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汉非限定小句之功能视角对比研究*
2019-12-22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运城学院
北京外国语大学 何 伟 北京外国语大学/运城学院 仲 伟
提 要:本文以系统功能语言学为理论依据,对比了英汉非限定小句的功能及体现形式。从功能意义看,英汉非限定小句比较一致。从经验功能角度,它们所表达的过程不具有“直接定位”功能;同时,主语参与者的参与度呈现出一个从强到弱变化的连续统。从逻辑功能角度,英汉非限定小句在配列关系上体现的嵌入性呈现出一个从强到弱的连续统;在逻辑语义关系上与限定小句形成投射关系和扩展关系,但扩展关系通常具有不明确性。从人际功能角度,英汉非限定小句没有语气选择,不能单独承担言语功能。从语篇功能角度,英汉非限定小句体现的信息缺失性促进语篇连贯,推动语篇发展。从体现形式看,一方面英汉非限定小句都以较相同的隐性方式表达其逻辑、人际及语篇功能,另一方面在经验功能表达上,如过程定位及主语参与者的体现形式方面,英语表现出比汉语更高的语法化程度。
1.引言
限定与非限定范畴一直以来都是语言学界各流派研究的焦点。传统语法学派认为动词是限定与非限定范畴的载体,并主要从屈折形态及功能上对动词进行限定与非限定的界定。如英语非限定动词不能做独立小句的谓语,且不携带时态标记,不体现主谓一致关系,而限定动词则正相反(Trask,1999:62)。然而,传统语法对限定与非限定的区分与界定主要建立在形式基础上,没有确切的理论依据,这为跨语言研究造成诸多不便。生成语法学派将限定与非限定的研究从动词层面提升到小句层面,使得非限定的跨语言研究有了可行性(Nikolaeva,2007:4)。生成语法将限定与非限定抽象为一种句法结构属性,如Chomsky(1981:27)视限定与非限定为INFL节点,与时态、一致关系等屈折变化及主语的格紧密联系起来,而Rizzi(1997:284-286)则认为限定与非限定属于标句语类域,仍与格和屈折词相关联。生成语法对限定与非限定的区分在跨语言研究中仍不具普遍性,如Huang(1982:248-249)、Li(1990:21-23)、Tang(2000)尝试从生成语法角度区分汉语限定与非限定小句,然而Hu,Pan & Xu(2001)对其提出的主语空位、体标记空位等界定标准进行了逐一验证,指出这些标准并不可靠。由此可见,虽然生成语法将限定与非限定提升到小句层面,但其本质上仍摆脱不了屈折形式的制约。系统功能语言学也将限定与非限定的论述放在小句层面。Halliday & Matthiessen(2004:115,2014:144)在论述小句人际功能时指出,限定的功能在于将命题与言语事件中的语境联系起来,赋予命题可争论性,而非限定则不能。在此基础上,何伟、仲伟(2017,2018)认为,从形式上看,汉语并没有限定与非限定小句之分,但从功能角度,汉语也可做这种区分。并依据限定与非限定的本质内涵,将汉语限定小句界定为“能够通过语法化、准语法化、词汇化手段或零标记手段体现首要时态或首要-次要时态的小句”,而将汉语非限定小句界定为两类:一类为“句法上处于从属地位,本身没有任何时态标记,其时态意义的解读依赖于级阶小句的时态”;另一类为“句法上处于从属地位,本身具有标记次要时态意义的手段,不过其完整的时态意义解读仍然依赖于级阶小句的时态”(何伟、仲伟,2017:11)。本文以此为基准,在系统功能语言学框架下,对非限定范畴制约下的英汉小句,即英汉非限定小句的功能进行描述,并对比其体现形式的异同,以期更深入地揭示非限定范畴的本质内涵。
2.英汉非限定小句的功能及体现形式对比
本文以系统功能语言学为理论依据探讨英汉非限定小句的功能,这是由其“以意义为中心,形式是意义的体现”指导思想所决定的。从跨语言研究角度,非限定范畴只能处于语义层,而不是形式层(Lasser,1997:77;Gretsch & Perdue,2007:433),而且其载体为小句,而不是词。如上文所说,从形式角度非限定并不具有跨语言研究的普遍性。因此,系统功能语言学这种自上而下的研究路径适合非限定的跨语言研究。然而,目前系统功能语言学对非限定的研究只是局限于人际功能。因此,除了人际功能,本文还将具体探讨非限定范畴制约下的英汉小句的经验、逻辑及语篇等元功能,并对其体现形式加以对比。
2.1 英汉非限定小句的经验功能及体现形式对比
从经验功能角度,英汉非限定小句相同,其非限定性指的是小句所表达的过程没有被“直接定位”。所谓“定位”,即具有参照点,直接定位指以言语者的“说话”时间参照点定位小句过程。具体而言,非限定的经验功能在于对小句表达的过程不能进行直接时间定位,不以“说话”时间为参照点体现时间指示意义。不以“说话”时间为参照点包含两类情形:一类是非限定建立起过程与非说话时间为参照点的时间关系,另一类是非限定没有赋予过程任何定位参照点。如下例中的划线部分所示:(1)如未作特别说明,文中英语例句均来源于BNC语料库,汉语例句皆来自CCL语料库。
(1)My nephew comes home from his travelsafter having been abroad these five years.
(2)I’m so fortunateto have been doing this for so many years.
(3)Swimmingis one of the best exercises.
(4)我唱着歌回到了家乡厦门。
(5)国际排联技术代表哈里森在1998年曾说过,两三年后沙滩排球的影响将超过室内排球。
(6)我没看过妈妈打球。
依据系统功能语言学(Halliday & Matthiessen,2004:337-339;Halliday & Matthiessen,2014:398-400),(1)中英语小句的非限定性由having been形式体现,构建的过程发生时间为“过去”,然而这种“过去”指示时间不是以说话时间为参照的。(2)中的to have been doing体现了次要-次要时态,换句话说,非限定性构建了复合时间关系,具体为“过去的现在”。(1)和(2)中非限定表达的时间关系又是以限定构建的时间关系为参照,建立在限定构建的时间关系之上。(3)中swimming在传统语法中被看作动名词,而在系统功能语言学中被看作非限定小句,因为swimming对应于语义层的一个“情形”(situation),只是这个“情形”只突显了过程,隐现了“物”(thing)以及过程发生的地点如in the pool or in the river。但小句中ing形式并没有体现次要“现在”或“过去”时间关系,因为非限定没有赋予过程时间任何定位参照点,从而时间指示意义不明确,即可以指存在于任何时间的一种过程。这也是它被看作动名词的原因,因为名词本身不体现时间指示意义。(4)中非限定在汉语小句中构建的次要“现在”时间关系由时态语法标记“着”体现。(5)中非限定构建了次要“将来”时间关系,具体参照点为“1998年”这个过去时间点,由小句中的语法化形式“将”和词汇化手段“两三年后”体现。小句“妈妈打球”可以理解为一种能力,也可理解为一种动作。在(6)中它只能解释为一种动作,这是由级阶小句中的过程所决定的,因为“看过”的是动作行为,而不是能力。嵌入小句“妈妈打球”没有任何体现动作过程时间关系的标记形式,和(3)一样,非限定没有赋予小句过程任何时间定位参照点。可以看出,在对过程的时间定位上,非限定范畴在英汉语中一样,不仅可以构建次要时间关系,还可以使得小句过程没有时间参照点,建立不起时间关系。
通过上述分析和对比可知,非限定范畴所构建的时间关系在英汉语中具体体现形式并不相同。英语中这种时间指示关系主要由过去分词、现在分词和不定式等语法化手段体现。而且在不同句法地位的小句中,非限定构建的时间指示意义的具体体现形式也是不同的,如构建同样的“过去”时间关系在(1)中由having been体现,而在(2)中则由to have been 所体现。汉语中非限定构建的时间关系一方面主要由语法化、准语法化和词汇化等标记形式体现,如(4)中由语法化标记“着”体现,(5)中由语法化形式“将”及词汇化手段“两三年后”体现,另一方面也可由零标记形式体现,如(6)所示。这种体现形式的不同主要源于两种语言本身的不同特质。英民族偏重于时间,英语具有重时间的特质(王文斌,2013:164;赵朝永、王文斌,2017:18),因此表事物的动作、行为或状态受到重视,体现在语言上,就是小句以动词为中心,即一个情形以过程为中心。而过程的时间信息就必须在小句中得到强制性的体现,而且呈现出高度的语法化。非限定对小句过程非“直接定位”,即构建的过程次要时间指示关系也就必须通过语法化手段如分词和不定式在动词上以显性的方式表达出来,其体现形式不仅不同于限定范畴,而且在不同的句法环境中体现方式也不同。同时,非限定构建时间关系所遵循的原则也体现了时间的一维线性特征。其遵循的递归原则不仅在意义上线性递归,而且在体现形式上也是以序列组合的方式排列在一起。与英民族不同,汉民族偏重于空间,汉语具有重空间的特质;处于空间中的事物本身受到重视,体现在语言上,就是重名而不重动(王文斌,2013:164-167),如汉语中有专门的量词范畴修饰名词,而表过程的动词时间性并没有高度的语法化,仅由少量的语法化手段如“着”“了”“过”体现,大多还是体现于一些准语法化手段和时间名词中。正是由于汉语时间关系体现手段的多样性,一种时间关系可由多种手段体现,因此不同手段在功能上就具有重叠性,这意味着汉语非限定构建的时间关系不仅受递归规则的制约,而且受并协规则的制约,具体体现形式上也是以散点分布的方式排列。
非限定范畴除了通过构建次要时间关系对过程进行间接定位外,还可以通过构建过程的实现度来影响主语参与者的参与度。Halliday & Matthiessen(1999:166-167)指出小句的过程包括现实过程(actualized/realis)与非现实过程(non-actualized/irrealis)两大类,而且这两类构成一个实现度的连续统。过程的实现度不同则意味着参与者的参与程度不同。在此基础上,张玉波、杨炳钧(2016:528)指出限定范畴是构成过程实现度不同的关键因素。作为一个自变量,限定范畴对过程实现的制约能够作用于参与者对于过程的参与程度,而且它们之间的关系成正比,即制约力越强,则参与者的参与程度越高,反之亦然。然而这样的分析并没有考虑到非限定小句的过程特征。由于非限定小句只能对过程进行间接时间定位,这意味着非限定小句并不属于现实或非现实的过程类型。虽然非限定范畴不能像限定范畴一样通过构建不同的首要时间关系或不同的情态值对过程实现制约,但它本身也是自变量。
(7)The fact ofhis having made a mistakehe quite accepted.(Halliday,1994:272)
(8)He regrettedhaving made a mistake.(Halliday,1994:272)
(9)John went off by himself,the rest of us staying behind.(Halliday,1994:229)
(10)吃饭的铃响了。
(11)我听过她唱歌。
(12)我坐着火车,来到了北京。
(7)与(10)中的非限定小句在级阶小句的语义配置结构中做参与者的组成部分;(8)与(11)中它们直接做参与者,而(9)与(12)中则做环境成分。参与者是小句语义配置必不可少的成分,而环境成分是可有可无的。这说明这几例中,(9)和(12)中非限定小句的嵌入性最低,演变为限定小句的潜势最大,这意味着它们的非限定量值最小,而小句过程的实现度与其参与者的参与度最高。(8)和 (11)中的非限定小句作为参与者是级阶小句不可缺少的成分,这意味着与(9)和(12)相比,其嵌入性增强,演变为限定小句的潜势降低,那么非限定量值提高,非限定小句的过程实现度及参与者的参与度降低。(7)和(10)中的非限定小句作为级阶小句参与者的组成成分,说明与(8)和(11)相比,它们的嵌入性更深,独立成句的潜势就更小,那么非限定量值更高,过程的实现度及参与者的参与度就更低。可以看出,依据非限定小句充当语义角色的变化,非限定范畴的量值呈现为由低到高变化的连续统,受其影响,非限定小句的过程实现度也由高到低演变,非限定小句语义配置中参与者的参与度也呈现为由高到低的演变过程。
在体现形式上,英汉非限定小句的过程实现度都以相同的隐性方式表达,语义配置中做补语的参与者也以较相同的显性方式体现,而不同主要体现在非限定小句语义配置中填充主语的参与者。英汉非限定小句中做主语的参与者在形式上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参与者形式上经常不显现,如(8)和(10)所示;第二类为参与者以变体或共享形式出现,如(7)和(12)所示;最后一类为参与者正常显现,如(9)和(11)所示。通过对比可知,英语中非限定小句与限定小句的主语参与者通常在体现形式上具有较为明确的区分。如(8)中做主语的参与者一般不显现,这并不是由于非限定小句的主语与限定小句一致而被省略,因为将其改为限定小句时它的主语是必须显现的,如he regretted that he had made a mistake中的he 就不能省略。这种参与者的隐性方式在非限定小句中是一种常态,可以由限定小句推知其主语,虽然常常很难识别(Halliday,1994:229)。非限定小句的主语也可以显性体现,但大都是以宾格、物主代词或介词引出等变异方式出现,如(7)中非限定小句的过程参与者用his,而不是主格he。当然,还有一类非限定小句的主语不仅显性表达,而且与限定小句主语形式上一致,传统语法称之为独立主格结构,而且都在级阶小句中做状语,充当环境成分,如(9)所示。Quirk et al(1985:994-995)认为此类小句的主语为主格,有时也可为宾格代词,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非限定小句成句的潜势。从上文可知,它们做参与者的参与度仍低于限定小句的主语参与者参与度,但高于(7)和(8)中的主语参与者的参与度。
而在汉语中这种区分并不明显,汉语非限定小句主语参与者在形式上的省略与共享同样适用于限定小句。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英汉语对“主语”的认知并不相同。Li & Thompson(1976:459)从类型学的角度指出依据主语—话题的关系可将世界上的语言分为四种类型,其中英语属于主语突显型语言,而汉语属于话题突显型语言。英语突显主语的说法在学界较少有争议,但对汉语的主语与话题关系学界认识并不一致。赵元任(1968:40)认为汉语主语就是话题;Li & Thompson (1976:459)、刘丹青(2016)指出汉语侧重话题,也有为数不多的非话题主语;而沈家煊(2017)提出汉语的主语是话题的一个次类,包含于话题之中。我们认为这种争议主要源于没有将其放在一个完整的理论框架内讨论。在功能语言学加的夫模式框架内,意义层与形式层有较严格的区分,意义层的多重意义特征集合在形式层都只由一个句法结构表达。主语属于句法或形式范畴,而话题属于语用或意义范畴,二者关系密切。主语作为一种句法单位,在经验功能上通常表达参与者角色,在人际功能上通常协助表达交际事件,在语篇功能上通常表达参与者主位,这里的主位就是汉语学界所说的话题(He,2017:952)。英语中的限定小句与非限定小句的句法地位不同,英语倾向于形式上体现出这种不同,因此主语作为一种句法单位在限定小句与非限定小句中倾向于形式上的区分。如限定小句的主语用主格,非限定小句的主语则一般要用宾格等非主格形式体现。英语是主语突显型语言的说法意味着英语更重视体现形式上的不同。汉语并不注重这种形式上的区分,这大概也就是汉语学界难以对词组和句子进行区分的原因,比如朱德熙(1985:75)认为词组与句子之间是实现关系,即句子是独立使用的词组。概言之,汉语这种无需形式变化就可以体现不同句法地位的倾向使得限定小句与非限定小句没有形式上的明确区分。因此,表达参与者和话题的主语不论在限定小句,还是在非限定小句中,都没有形式上的区分。通常情况下,出于省力等语用目的,当非限定小句与限定小句中的参与者和话题相同时,其主语就会省略与共享,不同时主语不会省略,也没有形式上的变化。
2.2 英汉非限定小句的逻辑功能及体现形式对比
从逻辑功能角度,在配列逻辑关系上英汉非限定小句与限定小句构成嵌入关系,在逻辑语义关系上既可构成投射关系,又可构成扩展关系。限定范畴可以独立存在,而非限定范畴必须依附于限定范畴。这是由非限定的经验功能所决定的。如上文所说非限定范畴只能构建次要时间关系,不能对过程发生时间进行直接定位,非限定小句要定位过程、确定参与者等则需要依赖于限定小句。这种依赖性决定了非限定范畴必须与限定范畴构建逻辑关系,因此非限定小句通常不需要逻辑关联词来构建逻辑关系,因为非限定范畴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就具有逻辑关联词的功能。这种依赖性也决定了非限定范畴与限定范畴在逻辑地位上的不平等性。体现在小句上,非限定小句在配列逻辑关系上只能构建嵌入关系,而不能是并列关系。此处需要说明的是,系统功能语言学框架下的悉尼模式(Halliday,1994:216)将小句配列关系分为主从及并列关系,而加的夫模式(Fawcett,2000:271)则将其分为嵌入和并列关系两类。本文主要采用加的夫模式的分类。这种嵌入性随着非限定小句句法地位的不同而变化,或更准确地说,随着其在阶级小句及物性结构中地位的不同而改变,如下列例句所示:
(13)The mansitting with his back to her at the tablelooked round.
(14)第一批吃饭的人走了。
(15)He threatenedto blow up the city.(Halliday,1994:258)
(16)我想过打退堂鼓。
(17)Allice walked on in silence,puzzling over the idea.(Halliday,1994:240)
(18)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13)和(14)中的非限定小句嵌入在名词词组中,分别修饰名词词组中心词the man 和“人”,而名词词组则在级阶小句表达的过程中做参与者。可以看出,非限定小句表达的过程并不与级阶小句表达的过程建立关系,因此,非限定小句做修饰语时构建的嵌入性最大。(15)和(16)中的非限定小句嵌入在级阶小句中做补语(系统功能语言学中的补语大致相当于传统语法中的表语与宾语)。换言之,它们充当级阶小句过程的参与者。与过程一样,参与者是及物性结构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相比于(13)和(14),非限定小句的嵌入性有所降低。(17)和(18)中的非限定小句嵌入在阶级小句中做状语,也就是说,它们充当级阶小句表达的过程中的环境成分。与过程和参与者不同,环境成分是及物性结构中可有可无的成分,这意味着,与前四例相比,非限定小句的嵌入性最弱。可以看出,在配列关系维度,随着非限定小句在级阶小句语义配置结构中充当成分的不同,其嵌入性呈现出了一个从强到弱的连续统。
除了配列关系维度,逻辑功能还包含另一个维度:逻辑语义维度。逻辑语义关系又可分为投射关系和扩展关系。投射不是对经验的直接表达,而是一种表达的表达(Halliday,2004:441)。投射分为言语投射和心理投射,其中表言语或心理过程的体现形式可以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性的,即事实投射。如(15)和(16)的限定小句分别表达了言语与思想过程,非限定小句则分别作为言语与思想的内容而被投射,它们之间构成了言语投射关系和思想投射关系。相应地,当非限定小句表达言语或心理过程时,也可以对限定小句进行投射。如小句 he will get excited, thinking he’s going to race和“我妈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渔夫,……”中,限定小句就分别被非限定小句做了心理与言语投射。同时,非限定小句也可做事实投射。如小句the fact of his having made a mistake he quite accepted和“菜贩子比种菜人赚的多是事实”中,没有出现投射非限定小句his having made a mistake和“菜贩子比种菜人赚的多”的心理或言语过程,但它们仍被视为一种元现象,是一种较为特殊的投射。非限定范畴在小句层面也可构建与限定范畴的扩展关系。小句间的扩展关系主要通过逻辑关联词确定,而从上文可知,非限定小句通常没有逻辑关联词,这使得它与限定小句之间的扩展关系并不明确。如(17)和(18)中非限定小句与限定小句之间既可以理解为增强关系,也可为延伸关系,因为非限定小句既可理解为表示相同时间跨度的时间环境,也可解释为一种内容上的延伸。综上可以看出,虽然非限定范畴在英汉语小句中组合体现方式有所不同,如英语中非限定小句做修饰语时置于中心词之后,而汉语中通常出现在中心语之前,然而非限定范畴所构建的小句配列关系和逻辑语义关系在英汉语中是基本相同的。
2.3 英汉非限定小句的人际功能及体现形式对比
从人际功能角度,英汉非限定小句都没有语气选择,不能单独承担言语功能。系统功能语言学指出,语言在交流中可以承担四种最基本的言语功能:陈述、提问、命令和提供。这些言语功能由不同的语气来体现。一般情况下,陈述主要由陈述语气表达,提问由疑问语气表达,命令由祈使语气表达,而提供则主要由陈述语气和祈使语气表达。不同语言表达语气的形式机制是不同的(胡壮麟等,2008:156-157)。张德禄(2009)指出,语气属于理论范畴,是普遍特征,适用于所有语言,体现语气的机制是描述范畴,受语言各自的运作机制和文化环境制约。英语中的语气主要由语气结构来体现,其结构由主语和限定操作词组成,语气的改变通常也主要是通过主语与限定操作词位置的变化来体现。而汉语的语气可以通过语调、语气词兼或主语缺失来体现。在讨论小句人际意义时,Halliday & Matthiessen(2004:115,2014:144)指出限定范畴的功能在于将命题与言语事件中的语境联系起来,赋予命题可争论性。限定范畴在英语小句中由限定操作词体现,而限定操作词又是英语语气结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非限定范畴制约下的英语小句中不能出现限定操作词,而且弱化了小句主语参与者的参与度,这就使小句不能构建语气结构,从而不能表达语气。
由于英汉语不同的语气体现方式,非限定范畴对语气的制约在汉语中并不能通过小句结构形式体现出来。不过,这可以通过Verstraete(2007:132-134)所构建的语言配列关系的人际类型学范式进行检验。在对多种语言考察的基础上,Verstraete(2007:132)提出主从关系中的依赖小句没有语气选择。基于此,张春燕(2016)指出此结论也适应于汉语依赖小句。从上文对非限定小句的逻辑关系描述可知,非限定小句属于依赖小句,那么非限定小句没有语气选择。而非限定小句之所以为依赖小句,即其依赖性的产生,正是由于非限定范畴的经验意义所决定的。由此可以推出,非限定范畴在汉语中同样制约了小句语气的选择。对此可以用上述例(16)和(18)加以说明,选这两例是因为其非限定小句的依赖性或嵌入性趋于弱化,如能证明它们无语气选择,则可说明其他嵌入性更强的非限定小句也没有语气选择。为方便讨论,分别将两例序号改为例(19)与(20)。
(19)我想过打退堂鼓。
(19a)你想过打退堂鼓吗?
(19b)不,我没想过。
(20)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20a)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吗?
(20b)*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吗。
(20c)不,他没说话。
依据Halliday & McDonald(2004:330),张春燕(2016)提出了判断小句语气选择的标准,先给小句添加疑问语气词“吗”,再进行否定回答,以此判断两个小句是否能同时否定或单个否定。由于疑问语气在语气词方面不同于陈述和祈使语气,因此,通过将陈述和祈使语气词转变成疑问语气词或增加疑问语气词,可以鉴定小句是否具有语气选择。(19)中的非限定小句做限定小句的补语,位于句末,因此(19a)中疑问语气词可以视为添加在限定小句上,也可视为添加在非限定小句上。然而,从(19b)给出的否定回答可以确定,疑问语气词只改变了限定小句的语气,也进一步说明非限定范畴使得非限定小句没有改变语气的潜势。通过给(20)中的限定小句与非限定小句添加疑问语气词,可以看出(20a)成立而(20b)不成立,说明非限定小句并没有改变语气的潜势。然而,(20c)的否定回答却是针对非限定小句的回答。对此,Verstraete(2007:233)将其解释为嵌入小句在级阶小句的疑问语气范围内,属于约束从属。也就是说,在限定小句的语气范围内,非限定小句可作为提问的潜在焦点,而限定小句则为其提供预设,即说话人预设了信息“人已走了进去”,而疑问信息焦点为“他是否说着话”。这表明(19a)中添加的语气词改变的是限定小句的语气,而不是非限定小句的语气。可以看出,随着非限定小句嵌入性或依赖性的降低,小句有逐渐获得语气的潜势,然而由于有非限定范畴的制约,这种潜势仍不足以使小句获得独立的语气。综上可知,非限定隐性的制约性在英汉中都是通过消除限定范畴制约的语气而使小句达到零语气,从而使其不能单独承担言语功能和构成人际互动。
由于英汉语气的体现方式不同,因此消除方式也不相同。依据距离象似动因,其基本思想是“语气成分之间的距离反映了所表达的概念成分之间的距离”(Haiman,1985:102), Bybee(1985:196-197)通过考察多种语言,指出在形式结构上,语气的表达离动词的距离比体、时距离远。如上文所说,英语是以动词为中心的语言,语气的表达方式虽然不如时、体离动词近,但也以“主语+限定操作词”这个语气结构显性地出现在动词附近,而非限定范畴通过弱化主语的参与度及消除限定操作词而使语气归于零化。汉语与英语不同,汉语中的谓体不仅可以由动词充当,还可以由形容词、名词、小句等形式充当,从这个角度讲,汉语不是典型的以动词为中心的语言,其以动词为中心构建语法范畴的向心力相比之下较弱,由此,时体范畴以散点分布的方式存在于小句中,而语气与时体分布既有一定的关联性,也存在与动词之间距离上的差异,主要以韵律型的语调兼或句末语气词来体现。
2.4 英汉非限定小句的语篇功能及体现形式对比
从语篇功能角度,英汉非限定小句通过信息缺失性来推动语篇的连贯与发展。由于非限定范畴的经验功能、逻辑功能及人际功能的制约,非限定范畴使得小句过程发生时间的定位、语气、参与者等信息缺失,而在语篇中信息的缺失要求信息的填补,即要求限定范畴的参与,这就推动了语篇信息的流动。如(17)中的英语非限定小句puzzling over the idea和(18)中的汉语非限定小句“他嘴里说着话”都不能独立成句,要求限定小句的出现。从另一个角度,非限定小句信息的缺失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省略,这主要是受到了省力等语用原则的制约。因为限定小句已经提供了较为完整的过程定位、语气和参与者等信息,因此非限定小句可以不再重复同样的信息。省略重复信息可以使语篇简洁,同时也起到突显剩余信息的目的。比如:
(21)There are different degrees of cold.A piece of ice is cold compared with warm water.But the atoms of a piece of ice are moving—they are moving quite fast, as a matter of fact.But they are not moving as fast as the atoms of warm water.So that compared with the water, the ice is cold.(Halliday,1994:330)
(22)鬼卒还用叉子把我叉起来,高高举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莫言,《生死疲劳》,2006:1)
(21)中两个非限定小句compared with the water都缺失了过程上的时间定位,省略了参与者成分,因而要求限定小句为其提供缺失和省略信息的参照。由限定小句可知,非限定小句缺失的过程定位时间为“现在”,省略了参与者a piece of ice 或the ice。然而这种缺失与省略避免了重复,使语篇更加简洁。同时,更加突出了剩余信息,即突显了与warm water的对比,从而使读者更明确ice的cold特征。第一个非限定小句在级阶小句中做述位,为新信息;随着语篇的推进,小句信息结构发生变化,在第二个级阶小句中,同样的非限定小句做了主位,这时它成为旧信息,引出结论。(22)引自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依据小说开篇第一句提供的时间参照点“1950年1月1日之前的两年里”,我们可以将整个故事的发生定位为过去。这表明(22)中限定小句过程时间的定位为过去。非限定小句“高高举着”由语法化标记“着”表明小句过程发生时间为间接的“现在”,完整的时态解读还必须依据其后的限定小句提供的过去时间关系,即“举”这个过程发生的时间 与“走”过程发生时间处于“同时”关系,具体为过去的现在或过去的同时。同样,语气也依赖于其后限定小句提供的陈述语气。而非限定小句省略的参与者则依赖于位于它前面的限定小句,具体省略的是充当主语的参与者“鬼卒”和充当补语的参与者“我”。由上文可知,汉语非限定参与者在形式上的省略主要是为了避免重复,出于省力的目的。
通过对语料库的考察,本文发现英汉语非限定小句与其所依附的限定小句在序列配置上存在明显的差异。英语非限定小句可位于限定小句的后面,也可位于前面,但位于后面的占比较大;与英语相比,汉语非限定小句一般更倾向于出现在所依附的限定小句的前面。原因主要有两点:首先,汉语一般遵照背景—图形顺序来组织信息,而非限定小句一般提供的是背景信息;其次,与英语不同,汉语非限定小句的非限定性并不是由高度语法化的形式来体现,从而其位置比较固定。
3.结语
非限定范畴一直以来都是语言学界研究的热点,对其探讨已由屈折形态语言拓展到了非形态语言。至于汉语等非形态语言是否存在非限定范畴,学界尚未形成较为统一的认识。本文认为,从形式出发,汉语并没有限定与非限定小句之分,但从功能出发,汉语也可做这种区分。在此基础上,本文采纳系统功能语言学自上而下的研究路径对比了英汉非限定小句的功能与形式,揭示了英汉语言在非限定范畴上的共性与个性,也进一步说明了英汉语在意义体现方式上存在较为明显的差异:英语结构层级清晰,汉语结构层级模糊;英语形态变化丰富,在图形与背景顺序上较为灵活,但侧重先图形,后背景,汉语一般先背景,后图形,这说明英语在表述上重主体,轻客体,而汉语重客体,轻主体;英语语法化程度较高,而汉语较低——这或与英语系表音文字,而汉语系表意文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