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记
2019-12-17周凡恺
周凡恺
之一
1977年10月,国家教育部开了一个会,决定恢复已中断了十年的全国高考统一招生考试制度。那一年我16岁,正在读初中。
其实说是初中,这是按如今的教育格局来划分的。我们那时实行的是九年一贯制,就是小学五年中学四年。中学四年读完,家里没有特殊困难的,都需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然后再按着个人表现,被有关部门选调回城或者被推荐到大学去读书。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样的制度设计,我个人觉得有其好处,即城市青年流向农村,不仅磨炼了意志,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同时也为偏远地区带去了知识与文明,使国民素质有了一个整体的提升与飞跃。但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的,这种制度的弊端,是让人才的培养出现了断层,从长远的眼光来看,于国家不利。因而1977年10月中央的這项决策,可以说不仅改变了千百万人和无数家庭的命运,也改变了国家和整个民族的命运。
我有一个堂哥,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随父亲下放到农村,失掉了城镇户口,也就是说,他再也吃不了商品粮了。他一家老小,虽然不敢乱说乱动,但心里却一直梦想着回到城市。可堂哥属于四类分子子女,因而不管他怎样努力,怎么从灵魂和肉体上进行改造,也不可能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参加高考,拼死一搏。堂哥获知他也可以参加高考的消息后,兴奋得几夜难以入眠,走了百余里山路,到城里来买高考复习资料。我看了一下他的那些资料,均为最简单的初中各科试题,数学几乎就是小学算术。可他仍是不会做,央求我帮他做出答案,他再去全部背下来。我能理解他的急切与渴望,可我念的这三年中学,除了参加学工学农劳动,就是时常装病旷课浪迹于山野之间,虽然受祖父与父亲影响,读了不少闲书杂书,但毕竟东一榔头西一棒锤,不成系统,砸不到正点儿上,所以我也帮不了他。不过我还是从堂哥的身上,明白了知识的重要,并从那一天起,不管老师教与不教,大家学与不学,反正我是如饥似渴,四处寻找书籍来读,不论是老课本还是小说散文历史哲学,乃至小人书和地图,凡有字有图的东西,全都列入了阅读范围。◎
之二
1978年,我生活的那座小城,经省里批准,把一中定为了地区的重点校,所有的应届学生都必须报考,为一中选拔“人才”。那几天正赶上我嗓子化脓,发着高烧,到了考场,我迷迷糊糊地答了一些题,就去医院打针了。结果,我几乎是以一中最压底的分数线考进了这所学校。有人说,进了一中,上大学就十拿九稳了。我感觉这说得有点儿夸张。但我还是就此下了决心,想拼一下。我那时真的不太清楚念大学对我的一生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认为上了大学就可以不下乡不待业了,另外学习好,还可以在我们这座小城出出名,给我受了半辈子苦的母亲争口气。
那时我家的生活非常拮据,能干活挣钱的家族成员,死的死逃的逃,运动致贫。我不到十岁,祖父和父亲就相继去世了,大伯被下放到农村,三叔四叔也不知道藏到哪处深山老林去了。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和奶奶,以及没有城镇户口的姥姥,一家六口,只靠着三四十元的工资,过着十分清苦的日子。哥哥是个智障人,妹妹还小,家里的重活儿,正如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唱给小铁梅的: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粮食永远不够吃,我还得想尽办法,春天挖野菜,秋天到山上搞小秋收,或者到河里打渔摸虾,在家里养兔养鸡养鸭,以贴补家用。贫穷,让一个十岁的孩子过早地成熟,担起家庭重担的同时,也失掉了很多童年乐趣。贫穷残酷地剥夺了我所有的尊严甚至一切,但艰苦的生活,日后也成为我人生的最大财富。我在后来的生活中,一直强调一点,就是不要企图说服与没有同样经历的人与你持相同的观点。
在一中,我的学习时间其实也是十分有限的。一中离我家很远,从东到西,每天都要穿越整个城市。校方呢,除了白天的课业,还规定了早、晚自习的时间,所以我的高中时光,永远都是在长跑,而吃的东西又只是汤汤水水,因此上课时我常常饿得头昏眼花,总是盼着下课铃声立刻响起。
接近高中的后期,有个远房舅舅,看我实在太辛苦了,就送了我一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他自己焊接拼凑而成的,虽然破旧不堪,但对我来讲却情深意厚。可这辆车也真是把我害惨了。我每天仿佛都在修车,学习的时间更少了。我几乎成了修车工,其熟练程度,完全超越了街头的师傅,即便是今天,我拆装一辆自行车的速度,也远比拆装一门迫击炮要快得多。
我的这位远房舅舅,叫于德才,是白石山森工局的一名铁匠,人极朴实,山东平度人,也是当年逃荒来东北的。他每次进城采购打铁用的原料和物品,都会给我们一家背来一肩的情感。春天是各种山野菜,夏天是自种的豆角和嫩玉米,秋天则是各种野果,冬天呢,就更珍贵了,除了粘豆包还会有野猪肉狍子肉等等。他几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包括他们自己舍不得吃的,全都一袋一袋地不停给我们背来,却一顿饭也没在我家吃过。他有八个孩子需他供养,但他总是说,我们家人多,每人省下一口,你们就能吃饱了!
我到长春上学后,他曾给我写过一封信,是想买一种特殊型号的铆钉。那些天,我跑遍了长春的大小五金店,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种铆钉。这让我十分不安,觉得就这么一件小事儿都替他办不了,实在是有愧于他,这都是后话了。
就这样熬到了1979年的夏天。我们那时的全国高考,定为每年的7月7日至7月9日。我记得很清楚,7月5日那晚,我去了一个叫水谷的地方,在水渠里摸了很多鲇鱼,下的夜钩也钓到了一些嘎牙子。日升时分,我背了一大筐鱼回家,让姥姥用酱油蒸了一些供全家享用,剩下的让老人挂在绳子上晾着,我每天参加考试前吃上两条。说句别人不可能相信的话,我姥姥那几天,根本不知道我要参加什么高考,我每晚回来,她只是扭着小脚跟在我身后,不停地问:你今天咋没拿鱼回家呀,疯哪去啦?◎
之三
1979年全国高考的彻底结束,是7月9日,那个傍晚,我也彻底释然了。我马上跑到水谷洗了一个澡。我不停歇地游了一个多小时,后来累了,就头枕一块石头,看着一群群小鱼儿在清澈的水中撒欢儿。我仔细想了想三天来的考试,觉得上个普通大学,还是有把握的,目前的关键,不是考上考不上的问题了,而是去选择一所什么样的院校。
如果按着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是更愿意去读美术学院的,当然最好的是中央美术学院。我的爷爷是位中医,书法造诣非常深厚,父亲和四叔,也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业余画家。可以说,从小受他们影响,在我还没有识字之前,就已经学会了在砚台上磨墨,并拿着毛笔在墙上乱涂了。爷爷见我挺上道儿,便常常找些他收藏的字画让我临摹。因此,我上小学时就参加过吉林市的青少年美展,且还得了奖。因为这,校外活动站一位叫吴勤的老师,还专门给我找了个美院毕业生教授我油画,怎奈学油画购买画具画材实在太过昂贵,家里根本无法支付这笔费用。
刚上中学时,我的班主任与我同姓,三十岁左右,教我们数学。我不记得他数学教得如何了,倒是他的画,很有震撼力,当时找他求画的人很多,也常有些单位,请他去画巨幅主席像之类,因此他总是很忙。他发现我也会写字画画后,有時实在应付不了,就把一些小活儿交给我,譬如去画冰上运动会的海报,譬如去为某些部门画些街头宣传画等等。有一天周老师说武装部需要在城里一些主要街区的砖墙上刷标语,内容以征兵为主,问我能不能去?我说这咋不能去呢?能去!初生牛犊不畏虎。于是我便每天提个装满了白漆的大铁桶,拿把刷子,在城里到处涂写标语口号,足足刷了一星期。武装部长看了我写的字,对他的手下说,这小子还真行啊,哪儿找来的?奖励他50个面包10斤白面!我当时都听傻了,原来动动笔玩一玩,还可以挣到粮食啊!背上这些东西回家,可把我姥姥乐坏了,因为当时正值年关,我家春节包饺子的面粉还没着落呢。
此后我就懂得了如何发挥自己的特长,去为家人挣点儿吃喝。东北这地方,无论城市与乡村,家家都要有炕琴的(就是摆放在炕头儿或炕梢儿放被褥及装衣物的矮柜子)。为了让炕琴更加美观,各个柜门,都要镶上玻璃,并画上俗艳无比的玻璃画。渐渐地就有人找我去画这样的“大作”了,城里的村里的都有。这种画多是用金粉勾边儿的花卉。至今我还记得画完花卉铺背景颜色之前,还要反着写字给每一幅画题款:春桃迎风笑,夏荷水上漂,秋菊吐异彩,冬梅喜双来等等。一旦谁家盖了新房,乔迁之前,总会找我去折腾几天,主家或送我一个猪头,或是一套羊下水,不一而足。艰难时世,这些东西如今早就不起眼了,但当时却让一个在贫困中挣扎的家庭,看到了些许希望。
当然,学美术,是要提前报考的,除了全国文化统考,还需参加专业考试,即去画几幅画。这些事情,我都错过了。因为我的母亲一直固执地认为,当一个小画匠,将来能养活一家老小吗?她希望我继承祖父和父亲的衣钵,悬壶济世,这才是正经的营生。但我真的让母亲失望了,因为我报考的是文科,分数再高,医学院也是不可能录取我的。想一想,我现在也挺替母亲懊恼的,一个八代行医的世家,到了我这辈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完结了!
那么,我究竟应该报考一个什么专业呢?这的确是个问题。◎
之四
高考成绩公布后,我的分数,竟然比我料想的高出许多,按着老师们的说法,我完全可以去报考当年的那二十几所国家级重点大学了。
可我仍是十分纠结。我依旧每天早晨4点多起床,依旧拿上那根竹竿,去河里钓鱼。可坐在满眼翠绿之中,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心情,常常一条鱼也钓不到,让我姥姥十分失望。
其实我当时想得最多的,是应该去学法律。因为此前那些年,我看到了太多的家族亲人及街坊,是如何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死的。我若将来能够成为一名法官或者律师,一定会为他们讨个公道,洗清冤屈的。但从个人的喜好来讲,我却更愿意去学习哲学或历史。高考之前,我已经读完了家里所收藏的所有关于哲学与历史的书籍。但对于历史,我始终处于懵懂之中,弄不清楚到底谁说的才是真实的才是正确的。一中教我历史的老师,叫范群英,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是个曾被发配到农村的右派分子,因成立重点校选调回城后,对我们的教学,可谓尽心尽力。不过有一天他喝多了,跟我说,历史是什么?就是一对眼皮打架啊,睁开了,就是历史,闭上了呢,就啥都没有了,完全凭着鼻子下边那另外两片肉去说!他的话,让我对历史,产生了强烈的畏惧心理。
有一天我实在闲得无聊,便逛到我的语文老师于澄之家里去借书。于老师也是山东人,也是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对古汉语造诣颇深。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经》递给我,说我看你干脆报考吉林大学中文系吧,去做张松如先生的门徒。我说张松如何许人也?他说就是诗人公木先生。你没读过他的诗和学术文章,肯定听过他写的歌啊!比如《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歌词;再比如电影《英雄儿女》插曲的所有歌词,也都出自先生之手,大型歌舞史诗《东方红》,更是倾注了其一腔心血!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还有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这些歌词真都是公木先生写的吗?
也许吧,我不认识公木先生,但我相信于澄之老师的话。那天,我决定就去投奔公木先生了!◎
之五
吉林大学坐落于长春市。吉林大学以前被称为马路大学,当然也有人讲得很诗意,美丽的长春市,是坐落在美丽的吉林大学校园里。其前身为东北行政学院,新中国成立后更名为东北人民大学,后又改称吉林大学。
我入学的那年,校长是享有国际盛誉的量子化学家唐敖庆先生,老一代著名教育家匡亚明等等,也都曾担任过这所东北最高学府的校长。吉林大学现在也是国家双一流和985、211工程院校,对于这些个新包装,我真的不太懂,也不想知道这些数字的含义。
我们正式入学的第二天,就见到了公木先生。他满头银发,和蔼可亲。他来参加为我们举办的迎新会,并作了发言,说的都是大实话。那时的教授,还都给本科生开课,起码也要开一门选修课。我入学时,由于七九级宿舍紧张,一直与七七级住一起,七七级毕业了又和七八级同住,因而也就总是忘了自己是七九级的,常跟着七七级一起去听课。当时公木先生给七七级开的是选修课,讲老子哲学。这门课我一直坚持听了下来,并终生受益。
我们念书的那几年,正赶上思想解放运动,各种新思潮及各类讲座在校园里十分活跃。学生们如饥似渴地吸纳知识,除了上课,就是泡图书馆,当然也会成立各种学生社团,编一些校园杂志,与其他院校的学生乃至社会进行交流。当时七七级的徐敬亚、王小妮、吕贵品、白光等人成立了“赤子心”诗社,并油印同名诗刊,得到了公木先生的首肯。他们这批诗人在改革开放后能够迅速脱颖而出,与公木先生的慧眼识才和鼎力相助是分不开的。实际上,公木先生对晚辈的提携是一贯的,许多已经成就卓然的诗人,诸如邵燕祥、张志民、流沙河、未央、雁翼等,皆尊其为师。我虽然不会写诗,但受七七级七八级学兄学姐的影响,也懂得了珍惜时间和努力学习,同时寻找一条最适合于自己的路径。
上学期间,虽然课业紧张,但我们的文化生活却也算丰富多彩。系里有合唱团,是那种多声部的无伴奏合唱,保留的节目,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就是公木先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了,此外还有诸如《纺织姑娘》《半个月亮爬上来》《嘿,我们亲爱的巴尔干山》等等。后者是一首保加利亚民歌,我至今还能记得全部歌词:“嘿,我们广阔的田野绿色的田野,嘿,我们亲爱的巴尔干山,你知道多少痛苦隐藏多少秘密,嘿,我们亲爱的巴尔干山……是的,我们到底知道多少人类的痛苦与秘密呢?”
我们排练或者正式演出,有时也会邀请公木先生去听。我记得有一回公木先生来,我们唱起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还有《英雄赞歌》,公木先生眼含热泪,连雪白的头发都在不停地抖动,目光仿佛一直凝视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不得不说,我对报考中文系,始终没有感到过后悔。这期间,我不仅学到了汉语言文学的专业知识,更加关键的是学会了治学严谨的方式方法,而且更多也更加专业地接触到了戏剧、音乐、舞蹈、美术、书法、摄影、电影制作等各个艺术门类,在我的眼前,打开了一扇又一扇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
之六
在校期间,我夜里也常点灯熬油,偷写一些小说散文之类,还写过一部电影剧本,胡乱地投寄出去,当然多半是退稿。1981年秋,《吉林日报》的长白山副刊,以一个整版的篇幅,推出了我暑假期间下乡采风写出的作品《小草之歌》。没两日,系办公室的徐谦老师,即带我到公木先生住所,当面讨教。先生看完我的拙文,未作任何评价,只让我多读一些古典诗歌散文及当代孙犁先生的作品(机缘巧合,我从部队转业到天津后,竟与老人家同在一个报社,也可以说,他成了我人生的又一位导师)。臨走,公木先生还赠了我两部他的著述,一部为吉林人民版的《老子校读》,另有一本也为吉林人民版的《公木诗选》。老庄哲学之研究,乃先生长项。此前,他给本科生开选修课“老子”——《老子校读》,即是在讲义的基础上整理延伸而成的。
我们毕业时,公木先生因身染小恙,住在省医院,不能与大家拍照留念。但先生拖着病体,在床上给我们写来了一篇千字的临别赠言,其情切切,如冬日炭火,其嘱殷殷,宛炎夏凉茶。这是公木先生送给我们最珍贵的毕业礼物。那天,我们仍由封威指挥着,唱了好多歌,最后师生们全都哭成了泪人儿,再也唱不下去了。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别离的场面,提前溜了出来,到楼后的空场一连吸了好几支烟。
公木先生的话,我们制成了纪念册,人手一本。其中最后一段,我至今仍能背诵:只有真的才能是善的。倾向性源于真实性。只有真的,又是善的,才能够是美的。美是真与善的形象显现。只有真的,又是善的,又是美的,才能够是诗。堪称为艺术的诗是真善美的完整融合,从内容论,是美的真与善,从形式论,是真与善的美。恶是假的妻,丑是他们的儿子,现实生活中的假恶丑,也可以摘取做诗的素材,但必须照耀以真善美的灵魂之光,让人从中更能观照到真善美,受到感染,得以提高。虚伪的歌颂是阿谀,恶意的揭发是诽谤,都不是诗。诗的本质是实践,具有改造现实的性能。作诗如此,做人亦然。首先是做人,然后才是做诗。
公木先生把做人放在了首位,我想是对的,这也是我一生的遵循。此后,我参军入伍,可能也是受先生《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感召吧。在京城的一家部队报社,我将先生的这篇文字全文发表出来,算作对师恩的报答。而其赠我之书,虽数度搬迁,却不敢丢弃,常于夜读中,或在我陷入种种人生困境和迷惘痛苦时,给我以勇气和力量,还有心灵的抚慰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