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
2019-12-18李苇子
李苇子
1
儿子进来的时候,李绳正抱着他的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儿子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他拉过一张椅子,吹了吹上面的狗毛坐下来说,爸,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李绳不理儿子,仍是抱着他的狗,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到底啥意思呀,爸?儿子问。声音里满是焦躁和不耐烦。我能有啥意思?李绳说。没意思!那你这算是答应了,对吗?儿子问。李绳抱着狗,盯着电视不开口。是不是呀,爸?儿子问。是是是!李绳一连说了三个是,抓起遥控器关了电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从门口的鞋柜上找出绳套,牵着他的狗出了门。
李绳的这条狗叫小二,这名字是他从电影里学来的。那电影里有条狗叫老二。狗主人成天老二老二地喊,李绳觉得怪亲切,关键是那不大像狗的名字。那时候他就想,假如自己也养条狗,该取啥名字好?思来想去,他并没想出合适的名字。他不喜欢那种狗性化十足的名字,诸如黑子、毛毛、贝克……那太做作,太娇滴滴。狗本是生龙活虎的动物,硬生生给那些名字糟蹋了。他想,电影里的狗叫老二,他的狗不如就叫小二。其实,他是个最没创意的人,不然也不会给儿子取个李小大的学名。这学名简直就土得掉渣,儿子没少遭人嘲笑。后来儿子说什么都要改名。他问儿子改成什么好。儿子说只要不叫李小大,改成什么都好!那段时间李绳正沉迷于热播剧《亮剑》。他一拍大腿,有了!李云龙这个名字不错,云中之龙,飞龙在天,真好!李绳去居委会开了证明,又跑了几趟派出所,从此之后,李小大就变成了李云龙。李云龙果然不同凡响,不仅顺利考上了大学,还是211。毕业后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又娶了个漂亮老婆,眼瞅都要当爹了。
李绳和儿子的家只隔着一层楼板。他在一楼,小两口住二楼。儿子很孝顺,每天都下楼看看他。有时候,他会去厨房拾掇两个下酒菜,爷俩要喝两盅儿。儿子酒量不小,这让他挺高兴。酒是什么?酒是男人的江湖,是男人一辈子的好兄弟。不管遇到啥烦心事,有这兄弟陪着,那就啥都不是个事。隔三岔五,他也会上楼看看小两口,偶尔留下来吃晚饭。但是,自從儿媳妇怀孕后,亲家母来得多,李绳便很少上楼了。
几天前,儿子下楼的时候脸色有点儿难看。准是儿媳妇又搞事情了。怀孕后,儿媳妇情绪总不稳定,动辄便找麻烦。再加上亲家母从中架桥拨火,儿子的日子不好过。李绳虽然心疼儿子,可是这种事情当公公的能说个啥?儿子看着父亲怀里的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绳问他到底咋回事。儿子说没咋。爷俩随便聊几句,儿子走了。不一会儿,儿子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一只卤猪耳朵,还有两根水黄瓜。李绳去厨房忙活一阵儿,又是切,又是拍,又是拌,弄出两个凉菜——红油耳丝和蒜泥黄瓜。爷俩就着凉菜喝酒。几盅酒下肚后,儿子脸上活泛了,话也多起来。儿子说,爸,你知道弓形虫吗?李绳说,不知道,啥玩意儿?儿子没解释啥玩意,而是问父亲,当年我妈怀我的时候,你啥感觉?李绳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儿子,夹起一块黄瓜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啥感觉?开心呗!李绳说。儿子指着站在茶几旁一直看他爷俩喝酒的狗说,爸,能不能把小二送走?李绳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像两颗呼之欲出的溜溜球。他停下咀嚼问为什么。儿子说,狗身上有弓形虫病毒,孕妇感染了会导致胎儿畸形。医生反复叮嘱过家里不准养狗。
虽说只隔了一层楼板,到底是两个独立楼层,本是互不影响的,你总不能因为怀孕就禁止隔壁邻居家养狗吧?但岳母说了,虽是独立楼层,可女婿每天都会下楼看李绳。李绳也偶尔上楼转转。如此频繁来往,其实就挺危险。关键是,弓形虫用肉眼又瞧不见,冷不防就带过来。据说养狗的人家,哪哪儿都是那种病毒。
儿子说他已经联系好了,殡仪馆附近有个流浪狗收容站,规模挺大,挺正规,站长是个爱狗人士,还有一群爱狗的志愿者,小二在那里很合适。
2
那年清明节,李绳带儿子去给亡妻上坟,归途中在护城河边捡的这条狗。当时,小二还没满月,像一只黑绒线团,粘了满身枯枝败叶,躲在墙根的罅隙里,呜呜叫着,怯生生的小眼无助地看人,眼角有眵目糊,还有一道泪痕,这情景就让人难过了。李绳走过去把它抱起来,一片片摘掉它身上的枯叶。儿子戳了戳它的腮帮子说:“真可爱!”李绳盯了儿子一眼,眼神里有些怪复杂的内容。他对儿子说,这肯定是某条流浪狗走丢的孩子,他们应该把它送回去。流浪狗本是居无定所的,但怀孕的流浪狗就不同了,它会在某个隐蔽处造个临时的窝,崽子们没满月前母狗是不会抛弃那个窝的。这么一条小狗行动能力还差,肯定不会走太远。所以,狗窝就在附近!
爷俩儿沿护城河边绿化带找起来。李绳提醒儿子,做了母亲的狗保护欲是极强的,咬起人来会下死口。儿子听这么一说,便有一点儿退缩。他让儿子折一根长柳条,用这柳条在冬青丛里抽打,这样就有了一个安全距离,关键时刻还能防身。爷俩儿沿着护城河找了个把小时,眼瞅天就黑了,他们刚好来到8路公交站牌下。儿子看了看父亲说,爸,要不咱把这条狗带回家吧。李绳说,你妈讨厌猫狗。我妈?儿子说,没准是我妈让咱俩捡到这条狗的。李绳说,你妈活着的时候最讨厌养猫养狗。儿子说,也许我妈发现自己错了,特意派这条狗来和咱俩邂逅。来和咱俩干啥?李绳问。邂逅!儿子说,这是个书面语。儿子又说,就是偶遇的意思,其实还带点儿命中注定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李绳鼻腔里突然一酸。他又看看怀里的小家伙,那小家伙也在看他。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珠,湿漉漉的,闪着一星光芒。李绳想起了第一次送儿子上学的情景,儿子穿着天蓝色校服,背着带米老鼠图案的书包。他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蹲下来帮儿子理了理衣领,儿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黎明的长庚星。进去吧!李绳说。儿子说,爸,放学别忘了来接我。忘不了!李绳说,去吧!儿子跟在别的小朋友们身后蹦蹦跳跳地走进校园,快到教学楼人口的时候,儿子突然回过头来,从挤在校门口的家长中间寻找李绳,看到父亲后儿子笑了,李绳却哭了。
×他妈的弓形虫病毒!李绳想,他每年都给小二打一针狂犬疫苗。隔一周就给小二洗一次澡。小二甚至比人还干净,哪来什么病毒?
3
收容站在郊区,空气比市区好。水是直接从山上流下来的,很干净。周边都是菜园、庄稼地,还有一大片杨树林。风吹来的时候,能嗅到植物的清香。站长是个热心肠,脾气也好,但李绳还是觉得糟极了,啥收容站?其实就是个“孤儿院”。他心情正不好,一歪头居然看到了远处殡仪馆那高耸人云的烟囱,一缕黑烟飘出来,在半空里积成一条带状云,恍如一具横陈的尸首。李绳蹲在地上难过了一会儿,熬到下午,极不情愿地办了寄养手续。李绳强调说,狗还是他的狗。等儿媳妇顺利产下孙子,他就把小二带回去。至于小二的生活费,随便站长收。他最担心的是小二的伙食问题。他从收养小二的第一天就没给它喂过狗粮。他觉得那玩意儿像猪饲料,除了防腐剂和添加剂还有激素。在他家里,小二就是一口人,李绳和儿子吃什么,小二就吃什么。他家小区附近那家宠物店的老板告诉他,宠物狗不能吃盐。放屁!李绳心说,不吃盐哪来力气?狗是动物,人也是动物,既然人体需要盐,狗体怎会不需要?更何况,小二只是狗,根本不是宠物狗。它可没有博美、泰迪那么娇气。老板进一步说,并不是狗不能吃盐,而是不能太咸。太咸容易得癌症。他笑了笑,心想,听过猪上树,没听过狗得癌症。×他妈!都说无商不奸,果然如此,为了推销狗粮,啥屁都敢放。收容站站长跟他解释说,宠物店老板的话基本上是正确的。狗粮才是宠物狗最健康的食物。所以,小二不仅会习惯狗粮,还会爱上狗粮,而且,他这边的狗粮全是进口的,无防腐剂。关于寄养的费用,一般都是年付。李绳付了钱,收过单据。亲自把小二送进了笼子,当他把笼门锁上的时候。小二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呜呜地叫着,在狭小的笼子里蹿过来调过去,一双小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不解。李绳不忍多看,忙忙就跑出去,隔着围墙,他听到小二尖厉的吠声,如同一把刺刀戳在他心口上。
几天后的某个晚上,他刚躺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挠门声,还有一声细小的哀鸣。李绳忙跑过去打开防盗门,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蹿进来绕着他转了两圈,又突然把两条毛茸茸的前腿翘起来,搭到他的腿上,是小二回来了。他抓住小二的两只脚,喊了一声“小二”,某种细细的伤心突然从他喉咙里涌上来,他蹲下去,把小二抱在怀里。小二身上湿漉漉的,还粘着苍耳和枯叶。他把它帶到卫生间洗了澡,又去厨房热牛奶,煎了两只荷包蛋。整个过程,小二一直跟在身后,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小眼睛瞅着他。李绳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和它唠叨。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第二天,他给收容站打了电话,就悄悄把小二藏在了卧室。那一整天,他的心情好极了,做任何事情脸上都能带出笑意来。夜深人静,他给小二套上项圈,牵着它到外面的马路上走一走。说是走一走,其实走的地方挺远的。有天晚上,他俩甚至走到了东护城河,他在一棵老柳树下站住了。三十多年前的一段记忆烟岚一般飘过来,他的表情一点点变得严肃。他蹲下去抱住脑袋,草丛里,秋虫的鸣叫很委屈的样子。突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扫在了他脸上。他索性把脸埋进去,喊了一声“小二”。
到底还是被儿子撞见了。那天儿子下班后去西城帮一个大学同学搬家。忙活完,又一块儿去烧烤店喝了点酒。十一点,他坐上出租车回家,等红绿灯的时候,突然看到牵着狗的李绳从旁边经过。他以为自己花了眼,仔细看,还真是李绳和狗。他马上结账下车,追上了牵着狗的父亲。
爸!是不是你?儿子喊。
李绳一回头,吓坏了。
爸,真的是你啊!儿子说。
哦!李绳答应了一声,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他把绳子从左手递到右手,再从右手递到左手。小二还想朝前跑,试了几次跑不动,它又跑回来,靠在李绳腿上蹭两下,又跑到儿子旁边,在他裤管上嗅了嗅。儿子蹲下去,伸出手,抚摸着小二背上的毛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过的情绪。他站起来,靠过去,抱了抱父亲的肩膀说,爸,要不然,你还是养着小二吧……你悄悄地养着,我,我就装不知道……
第二天,李绳还是把小二送回去了。他不能让儿子为难。
4
元宵节刚过完,儿媳妇就生了,是个大胖孙子,八斤二两。
刚刚得知儿媳妇怀孕的时候,李绳就坚信是孙子,在这方面,所有当爷爷的都差不多。尽管他们嘴上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心里面可绝不这么想。怎么能一样呢?孙子是香火。这东西说来也怪,年轻的时候,李绳根本就没有这种思想。他甚至还挺讨厌那些重男轻女的人。咋的啦?男孩儿女孩儿都是孩儿,都招人疼招人爱!要是人人都只生儿子,人类比恐龙灭绝得还快!李绳解释不了自己的这一变化,但孙子的到来让他恨不得敲锣打鼓一整天。他实在太高兴了。去妇幼保健院的路上,只觉天高地阔、云淡风轻,他敞开嗓子唱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李绳五音不全,曲不成调儿,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他高兴,哪怕行人把他视作傻子。谁他妈在乎呢!李绳想,我有孙子了!这可是天大的事。他想着想着,兀自就笑起来,是笑出了声,哈哈哈,这么一种三节拍的笑。
他还没进病房,就听到亲家母的声音了,那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一股子霸道。他走进去,看到儿媳妇床前围了一圈人,都是那边的亲戚。他们像一群居功至伟的英雄,个个傲慢无边地瞧着李绳,似乎为他诞下孙子的不是儿媳,而是这群王八蛋。李绳家亲戚少,仅有一个亲妹妹,还远在哈尔滨。因此,他和儿子这边便显得势单力薄。可是,那又如何,到底是李家的香火。想到此,李绳骄傲得不得了。
儿媳妇喊了一声“爸”。李绳点点头,把一篮水果放在桌上,就凑过去看那个熟睡中的小家伙。这孩子睡得像条小狗。乖孙子!我的乖孙子!他念叨着,伸手摸摸孙子肉嘟嘟的小脸蛋儿,摸了一下,还想摸一下,那小脸蛋儿软绵绵的,像新收获的棉花。他正要摸第三下,突然瞥见亲家母张大了嘴,简直能塞进去一只拳头。李绳不管这些,他要抱抱孙子。儿媳妇说孩子刚睡着了,等醒了再抱吧。他说好好好,都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准备塞到孙子怀里。儿媳妇一把接过去,说了声“谢谢爸”。那可是两千块钱的大红包,儿媳妇面上竟无喜色。他问了一声亲家母好。亲家母点点头,傲慢得像皇太后。他环顾一圈,发现儿子不在,就问云龙去哪儿了。儿媳妇说云龙帮她去买杨梅了。李绳问这季节哪有杨梅。亲家母说没有鲜杨梅,杨梅罐头总有吧!他忙说是是是!亲家母跟儿媳妇要过那个红包,拿一张湿纸巾在上面擦起来。她对李绳说,李哥,你别多想,听说你养狗,只怕红包上有弓形虫病毒,还是擦一擦放心。擦吧!擦吧!李绳说,反正都是为了孙子好。心里却说,就你个老巫婆干净。敢情这弓形虫病毒是你发明的,难怪儿子、儿媳妇张口就是弓形虫病毒!
儿子拎着两盒杨梅罐头回来了,见李绳在,喊了一声“爸”。他看到儿子满头大汗,就有一点儿心疼。亲家母抱怨儿子去了太久。儿子说跑了好几家超市都买不到。亲家母接过罐头,看看商标上的品牌名说这是个陌生牌子,怕是小作坊产的不干净。又说银座附近有家进口食品专卖店,肯定有杨梅罐头,让儿子再跑一趟。儿媳妇说没关系,就是一瓶罐头,咋都吃不死人。亲家母忙“呸呸呸”怪儿媳妇说话难听。儿媳妇表示她可等不了云龙再去买别的,她现在就想吃。亲家母让儿子打开罐头,又打发儿子去食堂看看孕妇餐。儿子回来后,亲家母说那桶开水沉淀物多,让儿子去换桶新水。李绳明白,亲家母这是在跟自己较劲。李绳心疼儿子,等儿子终于在病房里坐下来后,他给儿子倒了杯水,看着儿子把水喝光。他清了清嗓子就开腔了,云龙啊,孩子也生下了,我过两天去收容站把小二接回来!小二是咱家一口人,咱不能总把它寄养在别人家。反正我不信什么弓形虫病毒,爱信你们信去。他明着是对儿子讲,实则是说给亲家母听。说完这些话,李绳头都不回地走了。
5
李绳坐8路公交车出了城,终点站是殡仪馆。下车后,他沿着国道继续走了十五分钟,又拐弯走上一条土路,路边是成片成片的菜田,金黄的油菜花,碧绿的菠菜,粉绿的蒜苗,如同一块块油彩整齐地排在调色板上。他沿着土路走了二十分钟,便看到了那座大院。远远就听到狺狺的犬吠此起彼伏,很有点儿鸡飞狗跳的味道。他看了看手里的保温桶,里面是鸡汤泡饭。鸡汤是昨天晚上熬的。他在超市选了一只肥胖的白斩鸡,仔仔细细洗过三次,又在开水里焯过,撇掉浮沫,添了新水,大火煮,细火炖,文火熬,足足折腾了仨小时,直到汤汁变成黏稠状才收了火。那米饭是早晨起来煮的,米是新买的免淘型长粒米。电饭煲里比平时多添了半勺水,这样煮出来的米饭更软一些。
李绳推开门走进院子,响动激怒了狗群,叫声如同海啸。它们一边叫一边在铁笼里蹿过来蹿过去。一会儿把脑袋冲着他,一会儿又把屁股冲着他。笼里的空间狭小,它们都憋出了坏脾气。可是,无论多逼仄的空间,声音是锁不住的。它们从缝隙里溜出来,自由地在院里奔跑,这自由是催人泪下的。所有笼子里的狗都站起来,仰着脑袋,抻长脖子,张大嘴巴,“汪汪汪”地叫着、嚷着,似乎要把最后一丝力气也使出来。
两名志愿者正在打扫卫生,李绳打了个招呼,发现又有几只笼子空了,不知道是被领養还是死掉了。他在第二排左侧第三只笼子里找到了他的狗,见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里面。喊了一声“小二”。它只把耷拉的耳朵稍微抬了一下。它并不是一条太老的狗,但是有点儿抑郁。它的眼角黏着眵目糊,还有一道很深的泪痕,这使李绳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它的情景。他打开保温桶,(扌汇)了一勺鸡汤泡饭倒在它面前的食槽里,那是小二最爱吃的。小二依旧是那样趴着,稍稍朝前探了探脑袋,嘴巴够到了食槽,伸出舌头舔米饭。李绳等它把这一勺吃光,才去(扌汇)第二勺,又看着它把第二勺吃光,才去(扌汇)第三勺。小二没碰第三勺。李绳把手伸进笼子抚摸着它的脑袋说,小二呀,小二,特意给你熬的鸡汤,熬了仨小时呢……一大早就起来给你煮了米饭,长粒米,我都没吃过。你可得多吃点……他的声音不大,几乎就像耳语,语调是温柔的,眼里也充满柔情,就好像那不是一条狗,而是他的孩子。他喜欢看小二吃饭的样子,它那粉红的小舌头在白净的瓷碗里舔一下,又舔一下,它吃得不慌不忙,很有风度,是气定神闲的风度。小二还是不动。难道已经习惯狗粮了?李绳想。他又站了一会儿,对小二说很快就会接它回去。他不能永远把它寄养在这里……他说这些话也许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不久前,他和儿子吵了一架。自从有了孙子,亲家母便在儿子家里安营扎寨,大有常住人口的态势。这其实也挺正常,但如此一来,李绳去看孙子就受到了种种限制。他不仅要脱外套,还得用消毒液洗手,否则就不被允许抱孙子。每次他都忍了。最后那次他终于爆发。李绳把儿子喊到楼下,问他到底啥意思。儿子怪委屈地表示,这不是自己的意思。因为李绳总朝收容站跑,那里的狗根本不可能打疫苗。爸,咱能不能别去了。不就一条狗吗?它是能给你生孙子还是能给你养老送终?儿子说。
好吧!李绳说,又是弓形虫病毒。×他妈的弓形虫病毒!他问儿子,你们天天弓形虫弓形虫的,弓形虫到底啥样?你倒给我说说看,弓形虫到底是条啥样的虫?
儿子说弓形虫不是虫,是病毒。肉眼是看不见病毒的。所以,他也不知道弓形虫啥样。
李绳说既然谁都不知道弓形虫长啥样,就别天天弓形虫。这么一条见都没见过的虫子,竟成了父子之间总迈不过去的坎儿。要是那×他妈的弓形虫这么狠,收容站站长早死了。李绳不信什么弓形虫,也别在他面前提弓形虫。他的脑子里已经挤满了弓形虫。他觉得自己都要变成一条弓形虫了……
我明天就去把小二接回来!李绳说,你们等着瞧好了。
儿子说他有这个权利,但恐怕在孙子长大之前,他都不能上楼了。自己也不再下楼来看他。儿子这话当然是气话,他恨父亲不理解自己。自己是啥,就是个夹心饼干,两头受挤!×他妈的这日子!
6
五月的一个中午,李绳接到收容站电话。站长告诉他小二跑了。如果他要追究责任的话,他们是可以做出相应赔偿的。实际上,小二是两天前逃跑的,他们没及时通知他,是因为寄希望于小二主动回来。挂掉电话,李绳立刻坐公交车去了收容站,去也是白去。他对站长发了一通脾气,说他们是一群没责任心的人。站长认错态度很好,李绳还是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复杂内容。那是在诘问他:“责任心?您要是有责任心,就不会把小二送收容站了!”李绳不再节外生枝,蹲在收容站大门口抽闷烟。几支烟抽完,他突然一拍脑袋,爬起来就朝公交车站奔跑。他想,小二一定会回家的,不回家能去哪儿呢?那可是他们的家!也许此时此刻,小二已经蹲在家门口等他了。这幻想让李绳心花怒放。好容易等来了公交车,那可真是辆比蜗牛还慢的破车,似乎是走了一辈子,天黑前总算到家了,但他只看到了空旷的楼道和寂寥的防盗门。他在家里等了两天,小二没有回来。他认为自己不能继续坐以待毙,总得做点儿什么才行。他骑上车一路猛踩脚踏来到收容站附近。他喊着小二的名字,在庄稼地里寻找起来。接下去那段时间,李绳简直疯了,每天都是早早起床,骑车直奔收容站。他嘴里嘀嘀咕咕着,找遍了附近的村子、农田、树林和灌木丛。他还去打印店印了一百来份“寻狗启事”,从收容站开始一路朝市区的方向张贴。那十来天,李绳的夜晚没法连贯,断断续续,像标点里的省略号,睡眠在这些黑色小点之间填空。睡着睡着,似乎突然掉进一只阴冷的井,猛然间人就醒了。似是挠门的声音“唰——唰——唰”!侧耳聆听又没了。有种无法琢磨的细碎声响,蚕食桑叶一般,在夜的房间里厮杀成一片。他重新在床上躺好,夜很深了,世界香梦沉酣。他不知道此时此刻那些亡者的灵魂是否正在外面游荡。假如能撞见亡妻,他一定要问问小二去哪里了。恍惚间有一声细细的哀鸣,他马上又支棱起耳朵聆听,“呜——呜——呜”,声音越发清楚了。小二!是你吗?他喊一声,披衣下床,几步就穿过客厅,慌忙打开房门,风在楼道里卷着塑料袋,一会儿吹起,一会儿落下,一会儿又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