效的动感载体,一种最客观的探测工具,它可以承担“探测船”的角色。在《湄南河》中,诗人以充满异域风情的动态气氛拉开蒙太奇般的景观,如果说前面四句是诗人铺设的跑道,那么诗在第五句开始“起飞”,这正是“诗与思”的力量。“河水丰盈得像另一种宗教,黏合安抚着一切所托之物”,这一句既有反观,又有悲悯,本质上是存在主义的观照,它直接指向一个人的情怀以及风骨。

诗有三境:趣味为小,情怀为大,风骨无形。夜鱼的诗,当介于情怀与风骨之间,一个具备情怀与风骨的人,会让所凝视之物光泽显现,并开始湿润……在此处,湄南河已不仅仅只是一条河,它正像宗教般黏合安抚着一切,尽管并不清澈,但这就是尘世,且“现世金粉般的泡沫”正是如此。夜鱼在这首诗中,以诗性肌质的语言撕开了生活与世界的真相——虚无。我最诧异的,倒不是这真相本身,而是诗人借助“越轨”的笔触,将诵经的声音与湄南河的波涌并置(或说叠加)起来,一层层、一阵阵地,向“侧身斜靠船舷的我”、向读者传送“现世金粉般的泡沫”和“泡沫般活在此刻的幸福”。这传递如此深入人心。

关于存在,有个回避不了的主题,那就是故乡,几乎所有诗人都写过“故乡之诗”。而如何有效切入,却是横亘在所有诗人面前的一个命题——关于诗学命运的课题。在此意义上,如何避免写得俗套而陈旧,夜鱼显然对此有天然的警惕。《江南老蚕房》是对童年、对故乡的追忆,不是回望,是探望,是一种精神源头的探视与回溯。诗以童年视角切入,犹如蚕丝般富于质感,充满了天真与讶异,仿佛能“吃得下整个春天的桑林”。对蚕、对蚕房的描述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养蚕人——祖母。事实上,在夜鱼的许多作品中,“祖母”已成为一个深度意象,它是诗人与故乡之间最温馨、最贴切的一个钮结,这个钮结如此强大,以至于至今“蚕儿们仍在茧皮里蠕动”,这种心理时间上的回旋与往复直抵诗学要义——对存在与消逝的召唤性书写(文学,以及广泛的艺术,最内在的主题与其说是拯救,不如说是召唤)。显然,在这首诗中,夜鱼通过一个个带着个人精神印记的词和一个个历史纵深处的细节,让那充满质感的“江南老蚕房”复活了起来。

另外一首故乡之诗《河滩》,最吸引我的依然是那“祖母般的风”,或者说“风,祖母般一阵又一阵梳理”。“祖母”这个词在这里,与其说是修辞,不如说是情感。这“祖母般的风”梳理的过程,是诗人安置(或说重现)故乡风物的过程。古桥、石滩、两岸、腻着青苔的河埠头,风都能“闭着眼睛一一掏出,并安置”,后面,“继续,还有,被一把打落在地……”,诗的后半部分采取了模糊的情境处理手法。那个双颊滚烫、一声不吭、目光呆滞的女童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捡了酒厂附近河滩上的红薯干受了委屈,还是其他?诗歌在此给读者留下了极大想象空间与解读空间。结尾处“废船的呜咽”与开头“祖母般的风”一样皆为神来之笔,对于女童,“倒扣的废船”与“祖母般的风”一样,是她最大的安慰。

诗,本质上由词,由浸入情感与想象的词构成,在夜鱼的笔下,每一个词必有所指(融入心理、时间、记忆等诸多因素),且最终指向时光和故乡,这使她的诗在个人经验与场景营造的虚实结合之间带着一种强烈的追忆性质。正如夜鱼自己所说:隔着几十年流水,我想伸出手将她轻轻抱起……

在“闭着眼睛都能一一掏出并安置”与“终于有了无法安置的景象”之间,夜鱼选择了合适的切口(或者说伤口)进入故乡,达成有效写作。她擅长以一种悖论式的诗写方式超越时间与空间,从而自由地穿行于现实与虚幻之间并抵达灵魂的无限隐秘与丰富。《春风沉醉的夜晚》中亦看到了诗人探寻故乡、探寻事物、探寻人生的努力。

从地理、心理以及文化地理学的层面来讲,每个人都存在一个故乡,一个精神的故乡,一个写作的原乡。大多时候,夜鱼笔下的故乡与她出生的家乡重叠,家乡的人、事、物在她笔下繁花似锦,几乎让人又“重活了一生”,她的《河滩》《春风沉醉的夜晚》《时间的秘密》等等诗作,便是清晰的印证。这种写作原乡的笔触,径直伸入诗人个体自身,在那里,更有一个内在、隐秘、深邃的故乡——一个无法界定,无以名状的自我。

对于夜鱼来说,写作早已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的问题,事实上,夜鱼正以不断尝试的姿态和不断革新的作品孜孜以求一个诗人在词与精神的双重淬炼上的努力,她的文本让你意识到写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的诗写背后是一套语言、经验、感受力、想象力以及修辞(注意其语言在前)融构而成的知识,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寻求突破,她一直以其存在的诗学(悬浮、不确定、开放、多元)探测着世界和语言的边界,如果不了解这一点你将无法进入夜鱼的诗歌。或至少,你要明白,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诗人,是以她的整个人生为底蕴而写作的。

附:夜鱼的诗(二首)

幸 福

那年初夏的傍晚

香喷喷 热烘烘

在食堂门外的小操场上

在摇着蒲扇的人群中

是什么在缓缓融化?

姆妈的同事同乡梅姨

左手丝手帕,右手瓷茶杯

都是顶顶香的物件儿

但我们不是凭香相聚

又相认的

当深喉里的帛,裂开

亮晶晶泪涌的那刻

怪了,明明黑白电视

却纷呈出五彩

——落英是粉的

裙裳是淡蓝的

花锄是褐色的

青山与曲水都是浅黛的

二胡的青与锣钹的翠

都是活鲜鲜的

可惜人群是会散的

多年后梅姨不知所踪

我和母亲还在反复地看

反复看的这出戏啊

从未褪色过

她葬花的忧伤,鲜妍极了

在日渐老花的视线里

翩翩坠落

湄南河

河水托着金闪闪的佛塔寺庙

托着华厦高楼,也托着破烂的棚子

铁皮、塑料、木板拼凑的蜗居

夹杂其间,看起来并无不适

河水丰盈得像另一种宗教

黏合安抚着一切所托之物

但河水并不清澈

被万千游客养肥了的腻水

在东南亚阳光强烈的摩挲下

呈黄绿色

一阵阵诵经般的波涌中

侧身斜靠船舷的我

内心全是现世金粉般的泡沫

和泡沫般活在此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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