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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苏

2019-12-20张晓红

文学港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君小梅手腕

张晓红

1

立夏节,是让小女孩们巴巴盼望着的节日。

立夏节的早上,会从娘手中拿两个焐得喷喷香的赭色茶叶蛋。一个马上剥开来吃掉;另一个,放进娘打好的五彩线的蛋套里。挂在颈上,晃悠晃悠地晃在胸前,晃得小女孩的小脸蛋红粉粉的像朵花。通常,男孩子不来拄蛋,蛋套里的蛋,是舍不得拿出来比试的。万一蛋壳拄破了呢?蛋套没蛋就神气不起来了呀!

村子里的农家们,把立夏节看得很重。吃了“立夏米饭”,大人们有的在水田里拔秧插秧,有的在旱地里种番薯种芝麻,种一些夏天里吃的蔬菜。这一顿立夏米饭,娘无论多忙,都会把满满一桌好菜好饭端上。

我们近海边人家,吃立夏饭,必要烧上红烧鲳鱼,红烧乌贼。这一盆红烧乌贼,叫“头吹乌贼”,又嫩又鲜又肥腴。整只烧成,上盆时掰成条,雪白的里肉,外皮染上红红的酱红色,又好看又好吃。有整根不折断的细溜溜的野山笋,红烧成“脚骨笋”,吃了能使脚骨健。有刚从田里摘下的嫩倭豆炒韭菜,嫩倭豆甜润软糯,可连壳一起吃。还有清水煮豌豆,也是水嫩得又甜又鲜。立夏米饭的饭是柴灶大锅烧的喷香甜糯的豇豆糯米饭。

娘说过:这一桌好菜,要让着干活的爹爹哥哥多吃些,他们成天赤着脚干农活,立夏米饭桌上的一碗碗“下饭”最是补身子。

小女孩们听话,胃口也小,好“下饭”吃得并不多。看看自己的小手腕,看一下,笑一笑,美滋滋的。吃好菜的兴味索然而淡,减了一半。手腕上佩戴的立夏苏,颈项上挂着的蛋套,才是小女孩们最大的兴趣和欢喜。

戴在腕上的立夏苏,用各色丝线编织而成。在立夏的前一天戴上,可一直戴至盛夏,每天要洗澡的时候,才取下。

几年后,当我稍微长大些、能背诵好几首古诗词时,读到了“皓腕凝霜雪”这句诗,就会想起我们白嫩的手腕——皓腕上,佩戴立夏苏的美丽无比的模样。那手腕,已在衣服里藏了漫长的几个季节,还没晒着过太阳,格外的白润、水莹。一串缤纷明艳的如小花缀饰而成手链圈,戴在嫩藕似的小手腕上,甩着寸把长的轻柔柔飘忽忽的流苏,正如小梅的阿娘(奶奶)开玩笑似的拉着小梅的手腕,说:这么好看呀!给阿娘咬一口!给阿娘咬一口。

2

大人们说:戴上立夏苏,不光是好看,还有辟邪、保平安,避凶化吉的功效。戴过立夏苏,手腕上会香香,整个人也都会香香。盛夏时节,虫蜞辣刹就不会近身叮咬。

立夏苏到底香不香?我们闻了又闻,是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香味,缭绕在手腕上。

立夏蘇,都是要长寿阿太去打。阿太打得最好。她有一大纸箱的五彩绣花丝线,专打立夏苏。阿太从前是个绣技了得的“绣花娘子。”倚窗安个大花绷,绣的花儿朵儿,招惹得窗外花粉粉的蝴蝶飞进来,不肯飞走了。正因为阿太绣技好,配色精致,她打出的立夏苏,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村里人都说:阿太是福气最好的阿太。她给小女孩们打立夏苏,小女孩们戴上,也就沾到了好福气。

据说,阿太十五岁时,在窗户内绣着桃花。长寿阿公是富人家的少爷,已在城里读完了洋学堂,回家来。春天后,要去城里做事。从阿太的窗外路过,见到了秀媚可人的阿太,绣着秀媚可人的桃花,疑似树枝上红粉粉的桃花飘落在了花绷上。太公竟看得发呆发痴,口里吟诵着: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桃花相映红……伫立窗外不肯走开。定要父母来阿太家提亲下聘娶过去。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太公城里事不去做了,就在村里的小学堂教教几个乡里孩子。白天教小孩,晚上回家来,照本教阿太。都说阿太识的字,和太公差不多。但阿太字识了再多,一辈子也就在家里绣花,做家事,养孩子。

阿太的福气是真好。比她大了三四岁的太公,做了几十年的农村学校老师。退休以后,会帮着阿太一起种菜、做饭,一起带孙儿女。

太公和阿太都识字断文,见人总是笑眯眯,待小孩们尤是好。眼睛里有文字在闪光,嘴巴里的话,有着浓浓书香味。家里儿孙满堂,和和美美一大家人,从不脸红吵架。

九十多岁的阿太,身板硬朗,眼睛明亮。就是耳朵有点聋,门牙缺了两颗,讲话有点漏风。比如她问:茶叶蛋分了几个?会说成是:拆烟蛋分了四个!本来,只有阿萍听得懂,做翻译。但多听几次,我们也听懂了。

3

这次去阿太家,除了我和小梅、阿萍、小君,还拉上了芳芳。

田野上吹来暮春夏初的风,清凉柔暖。野地里,所有绿油油的叶子,都绿得肥肥的,像要滴出油来。野地里,所有的小花和人家屋门口篱笆里种植的一株株的花儿,都开得胖乎乎,热热闹闹。

阿萍最贪玩,一会儿摘一朵粉白色“碎碗爿爿花”,扯碎了吹向天空。一会儿去人家园地里掰下一荚嫩倭豆,剥开来,把一粒青嫩青嫩的豆粒放嘴里,另一粒硬要给芳芳吃。芳芳沉着脸,不说话也不笑。

芳芳长得多好看呦!她穿着件打了补丁的娘穿下的白色有青灰细碎花的衫儿,还是映衬得瓜子脸儿白暂细润;一双密簇簇长睫毛掩着的大眼睛,比小仙女阿萍的眼睛还要大还要亮。

芳芳很可怜,是她娘从外村嫁过来时带来的,也有近三年。几个调皮的小男孩背后叫她“拖油瓶”。她娘嫁来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弟弟和妹妹,这儿的阿娘(奶奶)和后爹就不待见她了。小小的年纪,就要她洗衣带弟弟妹妹。她娘老实,不敢吭声,又常常在外干活挣钱。家里养了好几只小白兔,剪了兔毛卖给供销社,有钞票又有布票可拿。兔儿爱吃新鲜的嫩青草,撬兔草的事儿就交给了芳芳。芳芳像小青竹一样纤细的身子,总是背着一只大大的牛草篮,往偏避的坟滩头和山脚下的树丛里去,要撬满一牛草篮的草才能回家。好几次都见着她,人斜着,弯着腰,右肩臂上挎着的牛草篮里,只有半篮的草。她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小梅阿萍两个机灵鬼,马上踅进人家的田垄里,快手快脚掰些黄豆叶和青菜外叶,塞进她的草篮下面。

今日把她叫来,是阿萍向她阿娘请了假。她阿娘常要阿萍的娘裁衣,剪鞋样,这点面子是给的。

我们一行人都咯咯咯地笑得开心,只有芳芳不开心。我笑了几声,就要停下来,去看看她。我已打定主意。去年,母亲要我耐心细致地串好了一只珠子蛋套。那是一些母亲小时候玩过的彩色玻璃碎米珠子,和大于碎米珠子的浑圆闪光彩色珠子,要我用极细的棉线串。网格用碎米珠子一粒粒串,再用一粒浑圆珠子当作套结锁住。

我坐在窗台边,有温润的阳光照射进来的小桌子旁,静静地串好了一只光熠熠、又别致,任谁也拿不出的珠子蛋套。立夏节那天,母亲为我放进一只光润丰圆的大大茶叶蛋,在颈项挂上。我急忙忙到小伙伴处去炫耀,连村里的大人也围上来看稀罕,夸我成了“巧手妹妹”。小伙伴们簇拥着我,羡慕地看着、摸着,还要借去胸前挂一挂。今年,我就借给芳芳,让她第一个挂上。这一下,她会开心,会笑了吧。

4

阿太住的房子,很有些年头了。院子很大,明堂四周围,砌了一长溜圈的花坛。石榴花、绣球花、凤仙花、鸡冠花、杜鹃花、金盏菊,还有白白的玉荷花(栀子花),清清淡淡地开满枝头。“五月石榴红似火”,花朵已经在绿绒绒的苞苞里,嘬起了小女孩般的红艳艳肉嘟嘟的嘴唇。只等立夏一过,就会呼啦一下,从苞苞中钻出来。整个院子花香盈庭。墙角里圈养着一群鸡鸭,两只雪白的大白鹅,看家护院。阿萍早就告诉过我们:这两只鹅儿,叫大白小白,门槛精着呢。遇见陌生人进院子,它会把头抵在地上,一抵一抵,作进攻前的准备。然后,张开翅膀,直冲过来,用硬硬的喙嘴,啄在你的腿上,裤子啄破,多痛呀!眼泪都要流下来。阿萍的娘就吃过这苦头。

果然,大白鹅嘎嘎叫着冲过来了。我们都躲到墙外的角落里,脸也吓白了。阿萍壮着胆,大声叫着:阿太!阿太!又绕到阿太房间窗外,打手势,阿太才出来。叫了两声:大白、小白,去!去!两只鹅才乖乖地躲回东北院角的树荫下。

阿太见到芳芳也来了,心疼地摸摸芳芳的小脸:唉!小娘,看是真好看!咋这样瘦哇?说得芳芳大眼睛里涌上了晶亮的泪水。阿太连忙把芳芳拉到膝盖处搂着。阿囡!莫难过,莫难过。阿太先给你打立夏苏。立夏苏戴上,运道会好,人会胖。

我们都羡慕地看着阿太捧出丝线箱子,拿出一只铁架子。这只铁架,底脚有两根横向铁条,两脚可踩住,稳住。铁架上端有几个铁钩,可把需打的五彩丝线用棉线扎住,放在钩子上,就可独个儿自如地打立夏苏和蛋套。

不料,芳芳却怯怯地小声地说:我不要戴立夏苏!不要……阿太诧异地问:咋啦?我们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芳芳的眼泪从大眼睛里缓缓地流下来,抽泣着说:自家屋里的阿娘说过,她只有阿爹一个独养儿子,阿爹也只有我一个独养女儿,要我为阿爹穿素戴孝满三年。立夏苏红红绿绿的不能戴。

阿太说:你又没戴孝。

戴着呢,在里头。这儿阿娘见到了要骂的。说我戴着麻绳,坏了她家的运道。芳芳卷起了有补丁的袖子管,一只已被汗水浸染得黑灰灰泛黄的粗麻圈,紧紧地箍在芳芳白嫩纤瘦的手臂里,就是在肩胛头下的这一节手臂里。已深深地陷进在肌肉里。

阿太嘴里“嗞嗞”地吸着气,用缝被针挑麻圈,小心地左挑右挑,把结儿挑开,终于拿了下来。

芳芳白白嫩嫩,好像透明一样的手臂的皮肤,陷成了一圈深深的红红紫紫的凹痕,凹痕里渗出了细细的血珠。

这一下,是阿太流泪了。小娘啊小娘!不要再戴了。你阿爹已死了,你戴着,他也不能复生了。他如有灵,知你戴着这么吃苦头,他也要哭的。来!阿太为你打一只素色点的立夏苏。戴上福气好!身体好!

5

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

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这是唐代诗人胡令能描写绣娘的诗句。当我会背诵这首诗,并已学会绣花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这首诗,所描绘的也是长寿阿太年轻时绣花的模样吧。岁月静好无声,江南春意如诗。黄昏余晖中,美丽娴静的阿太,用巧手飞针走线。绣一朵花开,引得黄鹂好奇,离开柳条飞走。村里的大人们不是在说嘛,阿太绣的花朵儿,把蝴蝶引来,不肯飞走了。

阿太为我们打立夏苏时的样子,引得我们这几个小女孩,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她。也如一幅画,映在脑海中。

阿太银丝般的头发,梳成光齐圆润的“鸟鸟头”,黑丝网罩住,斜插着银簪子。

深蓝色的阴丹士林布的斜大襟衣衫,缀镶着如意盘扣;领沿、胸襟、袖口处,用同色丝线,都绣着枝枝蔓蔓的细巧花朵。

阿太白净的脸盘上,漾着慈爱安详的笑。

阿太把一缕彩线抽出来,用白棉线扎着放在铁钩子上。她的神情专注肃穆。一双裹在深深皱褶里的浑浊眼睛,睁大了,发亮了。

阿太的一双手,娇小得只有像阿萍的手一样大。皮包骨头,但特别柔软光洁,手指头长长,手指头会往上翘起来,又像阿萍在练习的、头往后仰的“拗腰骨”。

阿太瞄了一下芳芳的手腕,用粉色、浅黄、淡淡绿,又加上了几根榴花火红般的丝线,都分扎在铁钩子上。在头上的发簪里,抽出那枚手指头长的银簪,原来银簪又是钩针。钩住丝线,左一下,右一下。三只指头捏住钩針,两只指头往上翘起来,手指头柔若无骨,如一朵兰花。轻轻巧巧,一点一下一个花纹。

阿太说过,用钩针编织的花纹,扁扁,细细秀秀。有如意结的,有蝴蝶结的,和圆蕊结的纹理,很精巧,适合手腕纤细的女孩佩戴。

只一会儿工夫,阿太打好了,从铁钩上取下,戴在了芳芳手腕上,不大不小刚刚正好。把余留的寸长的流苏,系住了一个很结实漂亮的花结。

立夏苏套在了芳芳的手腕上,芳芳整个的人都生动、鲜丽了起来。破衣衫儿也变得白瓷瓷的有光有色。芳芳的两颊,浮上了红得娇艳的红晕,唇间,漾出了难得的甜甜的笑来。把我们看得发呆,好久,才一起拍起手来。

芳芳只高兴了一会儿,又带着哭音央求着说:阿太!今天不戴,不能戴。自家阿娘已捎信来过,要我吃点心饭辰光,到竹山头的毛竹林里去等她,她要拿茶叶蛋来给我吃。被她看见,要拿掉的。过了今天再戴吧。

阿太叹了口气,把立夏苏从芳芳手腕上拿下。阿萍拿出小手帕,轻轻地说:放在我这儿吧。过了今天,明天我会给芳芳戴上。阿萍用小手帕包住,放进衣袋。

6

小君也是今年第一次来阿太家打立夏苏,阿太就第二个给小君打。

小君个儿高高,性格倔强、开朗,又爱笑。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娘生下她,还不满一年,去山上打柴,翻落山头,成了瘫痪。只能成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会下床。她爹长年在外给泥水匠做小工。小君很小就会给娘洗脸、梳头、喂饭。

她的阿娘为人很厉害,总是差她里里外外做事。小君听话,会做。遇到不合心意就要大声地顶嘴,反抗。阿娘没办法,只能由着她。

农村的女孩子上学迟,都要帮着带弟弟妹妹,做家事。小梅阿萍都比我大二三岁,都没去上学。我们仨,暑假过后开学,就要一起去上学啦!芳芳当然不能去。小君本来也没份,阿娘不同意。小君哭着闹着,又说:要把阿爹的事儿讲出来。阿娘才小声地求着她。别讲,别讲。也就同意了她去读书。

小君说:读书了,不会再来打立夏苏,也不会戴着去上学。这个立夏节,就一定要来打一只,戴上。读书时,人也会变得聪明,书会读得好。

小君的手腕也是纤细扁平,阿太也用钩针给她打。以大红色为主,缀以浅黄翠绿湖蓝丝线。戴在手腕上,连原本黑黑的肌肤,也映衬得明艳艳,小君高兴得笑出了眼泪。她迟疑了一会,又吞吞吐吐地说:阿太!再帮我打一只吧,比这只稍微小一些。

阿太诧异地问:你要给谁?我们也都感到奇怪。小君并没有妹妹,也没有小女孩的玩伴。

小君下了决心似的,咽了一下口水,说:是阿爹在“走”的那个女人生的。阿爹带我去看过,要我叫她妹妹。

哦!我们都想起来了。大人们在背后、私底下窃窃私语:小君的爹早几年就在外边“走”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别人都知道,就瞒着躺在床上的小君的娘,怕生病的人心里难过,也不好把那边娘女俩带进家里来。

小梅和阿萍瞪大了眼睛,生气地说:小君!你怎么不长志气?把那个“偷生胚”叫妹妹!还给她立夏苏。呸!就不给她!

小君受委屈般、泪汪汪地说:这个妹妹拉着我的手,叫我姐姐,不肯放手。阿爹说:那个女人要到外面搡石场去敲石子挣钱,妹妹带去,放炮时有危险,不带去,妹妹没处可去。带到我家里来,我娘要伤心……可是,我对妹妹很好。

阿太坚决地抬手挡了一下小梅和阿萍,不让她们再说。漏风的嘴巴里,一字字说得清晰:都不要说了!那边的女人、小娘可怜。小君的娘瘫在床上,做不了她爹的女人,也可怜。都是可怜的人哪!阿太就给那个小娘打一只,小君拿去给她。

阿太马上打好了一只,与小君一只一模一样,就是稍微小了一些。拿出小块新的花布,包了,交给小君。没心没肺的小君,又是嘻嘻哈哈地笑开了,马上忘记了她家那档子伤心难过的事情。

7

接下来,阿太问我们:谁先打?小梅阿萍就说:先让玫玫打。去年,打至最后一只阿萍时,阿太家里来了客人,不能再打,阿萍只得第二天再来。今年,她们就让给我先打。

平时,她们俩也是处处照顾着我, 让着我。对别的几个小女孩,也是爱护着,像两个大姐姐。

小梅身体棒棒,结结实实。她上面五个哥,她和哥哥们一样会干农活。“双夏”大忙季节,她手上缠满橡皮膏,下田里割稻、拔秧、插秧,脸晒得黑红黑红。我们这几个女孩之中,她衣服穿最好,件件都簇新簇新。要上学了,娘已给她做好了白衬衣、花裙子;另外还有一套换洗的花衬衫、蓝布长裤。把我们都眼馋死了,都吵着也要做两套。

我母亲说:别光看小梅穿新衣,也要学学小梅会吃苦会下力气干农活的好样子。小梅的新衣服、都是小梅自己流汗出力挣来的。

后来,当我能够用绣花挣来了一些钱、母亲也要给我做一套新衣衫时,我却死活不同意了。我知道了,这些钱挣来多不容易。衣服旧的还可穿,就不要做新的。小梅也说:她自己很少要娘做新衣,就是哥哥们穿下的旧衣,改一下也可穿呀!

阿萍没那个好福气。她也是勤快会干活的好女孩。她上面有四个姐姐。她家里养了许多只小白兔,还有几只羊,一群鸡鸭鹅。五姐妹一起撬兔草,放鹅鸭。

她家里五个姐妹五朵花,一个比一个美,美得就像天上仙女下凡。村里人就叫阿萍是“小仙女”。可惜,“小仙女”没有好衣服穿。大姐要出嫁了,做了好几身;二姐在找对象了,也要穿着新衣衫处对象。兔毛卖了换来的布票钞票都用在了两个姐姐身上。换下旧衣给三姐四姐穿,三姐穿过破了,四姐倒有机会做新衣。轮到阿萍又是旧衣或打了补丁的破衣。阿萍一点不计较。她会自己在河埠头洗衣服,把旧衣洗得清清白白的,穿在身上。和她的相貌一样,让人耐看、爽目。

阿萍歌唱得好,又会跳舞。我们在盛夏的晚上,门口乘风凉,搭起空中舞台。各家的门口,稻田的四周围,萤火虫静默闪亮地飘来飘去地飞,小女孩们在竹床竹椅上,大声歌唱,此起彼伏。常常阿萍开口唱了,大人们也会静静地听着,唱好一曲,都会拍手,叫好。连稻田里青蛙的叫声也会低落。

阿萍唱最好的一首歌,是从她三姐处学来的: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上的晒谷场上,大人小孩也会把阿萍团团围住,要她跳舞。她會跳只动颈项、肩膀不动的新疆舞,又会翘着“兰花指”,学戏台上小姐的样子,唱越剧戏文。她现在在练“拗腰骨”,头往后,还只能拗到背脊上部那个地方。如果往后能拗到腰部了,就要去县城戏剧团考考看,能不能进剧团做戏。她娘也同意的。

8

阿太挽起我衣袖,在我的胖胖手腕上,轻轻地打了一下:小娘!手腕儿又胖了一些。阿太总说我的手腕在几个女孩中最胖、最白、最圆润。她就改为用好几条丝线分成双股,不用钩针,用手绞丝编织。是实心的圆滚滚的,卍字型结构。颜色是火红火红的火云红为底色,间夹黄灿灿的流金黄、碧莹莹的果绿色。

往常我们去打立夏苏时,阿太会说:小娘呦!要学会绣花。静静心,心细些,才像个娘子头的模样。我像你们这么大,早就上大花绷绣花啦!绣花容易配色难,先要学会配色:水红银红配大红,葵黄广绿配石青,藕荷青莲配酱紫,玉白古月配宝蓝,蜜黄秋香配古铜。——这是阿太吟诵的配色口诀。当时,我们听不懂。直到我学会了绣花,才要阿太用纸写下来,收藏着。

阿太为我打的立夏苏,是按照配色口诀配色的吗?当时,看不懂,不知道。反正,戴在手腕上,就好像在小人书上见到过的、古代小姐戴的手镯一样的实甸甸、明灿灿、亮艳艳。她们几位也都笑得开心,拍起手来。阿太捧着我的手腕,疼爱地看了好一会儿,说:小娘福气好,阿爹上海工人,家里生活过得惬意。吃的好,就水色好。我爱惜地把袖管放下,遮住立夏苏,不要把它弄脏弄坏了。

我又请求着阿太:阿太,再帮我打一只嘛!

阿太又是诧异地问:你还要打给谁?小梅阿萍也不解地看着我。我也吞吞吐吐地、好像难以说出口一样地小声地说:打一只给阿来哥哥。

小梅阿萍又“哗”地笑开了,用手指头刮着脸:羞!羞!羞死人……又大声地吟诵起村子里小孩说福来嫂的歌谣:阿来嫂,甭难熬。阿来哥哥信带到,初一不到初二到,初三早上准定到……一下子,热闹的笑声要把阿太的小房间抬起来。我脸红红的,说不出一句话。

阿太又坚决地摆了下手,阻止了她们的嬉闹。说:小娘,你阿来哥哥是个小顽(男孩子)。小顽只能三岁内可戴。大了,不能戴,娘娘腔调,不好。

我想著阿来哥哥待我们的好,就央求着阿太:就给阿来哥哥打一只嘛!让他不戴在手上,就像压岁钱一样,压在枕头下边,就会运道好,身体好,力气大!

9

阿来哥哥是王家二阿太的侄孙。王家二阿太是太外婆的妯娌。母亲从小在王家太外婆家长大,称呼二阿太为外婆,很亲。

每年立夏节,二阿太都要把焐得喷香的茶叶蛋,用小青竹篮盛了,拎来给我们。二阿太会带着阿来哥哥一起来。阿来哥哥十岁多,是个无爹娘的可怜的孤儿。二阿太要他陪着一起来,是知道母亲善良好客,我父亲在上海工作,家里生活比几户农家过得好。立夏节有好几碗好吃的下饭,母亲也会很客气地招待阿来哥哥。就让阿来哥哥来享受一下和我们一家人一起过立夏节的乐趣。

母亲待阿来哥哥是真好。把好吃的几碗菜:红烧乌贼、红烧鲳鱼、油豆腐烤肉,都放在他面前。可阿来哥哥只低着头,大口地扒饭。母亲就另外拿了只空碗,挟了许多好菜给他,定要他吃掉。还把大锅里的豇豆糯米饭,预先装了满满一大碗,连同一条红烧鱼,几块油豆腐烤肉、几只茶叶蛋、都给他带回家去。

吃好立夏饭,在堂前门口的檐下横梁上,用粗大结实的棕榈绳绑好了一杆大秤,要立夏称人了。我们小孩子都坐在一只秤钩上挂着的竹箩里称。阿来哥哥喜欢和大人们一样,用双手抓住大秤的秤钩,弯腰曲身,双脚悬空地称。母亲特别关注阿来哥哥的体重。掌秤的阿七公公好记性,他看一下秤砣,轻轻地叹口气。母亲就知道了阿来哥哥一年以来,没重多少。母亲就要说:没爹娘的孩子,可怜的。平时厨顿没把好,失失饿饿,力气又要出,人就不会胖。

母亲总是在我们姐弟几个面前,夸赞阿来哥哥的勤快、懂事、会吃苦。阿来哥哥曾给母亲打来过一叠垫子,用麦秸秆编成六角形图案,可以在饭桌上垫热碗和热砂锅。这是他自己打的,把麦秸秆外层土黄色的外衣去掉,淡米黄光亮色的麦秸秆,编得细密精巧结实,六角形图案匀称对称。母亲爱不释手,还舍不得拿出来用。

阿来哥哥还送我一只麦秸秆打的“小皮箱”,也是他自己打的。有大人手掌般大,有盖子,启盖自如。盖子上有青篾片制成的精致逼真的拉攀。小皮箱酷肖真皮箱,又可盛放我绣花用的小剪子、小针插。我珍藏了许多年。

阿来哥哥不爱说话。每当我和弟弟拿着茶叶蛋,唱起童谣:立夏吃只蛋,气力大一万……他就要插嘴:“立夏吃只蛋,气力大三万……我说:错了!错了!是大一万。阿来哥哥倔倔地说:我偏要说,气力大三万!大三万!我气力大三万,上山砍柴挑柴担,就不会头晕摔跤了。

这一次,我也下了决心,不怕小梅阿萍笑话我,定要阿太打只立夏苏送给他,让他放在枕头下,每天看看它。阿太说过的,戴上立夏苏,身体也会好。阿来哥哥每天看看它,身体就会好,气力真的会大三万呢!

10

回家的路上,我们的手腕上,都套着一只艳丽缤纷、五光十色的立夏苏,映衬得黄土黑泥、青禾绿苗、粉蝶红花;远处近处,都有了能勾住眼、压住神、摄了魂魄般的色彩,又是吉祥瑞气映现。

只有芳芳的手腕上依然空空。刚才在阿太家里,见到芳芳流下伤心的眼泪,更加对她有了同情爱护之心,小梅阿萍各牵了她的手,一起走。我说:芳芳,别忘记哦,明天,就要阿萍把立夏苏给你戴上。芳芳很向往地点了点头。又说:等会我就要去竹山头里撬兔草。自家阿娘会拿茶叶蛋来给我。去年有六只。我不给“双生坯”吃,就拿来给你们吃。一人一只。吃好夜饭,都到玟玟家来。

天刚擦着黑,小梅阿萍她们几个都来了我家,不见芳芳到来。却来了对门的云嫂,她神色慌张又痛心万分地说:芳芳翻落在大河里了,现在刚刚捞起来。肚子里喝饱了水,人已不会响了。胸口抱着着一包东西,牛草篮压在身上。可怜哪……

我们一听,都“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哭着喊着,都要到大河边去看看芳芳。母亲和云嫂拦住了,说天已黑了,大河边是沿山边的山路,不能去。母亲说她会去看的,要我们好好在家。

我们都哭喊着:芳芳、芳芳……齐刷刷地跪倒在了地上,双手合十,拜着。猛然,小梅说了:莫要拜、莫要拜!死人面前才可拜。芳芳说不定还能活转来,要被我们拜死的。

我们都站起来。这时,从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伴着哭伤调的“哭歌”:哎呦!小娘吔!可怜喏,可怜喏。你到我家来,每日背草篮,每日洗衣裳。没穿过一件新衣裳,没吃过一整条小黄鱼。阿娘待你不够好啦!这是阿娘错,这是阿娘罪。小娘哟!你要活转来,好好来做人。背上新书包,上学去读书。罪过呦!罪过呦……

是芳芳这儿的阿娘,在晒谷场地上打滚,呼天抢地在哭。阿萍朝着门外“呸”地一声,说:狼外婆,都是她害的。阿萍把院门关了起来。我们听着,又一起哇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母亲急急地从外面去看了回来,泪水盈盈地说:芳芳送到县城医院去抢救。她的娘,从搡石场急急地赶回来,伤心得昏了过去。希望芳芳能活转来。她是怎么翻落在河里呢?手里抱着一包东西,肩胛头背只大大牛草篮,从竹山头出来,天已芝麻花了,过板桥时就不小心绊落在河里。可怜的孩子呀……

母亲劝住我们,要我们不要放悲声,不要动哭声。盼望芳芳能抢救过来,活转来。

我们站立着,肩挨肩地围成一圈。每个人都擦干了眼泪,高高举起的手上,都戴着耀人眼的立夏苏——阿太打的立夏苏。阿太曾说过的话:戴上立夏苏,福气好!运道好!身体好!芳芳也有立夏苏,芳芳也戴过立夏苏。芳芳肯定能活转来,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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