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盛世音,渺渺华乐情
2019-12-19周航
周航
新加坡是东盟成员国之一,亦是一个多元文化的移民国家,其中华人是占比重最多的族群。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华乐”一直是新加坡多元音乐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来自新加坡的华乐室内乐团鼎艺团,秉持“小而精,细而美”的审美价值观念,始终以弘扬与推广华乐室内乐为己任,是国际华乐室内乐作曲比赛和鼎艺华乐室内乐节的举办者。此次鼎艺团以中国—东盟音乐周为契机,于5月31日晚八点在广西文化艺术中心举行了专场音乐会,其内容形式多样,既有展示本土风味的新加坡作曲家作品,亦有饱含民族风情的中国作品,为现场观众呈现了一场从传统到现代、从民族到世界的视听盛宴。
一、他者承情,“近我”演绎:从地域到民族
提及广西,不可避免地就会想到冠绝天下的桂林山水和浩如烟海的山歌小调,而刘三姐以“传歌者”“歌仙”的形象作为广西当地的一种文化符号,可以说满载当地人民的集体记忆与民族认同,在近些年的发展中成为了广西民族文化的一种精神象征。在当今全球化的视野下,“刘三姐”这一象征符号也逐渐在国际交流的互动中被赋予了新的文化内涵。如本场音乐会里,由新加坡青年作曲家骆思卫专为鼎艺团来广西演出所作的《刘三姐情歌联曲》,就是以刘三姐电影《世上哪见树缠藤》和《山歌对唱》中耳熟能详的主旋律为基础进行的创编。这位作曲家善于融合不同国家的传统音乐风格,曾多次在东南亚开展促进文化交流的工作,在这首作品中,同样也牢牢地把握住了极具广西当地民族特色的音乐风格。
乐曲分为上、下两部,上半段在轻柔舒缓的古筝与清远悠扬的笛声中不疾不徐地拉开序幕,像是几笔挥就的画卷,着墨并不浓艳,于袅袅青烟里信手铺开了一幅漓江山水。有俏皮可人的壮族少女,盈盈笑脸,身上环佩银饰叮当作响,或怀抱竹篓采茶,或撑篙泛舟于江;随着一声唢呐奏起,仿佛一个信号,乐曲浪涌般向前推进,主题旋律也随之更为突出,似乎能看到朝气蓬勃的年轻小伙,红着脸在寻找自己的恋人。而下半部分则以流行的山地二重奏为特色,整个乐曲的基调一改上半部分的悠然旷远之感,变得明快而活泼,高胡和唢呐穿插其中,辅以密集的锣鼓,颇有几分广东音乐的色彩。而琵琶和弹拨乐小部分的特殊旋律,在乐曲过渡到激动人心的结尾之前,重新和谐成小调。行至尾声的那一句唢呐更是点睛之笔,声调高亢气息绵长,炫技同时给人山高水阔之感,亦有几分野趣,赢得台下一片掌声。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采用广西都安地区壮族民歌素材所创作的《山寨欢歌》被很好地演绎。这部作品由广西艺术学院的青年教师戴丽霞所作,运用了五声性调式和声,采用“快—慢—快”的板式,匠心独运地将广西特有的铜鼓音乐元素进行了大胆创新,具有独特的地域特色和浓郁的民族风情。
铜鼓文化源远流长,在我国南方少数民族的历史中一直有着特殊的地位,壯族尤甚。从最初的青铜礼乐器发展至今的两千多年里,铜鼓在重大的节日庆典或喜丧祭祀中常伴以歌舞进行演奏,因其特殊的社会功能、鲜明的民族特色和神秘的宗教色彩,逐渐演化为了一种民族文化的象征,被注入新的活力。如音乐创作领域,戴丽霞老师就一直致力于在少数民族风俗中挖掘灵感,她将原生态的民族音乐元素与现代作曲技法相融合,创作了这首《山寨欢歌》。在乐曲中,模拟铜鼓的打击乐粗犷而有力,线条刚劲而不失厚重,与跳跃的弦乐声部遥相呼应,音乐层次清晰又相互交融。仿佛置身壮族山寨,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巍巍高山,近处是花团锦簇的潺潺流水,周身是不绝于耳的蝉鸣鸟啼。乐曲以铜鼓节奏构建的固定音型始终贯穿其中,行进至末尾高潮,随着打击乐极具地域特色的强奏,欢快热烈的情绪饱涨满溢,勾勒出山寨众人在盛大的庆典中自由无拘、纵情欢歌的热闹之景。
此处的“近我”,并非单指个人,而是人生活其中的“自我的文化”。①广西地处我国西南,有着毗邻东盟的地理优势,在文化交流方面也充分发挥了丰富多元的民族特色。鼎艺团作为来自新加坡的乐团,以东盟音乐周为契机,能够借此平台向听众展示充满广西地域特色、中国传统文化的作品,固有广西艺术学院作为东道主的原因所在,但这种他者对“近我”的演绎,亦是一种中外音乐文化的交流,使得民族音乐和传统文化走出国门,于交融互鉴中拓宽全球化视野。
二、多元交互,多重表达:丰富的艺术形式
本场音乐会并未拘泥于固有的室内乐形制,如《笛缘》这一首作品,就是双笛子与华乐室内乐的合奏。《笛缘》是新加坡青年作曲家王辰威所作,原为双笛子和华乐室内乐创作,表达的是詹永明先生和陈庆伦先生的一份桃李师生缘。后改编成了中国笛与西洋长笛,借由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来诉说笛手间的不解之缘。乐曲在一开始由扬琴配合二胡,在彷如私语的幽远低诉中点明主旨,弦乐声部在若隐若现中淡入,烘托出半入江风半入云的缥缈之感,再逐渐加强推进至主题。柔美细腻的主题旋律由詹永明先生的竹笛徐徐引出,其音渺渺,似往已回,仿佛分花拂柳而过,天光由暗转明,眼前是一片莺歌燕舞之景。至另一只竹笛由黄显行先生如穿花蝴蝶般轻巧跟上,倒似一书生掸袖拍衣,含笑负手而来。笛音在两者之间你来我往,一唱一和,与其说是师徒之情,更像是知己之交,在幽篁密林中春花煎茶、执酒清谈。随着音乐节奏的逐渐加快,乐曲进入了一段传统音乐风味的赋格,在弹拨与弦乐的衬托下,仿佛酒至酣处,恣意人生,在你追我赶的旋律中大谈心中抱负。赋格以密接合应技巧结尾,两笛吹奏了旋风般的华彩。乐曲至慢板再现重复主题,饱涨的情绪涣然冰释,画面逐渐拉远,旷然悠远的笛声中带着些许对往事的追念。随着两笛的徐徐淡出,听者似乎也随悠扬笛音旁观了两人的一生,收起了漫漫长卷,渐渐归于平和。
再如《水戏》,由新加坡青年作曲家冯国峻所作,是一首由琵琶领奏的八重奏。乐曲取材于潮州音乐《寒鸭戏水》,作曲家抽取了其中一小段作为旋律,并从中发展,以新的手段重新构思,描绘了一幅寒鸭于水中悠然自得、互相追逐嬉戏的戏水图。本场音乐会中《水戏》的琵琶由广西艺术学院民乐系副主任舒芳领奏,自第一声始,其弦与指合,音与意合,轻拢慢捻间营造出一种清冷深幽之感。至主题旋律,琵琶声陡然一变,其声铮铮,如撕裂帛,几番轮指拨奏,亦有“玉纤挑落折冰声,散入秋空韵转清”之感。纵听全曲,琵琶声跳跃而颗粒,伴有零星鼓点,然比起“戏水”,笔者似乎更能感受到“寒”之一字。乐曲快慢相宜,琵琶独奏时幽远呜咽隐有未尽之语,而合奏则情绪激进其弦转急,以动衬静,仿佛能看见有寒鸭嬉于水边,而江寒风清,天水茫茫一色,极目远眺时不禁产生几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怅然。
这两首作品皆是融合多种音乐元素,既突出了主奏乐器的表现力,也在和其它声部的配合中取得了很好的平衡。民族室内乐在现有的形制下如何丰富表演形式,拓宽表现空间,真正做到“小而细,精而美”,也是当下作曲家所不断求索的。这两位作曲家都是新加坡人,却能在中国传统音乐中汲取养料,结合现代作曲技法进行创作,其文化内涵、审美意趣突破了地域的隔阂,跨越时间与空间,将不同的文明串联、展示于听众眼前。
三、旭日初升,乳虎啸林:新锐青年作曲家
本场音乐会所演奏的曲目几乎都是近几年所创作,且大部分是来自新锐青年作曲家的作品。在这一点上,也正合中国—东盟音乐周开放而包容的主题。如李博禅的作品《在那遥远的地方》。李博禅是中国青年作曲家,现就读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在那遥远的地方》,是他根据王洛宾所创作的民歌特别为华乐室内乐所改编而成。自第一声笛声响起,就仿佛是一部黑白电影的定格画面,随着镜头的拉远而被赋予了色彩,给人一派悠长空旷之感。引子部分的二胡接踵而至,在诉说的同时又平添几分苍凉之意。第一部分的慢板,弹拨乐声部配以扬琴的轻轻吟诵,突出了极具草原风格的切分节奏音型,构成了特殊的音乐语汇,仿佛置身于辽阔草原,抬头就能看见漫无边际的绿色随风涌动。这一刻弦乐声部悠悠奏出主题旋律,又有笛声轻轻应合,绵延的旋律线条也使人心绪随之跌宕起伏,哼唱间勾起悠长思念,觉渺渺天地唯一人耳。在王洛宾创作的原曲中《在那遥远的地方》既有哈萨克民歌的音色,又有青海藏族民歌的风格,在这首改编作品中,李博禅亦保留了这一点,旋律线条清晰可闻,声部间水乳交融,使听者既能感受到苍凉壮阔的草原风光,亦有几分难以宣之于口的柔肠百结。乐曲至快板部分,弦乐声部在渐进的弱奏中烘托出竹笛急促激昂的固定音型,像是在草原之上,众人围着篝火,踩着鼓点,跳着热情奔放的舞蹈,想把心事说给心爱的姑娘。乐曲尾声则在一切情绪到达顶点之时,回归主题前后呼应,喷薄而出又戛然而止,使听者大饱耳福之余,意犹未尽。
再如《乘风破浪》,可以说是整场音乐会中令笔者最为心驰神往的作品。作者刘畅是辽宁师范大学的青年教师,亦是中国优秀的青年作曲家。新加坡联合早报曾评价其为极具时代感的、迷人且富有激情的当代青年作曲家,他的音乐风格细腻多彩,使听众振奋且难以忘怀,并能深深陶醉于东方的神奇魅力之中。《乘风破浪》这首作品则是他为民族室内乐所作,于新加坡鼎艺乐团成立十周年之际暨鼎艺华乐室内乐节2017年开幕式首演。
仅是看到曲目名,便先生一股豪情,干净利落的筝音与密集快速的弹拨声部辅一出现,如转丸珠,首先就抓住了听众的耳朵。在乐曲的第一部分里,主题旋律伴着打击乐的不断增强,弦乐声部的跳弓演奏,每一句音乐素材的重复递进,强烈的情感亦在循环往复间不断堆叠,浑然天成,几欲喷发,仿佛能窥见一人直立于甲板之上,衣袍被风灌入猎猎作响,迎面是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纵行路难,亦有无尽豪情跃然于胸,要迎难而上。至乐曲进入到第二部分的慢板,几声筝鸣,似是当头棒喝,浮躁的心灵被逐渐安抚。在低音提琴和三角铁如同点缀的衬托下,弹拨声部干净的旋律线条如流水般缓缓溢出,一切都变得静谧下来,仿佛是到了夜晚,船行至平缓江滩,水中有圆月倒影,展现出一幅海风碧云,夜渚月明之象。随着弦乐声部的加入,心绪也如同这只船随江浪向前推进。而至第三部分,強力度的打击乐营造出激流险滩,似疾风骤雨,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在层层递进的旋律中扩大了音乐表达的张力。至最后尾声重复主题,弦乐声部与弹拨声部收放自如,好似终于穿越风浪到达彼岸,又似终于划破长夜迎接黎明,整体情绪激昂犹如万箭齐发,既有登临绝顶的壮志,亦有展望未来的豪情,直直迎合了整个乐曲“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审美内涵。
本场音乐会的作曲家有来自新加坡的本土作曲家,亦有优秀的中国青年作曲家。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地区,有着不同的年龄层次,他们的思想感情、审美意趣却能通过音乐略窥一二。中国传统音乐可以是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一部引人入胜的文学作品,一首风花雪月的诗,一幅细致灵动的画,这种写意式的交流表达是不分国界、不论年龄的。尤其是针对当下新锐的青年作曲家,他们的创作或许还略显稚拙,却有着无限上升的可能。作为音乐艺术发展的重要后辈人才,他们的成长需要良好的平台和多方面的支持,而本场音乐会正是提供了这样的一个展示平台,如此也能更好地促进多元文化中华乐室内乐创作领域的共同繁荣。
四、结语
中国—东盟音乐周是大型国际性的音乐活动,借助广西南宁的地理位置优势,以中国及东盟各国为中心,是不同国家之间音乐文化交流的平台,它本身就有着极强的民族性、开放性以及包容性。
鼎艺团或因排练时间有限而在某些乐曲的配合上稍显瑕疵,但瑕不掩瑜,尤其是他们对于华乐室内乐大力推广的态度,令笔者为之动容。他们近些年一直活跃于海内外,承办华乐室内乐的大型比赛、积极委约新的作品,其发展势头方兴未艾。此间固然有新加坡政府扶持和华乐的广泛推行等因素在,更多还是源于乐团自身对华乐室内乐的热忱与追求。如今我国中小型民族室内乐日渐式微,无论是专业演奏还是作品创作,似乎都在大型民族管弦乐的强劲发展势头下稍显黯淡,其出路何在,是否可以借鉴新加坡华乐团的发展,诸多问题或许值得反思。
本场音乐会仅是一例个案,恰以中国—东盟音乐周为契机,呈现了不同文化之间的音乐交流。在拓宽全球化视野的同时,也秉承了“一带一路”战略发展的原则,即开放包容、交融互鉴、求同存异、兼收并蓄,为在场听众构筑了一场多元文化和谐共存的音乐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