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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负卿卿

2019-12-18惊寒

飞言情A 2019年10期
关键词:卿卿副官沈家

惊寒

江宴兮永远忘不了当年在戏楼里第一次见到沈卿卿的样子,下巴尖尖,眸若惊兔,脸庞恰似春日桃花,他骤然心跳如擂,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一)

“沈姑娘,看您一场戏真不容易啊,瞧瞧这些花篮,堆得都放不下了。”

镜子前的人慢条斯理地拆着头上的钗钿,漫不经心道:“如若有喜欢的,你们分了吧。”

“都是江公子送的呢,我们可不敢要!”有人嘻嘻笑着答话。她话音刚落,引来后台厢房里其他姑娘们一片嬉笑。

沈卿卿早就习惯众人时不时地打趣逗乐,她卸了妆站起身,伸手打翻一只放在一旁的花篮,花枝散得满地都是,她看也不看一眼,抬脚碾过:“那就都扔了。”

“脾气还真大!”有人冷哼了一句。

沈卿卿走得不快,拿了衣服到隔间里去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妆房里那群女人又叽叽喳喳地说起了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她和江厅长的情史。她甚至自己都听笑了,唱什么戏呢,去写话本子岂不更好?

沈卿卿从戏园出来时天色尚早,路边的咖啡馆里还隐隐漏出些许小提琴的声调,她站在那儿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一辆汽车停在跟前。

副官熟练地从驾驶座下来给她打开车门,她俯身刚要进去,抬眼瞧见里面还坐着另一个人。她有一瞬愣怔,随即反手甩上车门,转身就要走。只是没走两步,就被车里下来的人拦住,他腿长,两步就追上了她。

“还闹脾气呢?”那人俯身低头跟她的视平线持平,微微凑近,眼里都是笑意。

沈卿卿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他,只低头挣开他的手。那人却顺势用力一揽,将她拢进怀里。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已经不时有人偏头往这边看,沈卿卿心里一慌,挣了几下没挣开,气道:“江宴兮!”

“在呢。”那人听到她气急败坏地喊他的名字,却笑出了声,从胸腔深处一震一震地散发出来,就是圈着她不松手。

“堂堂总务厅长,在这人多繁杂的街上圈着个戏子不放手,叫人看了去,江厅长颜面何存?”沈卿卿依旧不肯抬头看他,有多少厌恶全写在脸上。

江宴兮闻言皱了皱眉,似乎认真地想了想,果真松了手。沈卿卿得了自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却在转身的瞬间又被那人伸手勾了回去,再次撞进他怀里。

沈卿卿终于爆发,正欲开口骂这无耻之徒,刚一抬头,唇瓣就被一片温软堵住了。极尽温柔的吻,猝不及防却不显唐突,沈卿卿彻底惊呆了,大庭广众之下,江宴兮竟然敢亲她。

“反正都被他们看见了,颜面迟早无存,我先亲一亲回个本儿。”江宴兮微微直起身,贴着她的鼻尖似笑非笑。

沈卿卿耳朵都红了,她一把推开江宴兮,伸手在唇上胡乱擦了几下,终于抬眼看着眼前这混蛋:“你是流氓吗?!”

江宴兮笑着上前一把将沈卿卿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往车子停住的方向乐颠颠地小跑过去:“流氓带你回家喽!”

上了车,沈卿卿倒没有再闹,她安静地坐在位子上,中间同江宴兮空出一大段距离。江宴兮起身往里挪了挪,和她挨在一起,却也没再开口说些撩拨她的话。一时间车里倒安安静静的,沈卿卿干脆把脸转到窗外,南京的花巷复杂又错落,花红柳绿,笙歌婉转,车轮所经之处,一派梨雨烟云,衣香鬓影。沈卿卿盯着外面的风景有些出神,直到有人打开车门同她说到家了,她才回神。

家?谁的家,巍峨奢华的江公馆怎么会是她沈卿卿的家?沈卿卿没有说话,她皱着眉推开江宴兮下了车,自顾自地进了门。刚做好饭的刘嫂见她回来,连忙引她去吃饭。沈卿卿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噔噔噔”地快步上楼,“砰”的一声把卧室门摔上。

谁又惹这祖宗生气了?刘嫂望着楼梯口嘀咕了一句,转过身,瞧见江宴兮慢条斯理地一边脱外衣一边走进来。

“待会儿给她送些细软的粥去,味道淡一些的,别的她吃不了。”江宴兮边说边走到餐桌前坐下,倒了一杯水喝。

刘嫂点头应了,起身去厨房忙活。这粥她一早就炖好了,现下盛出来凉一凉便能送上去。

(二)

沈卿卿进门就往床上一躺,她有些累了,胃里隐隐有点儿胀痛感,有些犯恶心。她强打起精神去冲了个澡,钻进被窝迷迷糊糊的就要睡着。

“吧嗒,吧嗒……”似乎是哪儿的水龙头没有拧紧,半梦半醒间,她勉力睁眼去看,却见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身影慢慢向她走过来,军靴踏在硬石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低头看着那双军靴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最终停留在她面前。

“想好了吗,沈姑娘?”那人不急不慢地开口,转身同她站在一起,低頭看着面前的景象——那是一间地牢,里面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脸上、手上都是血,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还有一口气吊着。

“如果我答应你,你能放了他吗?”沈卿卿听见自己轻轻地开口说。

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盯着牢里那血肉模糊的人看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不能,我只能跟你保证……”那人转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每次来,都能看到他还活着。”

沈卿卿没再回话,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牢的里那个血人。对方似是感应到了,突然拼死挣扎着动了动,往这边爬过来,爬到那监牢的铁栏门口,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他断断续续地张合着嘴唇,颤抖着轻声说:“卿卿,卿卿,你不要答应这个畜生。”他反复喃喃着这句话,极力挣扎,似乎耗尽毕生心血。

沈卿卿目不转睛地看着,良久,“吧嗒,吧嗒”,似乎有水滴顺着下颌线悄无声息地落在暗灰色地砖上,与那半梦半醒间听到的水龙头的水声重合。

她听见自己说:“江少爷说话算数吗?”

身旁那人慢慢转过身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掌,勾唇道:“绝不食言。”

……

一股火烧火燎的痛感传来,沈卿卿猛然睁开眼,身上全被冷汗浸湿,她沉沉地喘了几口气,慢慢地坐起来。

两年了,自从那晚在牢里她答应跟了江宴兮开始,这个画面似乎就成了她的梦魇,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伸手按住灼痛的胃部。

昏昏沉沉间,她又止不住地开始想地牢里的那人,那个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视她为珍宝的哥哥。她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无甚印象,只记得四五岁之时,那个说是她父亲的男人,把她领进梨园丢给戏班的班主,留下一句“从此生死由命吧”,便不知踪影。

她自幼便是心高气傲之人,逃跑被抓回来跪在雪地里打个半死也不吭一声,要不是有人说脸打坏了唱不了戏,被生生打死也是有可能的。

直到十二岁那年,在戏楼遇见了沈家的人。沈老爷在外的名声很好,出了名的心善,见她年纪这么小就落入这火坑似的戏班子,便当众认了她作义女,还请在场的一名权贵给她赐了名字,把她领回了沈家。

到了沈家她才逐渐知道,沈老爷虽然领她回家,但他是个生意人,在家里根本顾不上孩子们,虽认了她做义女也送她去上学,但沈家其他人都不大亲近她,除了沈之沛——沈家的大少爷,这个她名义上的哥哥。

沈家如何垮了的她不知道,但沈之沛在牢里血肉模糊地爬到她跟前的样子,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而江宴兮,他用沈之沛的命逼她答应跟他在一起,她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

有轻微的开门声传来,沈卿卿微微睁眼,瞧见了门口那张她梦里都恨得咬牙切齿的脸,她瞳孔骤缩了一瞬,复又放松回去,当作没看见来人。

江宴兮端着托盘走进来,里面放着一碗熬得细软的鱼粥。

江宴兮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她跟前。沈卿卿忍住想一掌打翻那只碗的冲动,皱眉将脸撇到一边。

“怎么?想饿死?”江宴兮拿着勺子的手微微凑近,眼里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心酸。

沈卿卿从小身子骨弱,这些年更是落下了病根儿。她的胃情况很不好,常常厌食,强吃了也是吐,每日三餐只能喝些粥,吃点儿养胃餐,稍有不慎就要犯病,痛得死去活来,这两年江宴兮为了她的病费了不少心思,偏偏她就是不肯听话。

“吃了粥我就带你去看沈之沛。”江宴兮没办法,只得低声哄着她。

这句话很奏效,沈卿卿终于肯吃了,江宴兮低头一勺一勺地喂她,一边喂一边低低地叹了口气。他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每天让你吃饭都要用沈之沛来换,你说我要怎么办啊,卿卿?”

沈卿卿理也不理,只顾着吃,暖暖的粥流进胃里,疼痛慢慢减轻。吃了小半碗,她就觉得撑,偏头不肯张嘴了。

江宴兮放下碗,伸手给她擦了擦嘴,又给她理了理身上的被子。他刚要转身,手腕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沈卿卿拽得很紧,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江宴兮愣了下,随即勾唇笑了:“你放心,我说过带你去看他,就一定带会你去的,明天……”

“我要现在去。”沈卿卿拽着他不松手,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就要去。”

江宴兮看了她一会儿,点头妥协:“好,穿好衣服下楼等我。”

江宴兮真的带她去了牢房见沈之沛,他依旧被关在死囚室里,两年了,却仍然没有被执行死刑。她知道这是江宴兮的原因,总务厅长手里有多少人命,全凭他一句话的事。

沈卿卿远远地看着那个穿着死囚服的背影,确认他没事,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悲从中来。

她永远记得,十六岁那年,沈之沛带着她去看秦淮河畔的灯会,指着万千明灯同她说,他以后定要出人头地,只为卿卿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哥哥。”她轻轻喊了一声,眼泪猝然而落。江宴兮在一旁看得烦躁无比,却也没有催她,让她看够了才带她回了江公馆。

见了沈之沛之后的一整晚,沈卿卿的情绪都不太稳定,连睡着了都迷迷糊糊地在哭,江宴兮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却怎么也哄不好。

她骤然哭醒过来,昏昏沉沉的,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怎么哭得没完没了的。”江宴兮坐起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亲了亲她哭红的眼睛。不带她去见沈之沛她不吃饭,带他去见了又哭个没完,怎么会有她这种磨人精?他真是要愁死了。

沈卿卿不答话,埋在他肩上抽抽搭搭地哭,好不容易缓过情绪,过了一会儿,她才抽噎着哑声说:“江宴兮,你把我哥哥放了吧!”

“放不了。”江宴兮闭着眼睛,低头一吻落在她的肩颈处,紧了紧怀里这弱弱小小的一团,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体温。

沈卿卿不说话,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江宴兮叹了口气,俯身又吻她,除了放了沈之沛,别的他都能答应。

(三)

两年前为了换沈之沛的命,作为交易,沈卿卿答应和江宴兮在一起。起初的时候,她并不住在江公馆,而是住在江宴兮给她安排的一栋小洋楼里。他派了很多人守着她,整整一年,她都没有出过门,关于沈家的任何消息都被江宴兮封锁,她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在她以为江宴兮要关她一辈子的时候,江宴兮却突然把她从小洋楼接到了江公馆,不再限制她的自由,做什么都由着她,甚至还联系了学校,要送她继续去读书。

江宴兮越是这样,沈卿卿就越想报复。她不仅没去上学,反而进了梨园去唱戏,为的就是不遂江宴兮的意。

江宴兮拿她没有办法,她要进戏园,他就捧着,把她捧成名噪南京城的第一名伶。名声一起来,骚扰她的人自然就多,他便公开承认这位沈小姐是他正在追求的对象,堂堂总务厅的厅长,公开追求梨园名伶,诟病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这招也奏效,再没人敢对她殷勤。

沈卿卿虽然身子骨孱弱,却不是个善茬,有江宴兮惯着,她越发无法无天,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巴不得给江宴兮多捅些娄子才好。她可以容忍任何人,唯独在江宴兮这里受不得一丁點儿委屈,只要让她瞧见有哪家的姑娘、小姐对江宴兮有意,或有来拉拢她、给她下马威的,她表面上乖乖巧巧地应对,回头背地里就找人把对方往死里整,坏事做得漏洞百出,偏偏还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江宴兮明面上假装不知道她那些小动作,背地里却让副官时时盯着,好及时给她善后,简直就是助纣为虐的典型代表。偶尔副官忍无可忍斗胆问他一句:“少爷,您能不能有点儿原则?”

“有啊。”江宴兮点头,“她开心就是我的原则。”

这么一来二去的,整个南京城的名媛圈里几乎没有哪家的小姐敢去招惹江宴兮了,前车之鉴太多,私下里甚至有人怀疑这江厅长是不是妻管严。沈卿卿得知这些传言时心里偷着乐了好久,表面却依然冷冷淡淡的,因为沈之沛的事,她对江宴兮从来没有好脸色。

“江厅长妻管严”这个话题自然也成了梨园姐妹们私下逗乐的玩笑,有一回沈卿卿偶然听见了,按理说她应该觉得无关痛痒才是,但是偏偏她听着就是没来由地觉得心烦,甚至还发了脾气,跟那几个爱嚼舌根的放了狠话:“以后再听到你们胡说八道,就叫江厅长亲自来教你们做人。”

那几人还真被她唬住了,收敛了许多。

但凡在江公馆待了两年以上的人都是知道沈卿卿的,江宴兮待她怎样平日大伙都看在眼里,但沈卿卿厌弃他到了极致,真是孽缘。亏得刘嫂平日里照顾她多一些,沈卿卿身子不好,刘嫂受江宴兮之托顿顿煮药汤给她喝,原以为以她的性子定是要闹的,不想她却每回都乖乖喝了,就算喝到吐了她也强逼自己灌下去。有时候刘嫂看着沈卿卿折腾得心疼,便劝她这顿不喝也罢,省得折磨。沈卿卿却摇头,她捧着药碗看了很久,嘴唇轻轻地张合说了一句什么,刘嫂没有听清。

沈卿卿说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就算一辈子相互折磨,她也是想活得久一点儿的,她要是死了,江宴兮会怎么样呢?她每每想到这里,竟是觉得心痛。那晚见了沈之沛回来她整晚都在哭,并不全是为了沈之沛,而是她忽然觉得,沈之沛可能是她和江宴兮之间一道永远的坎儿了,他们或许永远都好不了了。

沈卿卿不得不承认,表面上再如何厌恶,心里的向往是挡不住的。她还记得和江宴兮初见时的悸动,只是可惜这悸动还没来得及发芽,便被生生地掐掉了。可若真的恨一个人,连个表情都应是不愿施舍的,她如今这番胡作非为地惹江宴兮,何以窥不破?她心里越是挣扎,才越要表现得厌恶来稳定自己的心,一边拒绝着,一边又带着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众人皆说她心冷,可她时常想,如果没有沈之沛这一层关系,她和江宴兮会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午饭喝了半碗汤,沈卿卿就没了胃口,百无聊赖地将盆里才栽好的兰花剪得稀烂。江宴兮在二楼书房的窗口静静地看着,身后的副官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一些事务。

“治疗方案准备得怎么样了?”

事务正汇报到一半,副官忽然被打断,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道:“我联系了一个国外的医生,也许可以试一试。”

“要尽快。”江宴兮收回目光,转身边走边说,“不能再等了。”

沈卿卿正剪得起劲儿,面前轻轻地放了一碗汤药,黑乎乎的很黏稠,江宴兮说是养胃的,每天都得喝一碗。

沈卿卿看了那碗药一眼,丢下剪刀,端起来慢慢地开始喝。

“好好的,剪花做什么?谁又惹你了?”江宴兮伸手将她散落的碎发撩到耳后。

“我听刘嫂说这是你亲手栽的,就想剪。”沈卿卿垂眸喝着碗里的药,说得理所当然。

“好,好。”江宴兮连连点头,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揪了揪沈卿卿的脸。

沈卿卿不说话,两口将汤药喝完了把碗闷声扣在桌上,她一有情绪了就不说话,只发脾气。

江宴兮把碗拿起来,叹了口气,又轻轻地伸手覆上她的脸:“不想喝药你就要好好吃饭。”

“江宴兮。”沈卿卿看了他一會儿,突然出声,她微微凑近他,勾唇道,“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如她所料,江宴兮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就变了。她满意地站起来,施施然离开,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对着那盆残花。

当时江宴兮以为沈卿卿这句话只是为了气他的恶作剧,没想到却差点儿一语成谶。

当年沈家破产时,消息传得满城风雨,沈家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都道是沈家人卷款跑路了,说来也奇怪,破产了按理说应有一堆人前来讨债才是,沈家却一个债主都没有,不过这事儿没过多久便无人问津了。

只有少许的几个内部人知道,沈家这事儿并不是那么简单,沈家二老不知所终,沈家那两兄妹的踪迹倒是有的,都在江宴兮手里,谁敢去过问?当年江宴兮严令封锁消息,半点儿风声都没走出去,等到处理得差不多了,才把沈卿卿接出来,那时早已无人知晓她原是沈家的养女。

江宴兮这人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总务厅长的位置,有多少人忌惮他,就有多少人想让他死。

风声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当年沈家的事又被翻了出来,连带着那些曾经不为人知的真相一起浮出水面——沈家人一夜间消失,并不是破产卷款跑路,而是背地里被江宴兮处决了,因为沈家站错了队。

戏园里人多嘴杂,消息很快便被传开,沈卿卿怔怔地对着镜子卸妆。过去她被关在洋楼里整整一年,沈之沛现在还被囚在死牢里,一切通通对上了。沈卿卿也不知道是怎么出了那戏楼的,耳畔车马喧嚣,白夜交行,全是一片空茫。

(四)

“船票已经买好了,过几天就可以送小姐过去……”

“好。”

书房的门虚虚掩着,隐约传出一些谈话声,江宴兮正同副官说着,书房的门突然猛地被推开:“想送我走,哪儿值得江少爷这么大费周章?!”

江宴兮闻声猛地回头,瞧见沈卿卿站在门口,她脸色有些苍白,但面上没什么异样。副官见状,立马识趣地退了下去,顺带关上了门。

沈卿卿一边慢条斯理地走进来,四下环顾了一周,一边淡淡地问:“江少爷要送我去哪儿啊?”

顿了一下,江宴兮说:“卿卿,过几日随我去上海,然后我送你去伦敦。”

如今好不容易联系到了能够治她的病的医院,定然是要送她去看看的。

沈卿卿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勾出一丝笑意:“看来江少爷是厌弃我了。”

她说完这话,眼眶却红了。江宴兮觉出她情绪不对,上前拉住她的手,下意识就要开口解释:“胡说什么?我送你去是……”

沈卿卿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用力挣开他的手,回身抄起一旁柜子上的剪花枝用的银剪刀。

江宴兮没料到她会有此动作,见她拿了剪刀,当即慌作一团:“卿卿!听话,把剪刀放下!”说着劈手去夺她手里的剪刀。

沈卿卿情绪彻底失控,痴痴癫癫地又哭又笑:“江少爷,你不是要送我走吗?今日我就死,省得你麻烦!”说着握着剪刀就往心口刺。

江宴兮几乎要被吓破胆,他伸手用力握住沈卿卿的手,把剪刀往自己这边掰过来。却没想到沈卿卿竟顺着他的力道将剪刀往前一送,那银剪刀的刀尖,就这么中邪似的,直直地刺入了江宴兮的腰腹。

一声利器穿破衣料和皮肤的锋利声响,突然一切都静止了,周遭变得茫茫然。外面的风掠过树梢,吹得那黄的、红的叶子“哗啦啦”地掉。

江宴兮瞪大眼睛看着沈卿卿,眼中有惊痛,有迷茫,有不可置信。

“江少爷,你想得太美了,我怎么会死呢?”沈卿卿紧紧地握着那把银剪刀,她抬眼对上江宴兮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又把剪刀往前送了送,利器刺入皮肉深处传来轻微的声响,“滴答滴答”,黏稠的液体滴到地上很快汇聚成小小的一摊。

江宴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來。腰侧皮肉刺穿的锐痛让他额前的青筋暴起,他就那么看着她,眼前渐渐模糊一片,他轻轻地眨了眨眼,有什么倏地从眼眶里滚落。

沈卿卿眼睛睁得很大,她仰头看进他的眼里,决绝又惊惶,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是你毁了沈家。”

她的手抖个不停,松了手里的剪刀,血透过她的指缝滴落出来,她哽咽到嗓子都在发颤,越发恍恍惚惚。

一声凄惶的惊叫划破了眼前的空茫。

江宴兮回过神,缓缓地低头看了看捅在自己腰腹上的剪子,松了一口气。他颤巍巍地伸出沾满血的手,将惊惧的沈卿卿虚虚地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怕,我没事。”

无数的树叶被窗外的秋风吹得狂飞乱舞,副官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不对,推开门看见满地的血心里一沉,一把推开沈卿卿,立马上前捂住江宴兮的伤口开始喊人。

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声越来越近,江宴兮眼前渐渐模糊,他想再看看沈卿卿的脸,却看不分明。江宴兮在一阵一阵目眩的黑暗中,勉力去抓住她的手。

(五)

几个医生火急火燎地赶到江公馆,楼上楼下忙成一团,副官安置好江宴兮之后,趁着医生给他处理伤口的空当,疾步返回书房,沈卿卿还怔怔地跪坐在那里。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让江宴兮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捧给她的女人,他憋了太久的话终于忍不住出口:“沈姑娘,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两年少爷恨不能把心肝都挖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沈卿卿闻言,嗓子里轻哼一声,听不出是哭还是笑。她慢慢地站起身,回头看着副官:“他杀了我父母,囚禁我哥哥,用我哥哥的命逼我同他在一起,我要怎样呢?我还要感恩戴德,三拜九叩吗?”

副官听到她的话几乎怒火攻心,眼眶绯红,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沈卿卿:“沈姑娘,说话要凭良心,你有证据吗?”

“要不是少爷,你早就死了!”副官蓦地提高音量。这些话令他越发为自家少爷不值,他抬手指着沈卿卿,“你想知道沈家是怎么没的吗?”

沈卿卿蓦地瞪大眼睛,脑袋里“哗啦啦”一片空白。

副官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了当年的真相。沈家背地里做着贩卖鸦片、走私药品的生意,被查出来后沈家父母当晚畏罪自杀,而沈之沛,手上沾满了不少同胞的血。当年要不是江宴兮费尽心思把她藏在洋楼里一年,她和沈之沛早就在那一晚被一起发落了。都是为了她,沈之沛才能留到今日。

就连当初沈卿卿要去梨园唱曲,也是少爷提着枪到那纨绔子弟聚集的楼里放下狠话,沈卿卿才能在戏园里清清静静地唱戏。

沈卿卿听完副官的话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相信。副官看到她不信,冷笑两声上前去拉开书桌旁的抽屉,翻出一大摞文件摔在沈卿卿面前:“这些都是沈家的罪证,你不信可以翻开看,少爷从前不同你讲这些,只怕你身子弱禁不住。”

沈卿卿抖着手一一翻看着那些文件,有照片,也有文书,铁证如山,沈卿卿心神俱碎,盯着那些文件像是傻了一样。

“沈姑娘,”副官在她面前蹲下身,眉目间皆是痛色,“要不是少爷,你还有命留到现在捅他一刀?”

沈卿卿愣愣地跪在地上,十指握得很紧,掌心都掐出血来也毫不自知。她觉得胃里火辣辣的,抽搐着疼,脑袋嗡嗡的,眼前白夜交行。

副官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等她眼前渐渐看得清人影了,耳朵能听到声音了,映入眼帘的是刘嫂的身影,她一边拍着她,一边在喊着她的名字。

刘嫂看沈卿卿呆呆的跟傻了一样,当她是吓到了,将她揽进怀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少爷的伤口不深,也没刺中要害,他知道小姐不是故意的,不会怪你的。”

伤口当然不深,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江宴兮的命啊。

沈卿卿依旧一动不动地靠在刘嫂怀里,双目不知看着何处,有破碎透明的液体,成灾一般哗啦啦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江宴兮伤得不重,当晚就醒了,问了沈卿卿的状况。刘嫂说她吃了饭睡着了,比以往吃得都多一些。听了刘嫂的汇报,江宴兮总算放下心来,他在床上躺了会儿,按着腰侧的伤口挣扎着坐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窗外淡淡的月光倾泻而下,斑斑驳驳地洒在案桌旁的书本纸墨上。

“既是我已认作了义女,碰巧今儿江少爷也在,有幸请江少爷为我这义女赐个名字吧!”

坐在上座的青年低眉看着台下怯生生的女孩儿,下巴尖尖,眸若惊兔,面庞恰似春日桃花。他骤然心跳如擂,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不负如来,不负卿。从今往后,便唤作卿卿吧。”

有湿润的液体突兀地滴到手背上,江宴兮才猛地回神,九年过去了,一面一缘,一缘一念,终是他执念太深,才如此这般,求不得放不下。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沈卿卿握着剪刀凄惶地指着他的样子又浮现出来,她终究是恨极了他的吧,否则也不会被逼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也时常会恨自己,恨自己当年见了沈卿卿,见了就再也放不下,徒生了许多怨憎。

犹豫再三,江宴兮终究还是提了笔,蘸着月光,落墨于纸。

待她病愈,便放她自由,立字为证,绝不食言。是非得失,都是他一厢情愿,不求回报,不问结果。

落款写完“江宴兮”这三个字,他才惊觉自己握笔的手已然抖个不停,纸上字迹凌乱,墨迹晕染。呼呼的夜风作祟将那窗子吹开,种在窗口的夹竹桃被刮作一团,东倒西歪地碰倒了窗台上的砚台,就这么没有预兆地,眼泪突然“吧嗒吧嗒”地在桌角碎开。

只愿她往后长命百岁,从今往后都不要再遇见他才好。江宴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丢下手里的笔,慢慢落坐在窗前,腰上的伤口沁出血来,斑斑点点。

她自人山人海中而来,原来只为给我一场空欢喜。

江宴兮抬头看着窗外那轮孤月,轻轻勾唇一笑,竟是满心苦涩。再不甘心、再舍不得又怎样?放手吧!他只能这么不断地说服自己,放手吧,江宴兮,放手吧!

(六)

刘嫂端着汤进来,看到江宴兮坐落在窗前,她急急地走过去喊了他一声。

江宴兮伸手将案桌上的信纸折好,递给刘嫂:“她的病不能再拖了,过几日就送她去伦敦,你再把这个交给她。”

那信纸上斑斑驳驳沾着点儿血迹,刘嫂微微颤抖着伸手接过来,心下大恸,好好的一对儿,为什么要这般相互折磨?

她捏着信纸俯身按住江宴兮流血不止的伤口,痛哭道:“少爷,沈姑娘她其实……其实并非是个无情的人。”

沈卿卿的身子不好,时常吃不下东西,但是给她准备的汤药她每回都按时喝,刘嫂不止一次看过她喝下去又吐出来,就再要一碗,直到不吐了为止。江宴兮从前送她的戒指,她虽从来不戴,却好好地收着。刘嫂越想越覺得不值得,哭道:“沈姑娘她其实也想跟着少爷好好过下去的。”

江宴兮听了刘嫂的话,抬头看着她,目光似要把她钉住,眼眶血红一片,有湿润的透明液体“吧嗒吧嗒”顺着下颌线滴在地板上,烙印一般。

房外忽然传来一阵躁动,江宴兮闻声跌撞着起身,刘嫂连忙扶住他,一打开门,就瞧见一个女佣朝这边跑过来,抖着嗓子哭着说:“不好了,小姐吐血了。”

刘嫂先前把沈卿卿从书房带出来时,她不哭不闹,面色也并无异样,甚至在晚餐时还比平时多吃了半碗,然后就回房歇息了,谁想睡到一半她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开始呕血。

江宴兮捂着伤口冲到沈卿卿的房里,伸手将她抱起来,揽进怀里。沈卿卿的脑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嘴里呕出来的血,将他的衣衫沾得斑驳不堪。

“卿卿,你看看我。”江宴兮扶着她的脸,惊慌失措。

沈卿卿没有什么反应,江宴兮拦腰将她抱起来就往楼下走,一路滴滴答答都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楼下院子里的大灯全部打开了,副官去取车子还没过来,江宴兮抱着沈卿卿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子里,沈卿卿在他怀里轻轻地动了动,微微睁开眼。

两人四目相对,沈卿卿脸上的血,直直地映入对方的眸光里。江宴兮抱着她缓缓地跪在地上,只觉得心肝都被挖空了,天都塌了一般。他伸手捧着她的脸,抖着嗓子轻轻地说:“你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眼泪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她的脸上,他不住地跟她说着话:“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不要怕,不要怕,没事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声音哽咽不止,最后泣不成声。

沈卿卿躺在他怀里,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看他跪地痛哭,看他语无伦次。她轻轻地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轻颤,似是疼极了。她嘴唇微动,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脸上血泪模糊,似乎要把毕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尾声)

那晚幸得副官开车及时,将沈卿卿送往医院抢救过来,随后便将她往伦敦,送到了江宴兮起先安排好的医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转眼一年已过,又是人间四月天。

江宴兮坐在窗前折着一张信纸,这是他写的不知道多少封信了,写了却不敢寄。他折来折去,最后慢慢地将信纸撕碎,既已决定放手,何必再惦记。他遂又苦笑一番,话是这么说,但何时才能死心呢?恐怕一辈子都不能了。

江宴兮依旧清楚地记得,今天他是钟情于沈卿卿的第十年。

晚上他有个饭局,喝到半夜才回来。他踏进院门发现院子里的灯都亮着,楼里的灯也亮着。

奇了怪了,刘嫂知道他回来得晚,给他留灯,也不必将所有的灯都亮着啊?

“刘嫂,怎么将院里的灯都亮着?”江宴兮推开门进屋,屋里空无一人。

江宴兮挑眉,正欲喊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刘嫂请假回家了,屋里没人我害怕,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江宴兮僵在原地,久久不敢回身,他一定是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身后的人没再说话,耐心地等着他。

江宴兮依旧不敢回头,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心跳如擂。

好半晌不见他动,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江大少爷,你回头呀!”

他僵硬地转过身,目光落到灯光下站着的身影上,一如当年春雷乍惊,一眼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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