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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怀抱

2019-12-19赵连伟

参花(下) 2019年12期
关键词:赵家老叔爷爷

奶奶叫代广芝,满族人,属狗,出生在一九一一年一月十四日。这一年的十月十日,武昌起义。

我十几岁的时候,听见奶奶与年轻的妇女们闲聊,她毫不掩饰自己年轻时的漂亮:“我当姑娘那时候,梳个大辫儿,双眼暴皮儿的,身段也好看……”

我一直对奶奶的身世好奇。她去世多年后,我问了一些长辈,他们都说,奶奶年轻时不但漂亮,而且善良朴实,聪慧能干,针线活儿尤其出众。

这样的姑娘,谁家不想娶来做媳妇呢?

代家在村北,赵家在村南。村南村北,奶奶对赵家的名声是早有耳闻。等她嫁入赵家,她一定了解了,赵家不是本地的满族人,而是清朝同治年间,兄弟三人,从山东登州府莱阳县赵家村小云南,跟随闯关东大潮,背井离乡,历经艰辛,几经辗转后,其中的老大落户于此。虽然当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但赵家凭着自己的勤劳、善良、朴实,最终在太子河北岸的这个村落里,得到了当地人的认可,站稳了脚跟。在村南盖起了五间草房,养起一挂马车和几头牛。虽然租种的是村里马乔氏的土地,可到春天青黄不接之时,马乔氏反要借赵家的粮食吃。

正因此,土改时,没有土地的赵家,却被定为下中农。

赵家表面上是太爷赵永清主事,但最难伺候的却是太奶。她是当地满族人,治家严谨,性格霸道,晚辈没有不怕她的,三儿媳(我三奶)曾被她动手打过。而老实任干、心灵手巧又善解人意的奶奶嫁进赵家后,很快赢得了太奶的喜欢。从没见太奶训过奶奶,她俩也从未红过脸。

男人们白天种地、赶车,妇女们轮流做饭、喂牲畜。

夜晚来临,奶奶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一针一针地做起针线活儿,棉衣棉裤、单衣单裤、纳底做鞋、缝缝补补,不知多少漫漫长夜啊,奶奶用一针一线缝出了家人们的温暖与体面,也慢慢地缝弯了自己俏美挺拔的身姿。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生产队允许个人搞小开荒。那时爷爷在畜牧站工作,少有时间,通常都是他选好地点,最累的开荒刨地的活儿,常常由奶奶带领爸爸、姑姑和老叔来完成。刨出来的地,第一年撒上荞麦,第二年才能种出玉米,奶奶总是想着法儿让开荒地长出更多的庄稼,打出更多的粮食。

油灯下,灶台旁,田地里,都留下奶奶忙碌的身影,她用自己勤劳的汗水,换来了一大家人蒸蒸日上、和谐美满的生活。奶奶没日没夜默默地付出着,如一只尽心尽力的老母鸡,努力伸长双翼,用她的怀抱,温暖着她所能温暖的家族里的每一个人。而无情的岁月和超负荷的劳作,粗糙了她的双手,压弯了她的脊背。我的奶奶,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无可逆转地沿着那个年代的生活轨迹,在岁月的风尘中慢慢变老。但挂在她脸上的那份从容淡定,以及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和与慈爱,又让她看上去无比慈祥。我似乎从一记事开始,就看到驼背的奶奶,她是世界上最慈爱、最亲切、最美的奶奶,具有中国式老太太的全部优雅和亲和力。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小脚女人有大爱。她不仅孝敬长辈,抚育自己的儿女,三个小叔子及他们的孩子,都能感受到奶奶无私的爱,一直沐浴在奶奶爱的阳光里。在赵家没分家前,他们都穿着奶奶做的衣服和鞋子。

我老爷——爷爷最小的弟弟,一九四八年参军,先后参加了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他和老奶每次回老家探亲,第一个急着要见的是奶奶,比见自己的母亲还亲!三爷三奶去世早,他们的小儿子(我叫金叔),奶奶像亲儿子一样疼爱他,金叔也把奶奶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样孝敬。

爷爷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二,还有两个妹妹。

奶奶最初是嫁给了大爷赵广山。

新婚刚三个月,村里老马家姑娘出嫁,求大爷赶车送亲。出嫁前,马家又请了位先生,根据男女双方生日时辰看了下日子,结果犯了红煞。马家不想改日子了,便按先生的指点,做了打煞,仍按原定的日子出嫁。

不知道那天是一个怎样的天气,是乌云遮日,还是晴天朗照,送亲途中马受惊毛了,狂奔不止。大爷从座驾的位置跳下来,拼命地连吼带拽,想拦住惊马,可这次他竟没能拦住那三匹他最熟悉、最有感情的马。大爷被拖倒,马车从他身上碾压过去。

大爷受了重伤,没过几天就离开了人世。

新婚三个月,丈夫突遭不幸,撒手人寰,奶奶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

处理完了丧事,眼见最可心的儿媳妇也要飞走了,太爷太奶怎肯放过,便向奶奶透露想让她嫁给爷爷的意思。奶奶死活不同意:“哥死了,嫁弟弟,老赵家的锅那么好刷啊!”无论从情感还是伦理上,她都无法接受。

奶奶绝食了一个礼拜,以示抗争。

奶奶没有父亲,母亲眼睛看不见,大事都由他哥哥代广发做主。太爷太奶先做通了舅爷代广发的工作,让他劝奶奶:“现在到处闹胡子,兵荒马乱的,能找一个像老赵家这样的人家,过上安稳的日子,就不错啦……”

奶奶听哥哥这么一说,只好接受了。

爷爷本来在下夹河村,有个姓孟的对象,还没结婚,就得痨病早逝。奶奶比爷爷大四岁,一开始爷爷也不同意,无奈拗不过太爷太奶,便与奶奶结合了。

婚后,奶奶主内,她把自己尊老爱幼、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美德发挥得淋漓尽致,把赵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人羡慕。

爷爷主外,他热心助人,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常常最先到场;他乐善好施,遇到吃不上饭的人,他会领到家里一起吃饭;他还心灵手巧,会吹笛子,拉二胡,扎彩灯……

赵家的善良忠厚,远近闻名。

只是婚后几年,爷爷奶奶一直没有孩子。太奶每每心不顺,就会阴阳怪气地说:“说家个骡子,不能生长!”

爷爷便领着奶奶去黑龙江寻医问药,给奶奶治病。

他们结婚后十二年,奶奶三十六岁才生了爸爸,又过两年生了姑姑,又过三年生了老叔。太奶时不时又会嘟囔几句:“要么不生,生起来还没头了!”

三个孩子在奶奶的怀抱里成长,赵家美好的家风浸透了他们的风骨,他们都是赵家家风最好的传承人。

美好家风氤氲开来,我们这些晚辈一直沉醉其中。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常年在外做厨师,妈妈要侍弄房前屋后的庄稼,我是奶奶看大的,确切地说,我是在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等我能跑了,爷爷有时会带我到他工作的畜牧站去玩耍。我对奶奶的依恋超过了父母。

白天疯玩了一天,晚上睡觉,爸妈睡在南炕,我和爷爷奶奶睡在北炕,我会习惯地钻进奶奶的被窝里,钻进她的怀抱里,小手会摸着奶奶的乳房……对于童年的我,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幸福、最温暖的地方,一扫白天的委屈、不快、疲劳,安然睡去……那里是一个男孩走向外面世界的出发地。

老叔十八岁参军,到牡丹江穆陵镇的某部队。他每年都会给奶奶四五十元的生活费,或寄回、或探亲时带回。奶奶会用这些钱,时不时地买些苹果、饼干、冻梨等水果点心,给我和两个妹妹吃。当然,分给我的最多。

爸妈都在外面干活,常常是奶奶做饭。她常做的是攥汤子条。攥汤子需要先将锅里水烧开,迎着开水升腾起来的热气攥汤子,奶奶的额头和脸上很快就会冒汗,我和妹妹在一旁为奶奶擦汗、添柴……

眼见奶奶驼着背,一脸汗水,气喘吁吁地为全家人攥汤子,我和妹妹怎能不心疼呢?我和妹妹很快就学会了攥汤子,不想让奶奶太劳累了。

奶奶尽管年老体弱有病,但她依旧勤劳节俭。她会在秋收季,带着我们兄妹到生产队的大地里,去捡拾秋收后落下的稻穗、黄豆荚等,上好的留着家人吃,不好的喂鸡。有奶奶出行的秋天总是那样明亮高远,兴奋愉悦。穿梭在金秋的田垄间,我们的身体一会儿伸直一会儿蹲下……蓝天白云下,演绎出了捡拾稻穗、黄豆荚的五线谱,直至夕阳西下。当我们挎着小筐满载而归的时候,奶奶就会用体贴的话语和温暖的怀抱,给我们以爱抚和鼓励。

那年,家里忽然来了一位收古董的北京人,一口柔软华丽的北京话,很容易吸引人。那人总的意思是说,那些旧东西不值钱,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然后,他又施以小恩小惠,拿出面包给我吃。我很快被他收买了,便央求奶奶把那枚袁大头和两只银手镯卖了。奶奶是舍不得的,两只银手镯是她的嫁妆,可经我一说她竟同意了。那人用一百多块钱买去了奶奶的心爱之物。

此时此地,买与卖,竟如此的简单。

后来我能感觉到奶奶的后悔,但却从没怪罪我。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知道某些旧物的珍贵,深深的愧疚感,总是在怀念奶奶的那一刻涌上心头。

奶奶在邻里乡亲、老老少少中的威望无人能比。

有一天,我和邻家男孩打架,他吃了亏,极愤怒地追赶我想报复。我跑了回来,躲在家里,他在院外用石頭砸门。奶奶听到外面有砸门声,推门出去,立在门前,大声呵斥,这位来势汹汹的小追兵被吓跑了。

我一直没有走出奶奶的怀抱,但我终究要走出奶奶的怀抱。初中毕业后,先是到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县城读高中,那时奶奶也没觉得我走得远,因为县城里毕竟有老爷老奶。后来,我考上了军校,要去南方上学了,她感觉到孙子这回真要走远了,每次临走时,她都是那样不舍,再三叮嘱……

那次,她拄着拐杖,送我到房后的小石板桥上。我一步三回头,看见她站在那里,佝偻的身形,深情地望着我的那双眼泪流不止,那场景,仿佛在那一刻定格了,成为印刻在我脑海里永不褪色的一幅经典油画。

东北的严冬冷酷无情。

奶奶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得了哮喘病,每到冬天病情会加重,春天来了,就会好转。

每见到奶奶犯病时上不来气的样子,我和妹妹不免心情有些忧伤,奶奶的病情成了我们心绪的晴雨表。我们盼着春天早点到来,盼着奶奶的病早点好起来。

为了治好奶奶的病,家人们淘换了不少偏方。老叔买来安宫丸给奶奶吃,效果并不好。有一段时间,奶奶每天晚上吃一粒速效胶囊,这样就不会感冒了,不感冒就不会引发哮喘病。有一次她听说狼骨头治哮喘,便让老叔给弄狼骨头。老叔说,这个太难整了!

氨茶碱片,百喘朋片,咳喘宁片……这些都是我和妹妹熟悉的药名。

夏天,奶奶经常从厨房的窗户进到房后的菜园里,摘各种蔬菜,做给全家吃。有一次,她从窗台下地时,不慎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在屋地上,右臂骨折。眼见奶奶呻吟着,那种疼痛啊,仿佛疼在我自己的身上!

从此,这只受了伤的胸怀博大的“老母鸡”,她的右翼不能像从前那样伸展自如了,她的怀抱不能像从前那样有力了。可是我知道,她的爱从未减退……

老叔一九八四年从部队转业到本溪市,单位分了房。每年过冬前,老叔老婶都把奶奶接到市里过冬,悉心照料,等春天天气暖和了,再送奶奶回农村。这使奶奶的病情大为缓解。

奶奶到八十岁的时候,困扰了她半辈子的哮喘病竟然好了,再没犯过。多亏了叔婶的功劳!

奶奶在晚年总是念叨着:“不怕儿女晚,就怕寿禄短。”奶奶年轻时身体累垮了,从我们记事时就开始吃药。晚年的她也充分享受到了儿女和晚辈们的孝顺与爱戴,在这种浓浓的爱的氛围中,她活到八十五岁高龄,无疾而终。

她去世时,我随军机关正在辽源参加一个演习活动,接到信,匆匆请假往回赶。一路上,我眼前恍如一个永不停歇的电影院,一直不停地播放关于奶奶的电影,那内容主题,不只是悲伤,更多的是爱,是奶奶给予我的今生今世也用不完的善良美好的品德,是我在世间行走时,安置自己的最大的温暖怀抱。

我赶到家时,奶奶已被装进了花头棺材里。棺材的四周是请当地有名的画师画的二十四孝图,凝重华美。那棺材,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她儿子带着她孙子,到那些熟悉的山里面转了又转,最终选定三棵粗直的黑松,伐倒,拉回,请村里手艺最好的杨木匠给做的。棺材做好后,一直静静地摆放在仓房里。奶奶对自己的后事早已准备停当,坦然面对,或许还有一丝憧憬。奶奶住在里面,一定会冬暖夏凉、安稳舒心的。

我仿佛看到了奶奶躺在里面冲着我和蔼微笑的神情……

辛苦了一生的奶奶,我的好奶奶,此时此刻,你一定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你必定依偎在你母亲的怀抱,笑靥如花,眉目如画,一如自己描述的那般美丽:

“我当姑娘那时候,

梳个大辫儿,

双眼暴皮儿的,

身段也好看……”(责任编辑 徐文)

作者简介:赵连伟,辽宁新宾人,军事学硕士。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中华诗词》《长白山诗词》《吉林日报》《辽宁日报》《长白山日报》等,发表散文、诗词作品。著有散文集《边走边畅》,主编《镇边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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