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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里的“蛇足”

2019-12-18常海山

魅力中国 2019年27期
关键词:左思古意长安城

常海山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作为初唐时期的诗歌作品,在诗歌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闻一多先生在对于这篇长诗的赞叹不吝笔墨,在《宫体诗的自赎》中,认为其激荡宫体诗的沉闷格局,是“一个破天荒的大转变”①,尤其肯定其“思想上的成功”以及对后世诗歌发展的深刻影响。在《长安古意》篇末四句的认知上,闻一多先生认为其“突兀”,结构上有蛇足之嫌,且暴露了诗人“态度的褊狭”,就这一点而言,是有待商榷的。

据彭庆生先生《初唐诗歌系年考》②,卢照邻《长安古意》作于显庆五年(660)。这首七言歌行体长诗,诗题就点明写长安城,“古意”以示拟古之意。细读文本,我们来审视卢照邻笔下这座城。长安城里大道狭斜贯通,车马塞途,从朝至暮,整座城都笼罩在和煦的春景里。标志性建筑出来了:“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雄伟的建筑用架空的阁道相连接,窗户上雕饰着合欢花,双阙耸起的屋栋如凤的翅膀一样。长安城中的贵族府邸如梁冀家在洛阳城的府邸一样豪华,宫室如建章宫般壮丽。府第、宫室规模庞大,以至于里面的仕女在楼前、陌上碰面时,都互不相识。还有,“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傍晚时分)御史、廷尉的府第门前冷冷清清,(暮色中)大道边的宫城依稀可见,饰有绿色帷幔的车驾慢慢地隐没在堤上。紧接着,是娼家之地。“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娼家聚集地)南陌北堂北里连成一片,道路交错,市坊相互贯通。

这样铺陈书写,完整的一座长安城就出来了。历来注家对于诗歌文本的注解投入了大量笔墨,以发掘这座城的“秘密”。如“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两句化用王褒《长安有狭邪行》及萧纲“青牛丹毂七香车”,“双阙”汉未央宫前又东、北双阙,建章宫圆阙上有金凤。“梁家画阁”,东汉顺帝外戚梁冀在洛阳城的府第,“汉帝金茎”,西汉武帝在建章宫立的铜柱。“御史”、“廷尉”句,竟有《汉书•朱博传》和《史记•汲郑列传》的典故。“五剧三条控三市”,《尔雅•释宫》郭璞作注,“今南阳冠军乐乡数道交错,俗乎之五剧乡”。张衡《西京赋》“披三条之广路”。“三市”,左思《魏都赋》“列三市而开尘”。通过这些注释,我们会有疑问,甚至头脑中有些混乱,这座长安城中标志性的建筑竟是不同时期的长安城“拼凑”出来的,甚至有洛阳城的影子。这种细致入微、别有声色的书写,整个长安城城市生活看起来丰富多彩,从长安大道、狭斜到南陌、北里,堪称是一道流动的盛宴,的确是非常精彩、夺人眼球的。然而,这座长安城并不是真实的,只是意象、典故叠加的一座城,是赋“苞括宇宙”式的铺陈,其实,诗人极尽笔墨,无非是勾勒出一座城,诗人对这座城有所寄托,它是名与利俱在的长安城。

城的轮廓出来了,人物呢?“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此句之后,人物始出来,且不是个体的、实体的人物,而是一类又一类人的面孔,他们构成了城中的形形色色,使这座城有生气。“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这里是揣摩府第阁楼中歌女心理,大意说她们以歌舞度过青春,向往着美满的爱情生活。“片片行云著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人物精致的妆容、流转的神韵,显然这是一幅仕女出游的细心描摹。“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娼家之地的人物,形形色色,熙熙攘攘,浸染于世俗的烟火气。既有刺客,又有金吾卫,杂然聚集在娼家,佐酒狎妓。“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权贵人物气焰熏天,骄奢淫逸,及时行乐。

对于人物的书写,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妆容、举止,依然宫体诗式的绮靡浮艳,就如胡应麟在《诗薮》内编中所述“词极藻艳,然未脱梁、陈也。”无可否认,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是真实,仕女的华美、刺客的阴鸷、金吾卫的骄横,每个人物的刻画都非常传神,心理、妆容、表情、姿态等,诗人将各色的人物写进城里,他们都不是独立存在,而是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卢照邻有《辛法司宅观妓》、《益州城西张超亭观妓》等诗篇,参照唐人饮酒狎妓,是为风流的社会风气,这些人物并非全是虚构。繁华的洪流中,每类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参与到城市生活,共同构成了这座长安城的声与色。让人相信这是唐代长安城的素描,是城市生活的映射。然而,是这样的吗?紧接着,诗人笔墨一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后四句,闻一多先生看作是“蛇足”败笔。通篇来看,诗人前面的笔墨几乎写尽一城繁华,热热闹闹的,到这里气势全无,闻一多先生从人性方面,对此抱有“理解之同情”,是可以接受的,但仅执此一端,“蛇足”论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写尽繁华气象之后,怎么会有这等喟叹?“年年岁岁一床书”还夹杂些的自嘲意味,是态度的偏狭吗?诚然,后四句太“突兀”了,好似诗人笔力不济。

左思有《咏史》(积极京城内),很多人也注意到了《咏史》与《长安古意》的内容及主题的相似性,归结于卢照邻受左思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左思《咏史》,虽题咏史,实为抒怀。《咏史》如下: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

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

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

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

寂寂杨子宅,门无卿相舆。

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

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

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济济长安城内,王侯权贵整日酬和不断,歌舞升平。扬雄的住处却鲜有达官贵人拜访,寂寂寥寥,然而他却闲居读书立著,英名得以流传。左思以热闹的长安城与寂寥的扬子宅的鲜明对比,凸显了扬雄作为文人品格的高洁,诗人追慕杨雄。其实,《长安古意》櫽栝左思《咏史》,如果用《红楼梦》里贾政的话来评,《长安古意》全篇几近是“套的”。《咏史》中“济济京城”“王侯居”“冠盖”“长衢”“南邻”“北里”“扬子居”,在《长安古意》中,都有呈现,相比左思《咏史》对长安城意象化的书写,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的书写更具“写实性”,如闻一多先生所说“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如云的车骑”,城中各色人物纷至沓来,五剧三条三市、南陌北堂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如前文所述,拟了一座长安城,城中有真实的人物,可谓“真作假时假亦真”,这也是“写实性”所在了,也是盛况如此真实的原因。然而,诗人含毫顾盼的“汉家城阙”,“古意”目的何在呢?写尽长安城生活后,诗人的笔墨转为抒情。“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往日繁华如烟云,当时豪奢今不再,这里回归到现实视角了,没有“劝百”,却有“讽一”,是强烈介入现实的。“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这一句既是写扬雄,又是自况。据《卢照邻集笺注》及《卢照邻年谱》考,大约在显庆五年,卢照邻在秘书省任校书小吏,与杨雄相类。与左思对于扬雄的“英名擅八区”热情赞颂不同,诗人的态度相当的冷,全诗到这里气势一收,是为“蛇足”。仔细分析,如果前面是真真假假、虚实交织的书写,那到这几句就显露诗人的真实情感了。诗题“古意”,拟古、述古自然有所寄兴,依然是抒怀的,这也是歌行体的特点,这里几句正是全诗的关键点,绝非蛇足。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两句,《唐音评注》中有明人顾璘的批点:“语有来历”③。独有南山的桂花,自开自落,花香袭人,染在人的衣襟上。诗人想表达什么呢?纵观全诗,前面繁华的都市,热热闹闹的世俗生活,之后寂寥的书居,收笔为何是“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的冷眼呢?显庆五年(660),距唐开国(618)已有四十一年之久,此时“四郊秦汉国,八水帝王都”的长安城,作为帝京,可以想象,开远门外的立堠上题上了"西极道九千九百里"大字,丝绸之路的起点,来往客商络绎不绝;西市的胡姬酒肆招徕着富家少年,东市边的平康里歌舞升平;文人士子客居城内,交友赋诗,干谒公卿,应科举试。这应该是一个催人奋进、大有可为的时代啊!

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提到,有唐一代三百年间的统治阶级变迁升降是和“关中本位政策”鸠合的关陇集团的兴衰及其分化是紧密相连的,李唐初期,李氏据帝位,集团人物入则为相,出则为将,统治阶级几乎不容其他势力的存在。根据这个观点,也就很清楚的明白,这一时期,虽有科举,但文人士子依然要干谒公卿,依附权贵。“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沛王府因一篇戏作,即被逐斥出王府,郁郁不得志。甚至武后当政时期,陈子昂登幽州台时,有“独怆然而涕下”的苦闷,壮志难酬。在大时代下,文人群体或个体的境遇及其心理是值得注意,是时代的微观反映。

气象峥嵘的长安城,极尽笔墨之后的一转,着实气势全无,有虎头蛇尾之感。其实,作为政治中心的帝都,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对文人而言,审视它时,或多或少,都会与历史兴替、个人进退紧密相连。卢照邻的《释疾文》“先朝好吏,予方学于孔、墨;今上好法,予晚受乎老、庄。彼圆鑿而方枘,吾知龃龉而无当”④。且当时,“天子按剑,方有事于八荒”,朝臣“文臣鼠窜,猛士鹰扬”。杨炯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诗句,也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一个折射。显庆五年十月,唐高宗苦风眩头痛,目不能视,委皇后参决政事。⑤也是约在这一年,诗人写下“田家自有乐,谁肯谢青谿”(《山庄休沐》)“南涧泉初冽,东篱菊正芳。还思北窗下,高卧偃羲皇”(《山林休日田家》)。龙朔元年(661)有“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狱中学骚体》)。在《附马都尉乔君集序》中有“莲红水碧,堪钓叟之淹留;桂白山青,宜王孙之攀折”⑥。参照卢照邻的写《长安古意》前后的这些诗文,对比前后,可以窥见诗人心理的微妙变化,再回过头来看《长安古意》的诗尾,实是诗人心迹的吐露,是“诗言志”,也是全诗的归旨,诗人在蒸蒸日上的时代里却不受重用,有归隐之心,依然保持高尚的节操。《长安古意》虽然在铺陈上取得极高的艺术成就,实际上仍然是一篇抒怀的作品。

每个诗人都在他自己的时代,作品“染乎世情”。林庚先生在《唐诗的语言》中指出“隋唐的统一,南北文风的交流,是唐诗语言成熟的社会条件。这首先就表现在诗歌形式的进一步成熟,七言诗开始进入了全新的局面。”⑦赋的写法与宫体诗的余痕,在《长安古意》中的体现,想必也是在这种大环境的制约之内。还有,诗中大量对偶句,有律化的倾向,灵活变化的蝉联句式,流转的韵律,这些技巧的纯熟,让这篇七言歌行体的长诗熠熠生辉了。《长安古意》作为初唐时期划时代的作品,写作上的确达成了很高的艺术造诣,其结尾也不应该视为蛇足或艺术上的失败,后世人审视这篇作品时,或多或少会受时代性视角的影响,会对文本的意义奢望更多,不应求全责备,也不应忽略甚至否定其情感内涵。

注释:

①闻一多 《唐诗杂论 诗与批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7页

②彭庆生 《初唐诗歌系年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页.

③(元)杨士弘 《唐音评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页.

④(唐)卢照邻 《卢照邻集 杨炯集》,中华书局出版社1980年版,第59页

⑤彭庆生 《初唐诗歌系年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页.

⑥卢集,第69页

⑦林庚 《唐诗综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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