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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路

2019-12-20李霞

文学港 2019年12期
关键词:身影

李霞

一条路。一条河边的路。

它并不见得有多特别,只是多有特色而已。因为傍河。因为傍河的那些树和草的丰盛。因为傍河而比其它地方略显得幽静。还因为,它是一条单行道。

我可以从不同的方向进入那条路。通常是出家门直接向南。或者,向北一段,折向东,再折向南,到一处十字路口再向西,最终呈逆时针方向到达那里。

那是条南北铺成的狭长的路。

我在那儿健走或跑步。在夜晚。晚饭后。

这样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四年。其间,也时常去往别处的路,那是因为暂时的厌弃,还有对其它可走之路抱有新奇之因。但终究是习惯了先前的路,习惯上幽静。就像习惯了一种膳食的摄取,不由自主总会跟它走近碰面。

所以其中流逝的时间不能忽视,它已经把一种生活方式融入内心。仿佛,那里有生活需要的宝藏,愿意迫近被它俘获——被一条夜色朦胧的路俘获。

四季的夜色中,我和那条路所拥有的一切邂逅,除了草木和河流,还有其上的星星和月亮、暗空和流云,以及毗邻的房屋和那些闪烁的灯光。

这些怎会完全包括完。人的思想的无穷尽,自然界中物与物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导致不能作单一囊括。比如草木和河流,当它们繁盛和枯萎时,可以让人思绪联翩,在思想深处嫁接为另一种事物,人们在其中怀念、祭奠或者欣然;比如星星和月亮,当它们明亮在天空时,常常,温暖也如那些光芒来到身边,抚触一颗心的茫惑或孤独。“亘古”和“心淡如水”便在如此遥望它们时瞬间来临。一路奔波的岁月,在其庇护映射下相形见绌,不由不回归已远远抛却的理性内心。

那条路所邂逅的一切,当然在别处也同样拥有。人怎么可能步出大地与天空的环抱,生活在独异的别处!

但它的的确确存在着差异。仅仅跨入与车来人往主干道作分水岭的第一道门,这种差异就扑面而来。刚刚还在漫延的喧响、漂浮空气的焦躁,被那道普通的黄色铁栅栏门截住后,即刻退却,嬗变为想要的更接近真实的物象。

或许有了安静,有了安静的开始长驱直入,人才可以完全放松,跟周边搭建起默契,愉快融入面前生活。

走过第一道门,再走几十米过第二道门。这似乎是一个仪式,在跨入又跨入的两重门中,筛选褪掉那些萦响的聒噪,而后触感另番天地。

天空,苍浑厚重出现眼前。

在对它投出第一瞥时,这种感觉便紧随而来。仿佛它早已静候那里,等待有人抬头望它,将其丰实的蕴藏一同分享。这让人满足和敬畏。一条路的伊始,以这样的方式迎接,告知着它的亲近包容,以及吊诡气息在其中的附着。

第一个对话者。关于人与永恒的大自然的对接,对接在一个缄口静默的环境中。这是多么奇妙的所得。

微明路灯,路幽暗着。堤坡、草岸不用说也都在幽暗里呆着。没有风,树叶枝桠也无声无息时,路便近乎肃穆,像在陷入庄重沉思。只有河流不甘寂寞,有无风的夜晚都水波潋滟,悠然自得。所以,从黑暗中肃穆庄重的堤岸收回眼,瞟向一边稍远的河,之前种种浸染,便随了微明灯光透照下的波纹荡漾开去,心又是妥帖活泼着了。

一年中除了凛冽的冬季和乍暖还寒的初春,路上总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包括自己,是锻炼者。也有经过此路呼啸而过的摩托车、轻盈闪过的电动车。因为是单行道且门口狭窄原因,汽车不能通过,只有从第二道门走大约两公里,穿过第三道门后,才有条岔道出现,也才会有车驶入其中进入闹市,或从其中出来,北上。也只有北上才可有它的出口,而我并不知晓出口在哪里。我试图在有天晚上走得更远些,越过第三道门,然后再穿过第二座大桥桥洞,沿坡路上去,拐一个小弯继续北上,但终归因陌生和人迹稀少惧怕下来,不再继续。我不知道自南向北绵延数十公里的一条河,以它流向修建的那条路,是否同它一样一直延伸下去,直至汇入更大的河为止。

我如此描述因河而生的一条路的蜿蜒狭长,是因为想到在日复一日夜晚的行走中,那些漫无边际浮上脑海的一切,跟它极为相似。在它面前,我永远驾驭不了自身的思想,任其毫无阻碍汹涌而来,播散在无边暗夜。

我和其他许多健行者同向或交错而行,还有他们的小狗,也还有他们的小孩子。他们喧哗、低声私语抑或沉默行走,都笼盖不住那条路的黑夜的清寂和阔大。一晚清晰听到一位年轻妈妈因顾及旁边有人而压低的声音:你猜我能把毽子扔到爸爸那儿吗?孩子毫不顾忌高昂回答:肯定行。脆亮声音和妈妈轻悠声音形成对比。毽子随之抛出,飞向爸爸的方向。这让我立即想起电影《人证》里小时候的焦尼·赫瓦德戴着草帽和爸爸威尔歇·赫瓦德,以及亲爱的妈妈八杉恭子,在雾积的山峦里奔跑嬉戏的场景。

亲情让人眷恋。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它是一幅幅生动画面,贯穿着一个人渐行渐远的岁月。

还有其它,所有关于人类情感和意志产生的东西。

那条路便是如此存放了一些什么,让某些人在某些时候将回忆定格,回到一条暗夜里的路。

回忆跑来。

少女嚎啕大哭的声音。

她毫无办法掩饰内心的悲伤,任其在那条暗夜的路上传出很远,让人听得惊心动魄。——在那条路上她失去了她心爱的尤物,一只亮白皮毛的小狗。它被一辆莽撞开进的车碾压,瞬间毙命。惊魂之下,随之悲恸迸发,蹲在路旁堤岸的草丛里,绝望摩挲它尚带体温的小小身体。同行的人在忙着挖堤岸斜坡湿软的土,要将它埋葬那儿……

一个中年女人积极乐活的身影。

她是癌症术后康复者。我们曾经一度认为她的罹患,转机性甚小,为她抱憾。以后较为频繁的与她相遇,是在那条路上。一年中,由初春厚厚的口罩、帽子、密实外衣的严加防护、羸弱步履,到夏季稍稍明快的身影,直至冬天已呈底气十足的讲话嗓音……后来,她甚至选择了一处路旁宽敞地方,擺上微型播放机,身子轻巧地随节奏绕圈锻炼……

我见证记录这些,同时这些也成为自己销蚀不掉的记忆。我和他们走着交错但又某种程度交汇的路。世间原本如此,芸芸众生,每个凡夫俗子,都在同类的趋向又选择中走属于自己的安宁之路。

那条路一个冬天的某个夜晚,却是例外。

那个夜晚,不存在任何融洽的交汇,甚至交错也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我被迫选择逃跑。在除了我和那位对峙者外别无他人萧条暗寂的路上。

当对方成了另一个人眼中的猎物,而又强弱悬殊,并且环境于对方有利,“跑”便成为当时最有力蹿升心头的信号。在他发动摩托车刚刚偏离正常轨道驶向自己的瞬间,便开始以自己所能用出的极速向前奔跑,恐惧中跑过他身旁,终于没给他留下片刻停住摩托车腾出双手的机会。那时那条路俨然一个魔窟,响在耳边的,只有摩托车无限放大的追赶的轰隆声,冰寒刺骨,远远盖过朔风,我已陷在四周无可抓附的惊慌之地。

我到如今不能想象,一条暗夜里漫漶的路,到底藏匿多少不可确定因子,在人的眼睛无法穿透、几乎失掉一半的透视作用中,神秘在草丛、树木、土坡乃至一个或几个狐疑的同类身影里,由此对它生出不安和警惕,敏感捕捉辨析着自身以外任何端倪的出现。

那晚在那条路上,我不知道若没有一个人相助,后来会发生什么。而那个相助的人,对之前糟糕的一切毫不知情,包括事件的结束,自始至终都在走自己的路。他是那个夜晚第三个出现在那条路上的人。他和我们相对而来。是的,他仅仅出现,便已相助。因为摩托车,终于在错愕和心虚的短暂停顿后,加快油门一溜烟远去,不再纠缠眼前已不再好玩、甚至还有可能棘手的游戏。

由此我在冬天却步于一条路,绝无再有侥幸心理的试探。就像季节的变换,它只欣欣向荣在暖和的春天、炽热的夏季和温和的秋天。

在夏季有人搬个马扎,随意在路边散落坐成圈,敞着大马褂嘻哈夜聊。旁边,若恰好有座鲜见的房屋立着,亮出灯光,倾洒在他们或川流的他人身上,便是一条路完美景致的缩略图。

缩略图上,背景是沉在夜色中的树和河,主景是安坐的闲适的人,他们的脚边摆放着茶壶和茶碗。

茶壶茶碗,隐托出镜头无法包含的房屋的事实存在,因此人间温暖的烟火味依然完好。因此青睐一条路,有着自我对世间生活的倾情寻觅:安全、好奇、积极、美好。

我描述熟悉的黑夜里的一条路,就像翻检我的私有物品,它只属于黑夜,在黑夜的领地安然存放。长久以来,我只与它在这样的时间碰面,似乎在白天从没有时间也从没有想过与它靠近。

当有天下午,在去书店的路上,忽然有去看望它的冲动。仿若只识得蒙着面纱的样子并不甘心。那时太阳正灿烂地照着,四周喧然。

事实上,当已习惯的一条黑夜里的路被截然转折,变成通体明亮、一览无余的样子出现在面前时,感觉是奇异和迷恍的,无法把它们顺利连接。那些琐细,曾被夜晚的调色盘统一为一个整体色块,而在白天无一遗漏呈现出来:高高土坡上金黄的向日葵、路旁栏杆上恣意缠绕的青藤、每一寸枯黄或鲜翠的野草,甚至对面路人极其微妙的一个表情变化、远处岸边一对情侣毫不顾忌的相拥接吻……

我也看到了自己本身,被光亮挟持,正在听从它的指挥,迈着正常的规范的步子、矜持着该有的面部表情向前走路,远失了夜晚的那分洒脱:可以挤眉瞪眼,可以扭腰甩胯,可以随意任何步态,甚至伤心时泪水可以肆无忌惮流出,不用担心他人看到。所以一条路,所有愿意保留的记忆,都只与它的夜晚相关。

而夜晚,我更愿意因它独有魅力的漫延,捡拾体味若干当下生活的生动瞬间,和过往悠长岁月里一直安放的那些感动。

我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拍摄树梢间大而圆的月亮,拍摄路灯光束里微澜的水、静寂的树,拍摄对岸远处的万家灯火,拍摄手持电筒在夏夜寻捉蝉猴的大人小孩的身影……然后,把它发往远方投缘的朋友,共同分享一条路的一分恬淡心境。

我惊异和欣喜捕捉从一处桥洞上方传出的声音。川流的汽车压过桥面,宛如曾在他乡久违了的火车驶过铁轨的声音。一次次,从不厌烦。

我去看望那些夜色里的羊,它们被圈禁在铁笼里,随时会被岔道旁边的全羊馆下锅。我只能陪它们站一会儿。在无助身影的沉默里,偶尔听到一声“咩”叫,便感惊悸。那近似哀嚎。

而雨后路旁成片壮观的蛙鸣,极尽渲染着生命色彩的斑斓,它们把一个季节的高潮推向极致,沸沸扬扬,乐此不疲。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里: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安静的地坛于他,是心灵的栖息地。一个人,在更容易看到时间和自己身影的事物中,将会怎样感到苍凉又倍感释然?

我想起这些,是因为想起我们每个健康或不健康的渺小个体,都需要时时与面前宏大幽魅的自然空間对话,在窥见体味中让灵魂不致失陷。

一片四周参天古木的园子是这样,一条普通的河边夜晚之路,也便如此。

那里折射着世界的所有。我敬畏它们,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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