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昌到高昌
——陈国灿先生晚年的九次吐鲁番之行
2019-12-17李亚栋
李亚栋
(1.武汉大学 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61;2.吐鲁番学研究院 《吐鲁番学研究》编辑部,新疆 吐鲁番 838000)
陈国灿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半年有余,然其音容笑貌时时萦绕。电脑里存了不少与先生一起在吐鲁番考察的照片,手机里有先生给我打电话安排学习诸事的录音,硬盘里保存着前几年先生在吐鲁番给大家讲课的全程录音,书架上放着几本先生签名赠送的书,邮箱里有先生发给晚辈却用词相当客气的邮件。这些,够我珍藏一生了。
先生去世后一周,我与师兄陈爱峰同去先生家里看望师母,同时将先生留在吐鲁番的一个行李箱送过去,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这是先生2017年6月份离开吐鲁番后计划10月份天凉再来考察而留下的,不想却因病无法成行,此箱终成遗物。当时我陪同先生一起离开武汉飞往新疆,在先生家门口拉上这个箱子到吐鲁番,却没有想到,一年多以后又被我和师兄拉回了先生家。先生的箱子上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标签,上用签字笔写了名字。走在校园里,一位女同学很好奇地拦住我们,问我们为何拉着陈先生的箱子。相互介绍以后同行,听她讲了一些与先生交集之事。在先生家,师母很感慨地给我们讲述很多先生在生命最后阶段的顽强。先生经常提到吐鲁番的很多朋友,师母听得都很熟悉了。先生哲嗣言及先生一生随手记录各事,有一本关于吐鲁番地名考察的日记本,让我们拿去复印一下,将先生在吐鲁番的未竟之业继续下去。打开看,主要记录外出研学之事,大概涉及北方行程,以吐鲁番和乌鲁木齐为主,其他几次新疆以外的外出也与整理吐鲁番出土文书及教书育人相关,因而同记一册。
日记本封面列有一个条目,写出年月及事项。上部10行从2012年至2017年,为后期记录;下部11行从2008年至2011年,当为最初记录。该日记本与我们单位平常使用笔记本属于同一品牌,应是2008年10月先生来吐鲁番参加学术研讨会使用之会议笔记本,且日记本从第二张开始就记录了10月19日吐鲁番第三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事项[注]新疆吐鲁番学研究院编《吐鲁番学研究:第三届吐鲁番学暨欧亚游牧民族的起源与迁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先生生命的最后十年里,共有九次吐鲁番之行。从2008年至2017年,日记共记七次来吐鲁番考察研究:
“2008年10月吐鲁番学术会”,从10月19日研讨会现场记至10月29日离开乌鲁木齐,中间20日未见记录,26日至乌鲁木齐。在新疆博物馆整理新征集的一批出自吐鲁番的高昌契券文书[注]这批高昌契券文书即后来出版的《新疆博物馆新获文书研究》(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编,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中的一部分。。
2010年6月25日至7月7日新疆之行,其中29、30日在吐鲁番,其余时间多在新疆博物馆,继续拼合高昌契券文书。此次先生与多位学者同游喀纳斯景区。
2012年4月19日至4月25日新疆之行,其中23至25日在吐鲁番参加吐鲁番学专家委员会筹备会,前数日在新疆博物馆继续拼合高昌契券文书。
2014年10月8日至11月7日西北行,其中10月13日至11月7日在吐鲁番。此次为先生在兰州参加西北师范大学举办的一次关于丝绸之路的学术研讨会,为兰州几所高校的本硕博学生开了几场吐鲁番学的讲座,然后从兰州坐火车到吐鲁番。在吐鲁番期间参加了第五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注]汤士华《吐鲁番与丝绸之路经济带高峰论坛暨第五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吐鲁番学研究》2014年第2期,第152-155页;吐鲁番学研究院、吐鲁番博物馆编《吐鲁番学研究:吐鲁番与丝绸之路经济带高峰论坛暨第五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2015年6月14日至6月28日吐鲁番之行,全部日程都在吐鲁番,集中考察、写作、讲座。同时为《吐鲁番学研究》杂志审稿,参加具体编校过程。
2016年5月16日至6月15日吐鲁番之行,全部日程都在吐鲁番,考察,指导单位年轻同志读书、写作,审稿。每日考察文字多达千字。
2017年5月7日至6月9日吐鲁番之行,其中5月7-8日、6月8-9日在乌鲁木齐,其余时间在吐鲁番。日记记至6月7日。
另有两次吐鲁番之行没有出现在这个日记本里:2012年10月,在吐鲁番召开了第四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古代钱币与丝绸高峰论坛,随后召开了吐鲁番学专家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先生均参与[注]安士佳《第四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古代钱币与丝绸高峰论坛纪要》,《吐鲁番学研究》2012年第2期,第149-153页;汤士华《吐鲁番学专家委员会成立》,《吐鲁番学研究》2012年第2期,第154-155页;吐鲁番学研究院、吐鲁番博物馆编《吐鲁番学研究:古代钱币与丝绸高峰论坛暨第四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2015年10月,由陈先生和乜小红教授主持举办的“丝绸之路出土民族契约研究国际学术论坛”在吐鲁番成功举办[注]乜小红《“丝绸之路出土民族契约研究国际学术论坛”综述》,《西域研究》2016年第1期;乜小红、陈国灿主编《丝绸之路出土各族契约文献研究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
先生之日记,以记事为主,偶尔论之。言简意赅,有近世文言风格,这是先生深厚学术素养之体现。日记所记录很多人,已经辞职或调离岗位,还有一些都是我们不太熟悉的人了。这也是对吐鲁番文物保护历程的一个侧面、客观的记录。不知先生从何时开始使用手机,然前几年日记本中会记录重要联系人的手机号码或办公室电话,下榻之处会记录宾馆酒店名称、房号及打入电话。如2012年4月23日记录,“住火州大酒店216室,此室五年前我住过”,另一段记:“接乜[注]注:此处“乜”原指武汉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乜小红教授1969-2016,曾师从陈国灿先生攻读博士后。陈先生日记中多次提及。来电,她的肠病、梗阻被孙大师给打通了,很好”。这是先生关心晚辈学人的最佳例证。
先生不但关心着学校里后辈学人们的健康与发展,更留心吐鲁番本地科研力量的充实与培养。2014年10月13日记录:“晚餐时,认识了三位西师大来此工作的已毕业硕士生:李亚栋(历史专业,刘再聪指导)、苟翰林(考古专业)、张统亮(湖南人,湘南学院,西师美术专业)”[注]注:苟翰林为西北民族大学历史学硕士研究生,张统亮为山东人,此两处当为先生误记。。阅读先生日记至此,热泪盈眶。是啊,在一位成名大学者的眼睛里,竟然容下了我们三个毛头小伙子,还写进了日记。先生一生,见人、识人何其多也,所历世事何其丰富,却将目光投到了这么一个西北偏北的小盆地里,关注着它的发展,以八十高龄一次次地奔波,极力想充实、培养起这个小盆地内部的一支科研力量。基层文博单位发展总是遇到很多瓶颈,科研力量单薄,根基脆弱,稍有不慎就会动摇乃至断折,待遇不好,很难留住人。2013年,我们单位打破常规,一次性招聘来了八名硕士研究生。这个数字或许在经济发达、文化繁荣、人才聚集的大城市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在西北地区的县级文博机构,这是一次非常大的举动,是一个单位决心突破自我、发展科研的勇气。这也符合先生构建吐鲁番文博科研队伍的设想。因材施教,将一个人培养起来,先生有的是办法。从这一年开始,先生的注意力集中在考察、研究吐鲁番古代地名的问题,同时培养着我们单位的年轻人。先生将项目细化,分为很小很小的课题,让有志于此的同志每人认领一个小课题,给大家集中上了几节课,讲明背景知识及项目要求,指出从哪些角度深入,具体操作待每位同志写出文章雏形再进行锤炼。
先生日记记各类人、事,记各单位及新认识人学术背景,往往数字而意思明了;记录出行线路、航班车次、运行时间、费用支出等;记录讲课收入与项目支出等入破详历;记录交际宴请与作陪人员,或记菜名;记录参观某地某景,购某物;记录近数年参与、指导重要项目填报、评审等事情。遇新见文书则记录尤其详细,仔细录文,亦记录、复印别人已有之录文,乃为尊重同行已有成果之举,对其有所纠正及感想则于日记中以“灿按”形式载之。日记中涉及考察事项有重要者手绘象形图与文字记录互配。考察的过程中,先生总是做好记录,选择好路线,在关键位置定下坐标,然后计算好方向、时间、距离,以确定古遗址与出土文书中记载是否相符合。
2017年的吐鲁番之行是我陪先生时间最多的一次。当时我在武汉大学博士面试结束后与先生同机到乌鲁木齐,次日至吐鲁番。那次先生住宿的房间对门住了两位来我们单位实习的研究生,当天要返回学校去参加毕业答辩,两个月后再来正式上班。先生非常高兴,希望她们能够留下来,很热情地邀请她俩一起吃水果,给她们讲吐鲁番的各种学术资源优势,也说到:“我和你们的导师很熟悉啊,十几年前我上课的时候你们的导师还在我的课堂上听课呢。”她们因赶火车而时间紧张,先生安排车去送她们,这种细致的关怀都发自于内心。5月23日,我陪同先生一起去考察木纳尔墓地并寻找古永安城。在木纳尔墓地先生给大家讲这个墓地的重要发现及在古地名上确认古城方向的坐标意义,那就是《唐显庆元年(656)二月十六日宋武欢墓志》所记载:“葬于永安城北”[注]荣新江、李肖、孟宪实主编《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03页。。如此向南寻找就会找到永安城了。向南最明显的现代标志是一个砖厂,挖有一个直径三百多米的大坑,车和人都绕着走。之前先生在砖厂西侧找过一次,没有找到相关遗址。这次我们在砖厂东侧找到了地表残存夯土痕迹,且在被推土机推开处看到残存的古城夯土块,十分板结[注]陈国灿《西州回鹘时期吐鲁番地名的音变——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之五》,《吐鲁番学研究》2017年第1期,第37页注释7。。先生日记中记道:“这应该是永安古城实物见证。就在残墙垣边,李亚栋拾得一小块,仔细一看是摆设玉石类的木雕供座,亚栋将我在(木纳尔)墓地捡的小石头往上一放,正好能配套。实在是巧合,它具有特别的重要意义,我将对其收藏,也是对古永安城认定的一种查证纪念。”记得离开吐鲁番之前,我们用纸将两件物品仔细包裹多层。后来我在武汉去先生家时见到此木石合体就摆在先生书房桌子上。先生去世后,有同学拍摄了先生书房内景,我从照片中看到了这件物品。先生对吐鲁番倾注感情至深,在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之中。先生似木托盘,稳稳当当地托举着一个地方的学术事业和人才培养工作。重担,就像那块石头压在木盘上。
纵观先生日记,可见他对各种事情的总体规划非常清晰,目标明确,综合调节运转能力很强。总是提前安排好各项工作,特别是外出期间,安排好周末、假期,充分利用时间,将教书育人、学术研究、项目申报、讲座审稿、访客接待、外出考察很好地结合起来。先生从不固持己见、固步自封,不断自我纠正、自我提高,特别是对于文书残片拼合,对于自己已有之成果,多方思考,在日记中进行记录,常有“见到所拼有两处疑问”、“所放位置不对”、“又拼进去了两个残片”等记录。有时候对于自己错了的观点,他会明确告诉我们“我那个书里是错的,当时我没有看到那个材料,所以搞错了”。
灯将尽而光愈烈,陈先生的一生,就是一盏灯。在学术上,不断突破自我,从不固步自封;在事业上,教书育人,培养众多子弟;在人格上,谦虚和蔼,平易近人;在科研上,多方合作,领导有方,目标明确,分工清晰。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以七八十岁的年龄坐火车奔波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有一次(2015年6月14至16日)从武汉到吐鲁番坐了将近36个小时。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九次往返高昌与武昌,为的就是将“知行合一”与“教书育人”的实践流传下去,将珞珈学脉传承下去。
从武昌到高昌,从珞珈山到火焰山,传经送宝,育人交河,心心念念,耄耋依旧溉荒碛。
从高昌到武昌,从火焰山到珞珈山,负笈南下,立雪唐门,勤勤恳恳,少年难报三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