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煜翰墨炯心光

曹俊

沪苏两市，自古一体。明代以前，苏州即为江南重要的行政中心。著名学者李伯重先生认为：“明清苏州的城市是一个以府城为中心，以郊区市镇为外延的特大城市”。清代康雍乾三朝名臣孙嘉淦在《南游记》中写道：“居货山积，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语其繁华，都门不逮”。史学界研究估算，清代中期的苏州，人口达150万人以上，堪称是江南的经济和文化中心。斗转星移，上海自近代肇兴，作用及地位日新，衍变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还将发展为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世界级城市群。

当前，长三角一体化已上升为国家战略。沪苏两市深具共通的文化根脉和共有的精神家园，文化交融方兴未艾，渐成两市一体化发展的题中之意。今年以来，苏州美术馆自沪苏“双城”美术交流互鉴着手，以江南文化为共同的文化标识，策划举办《江南

意象—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艺术大展》《江南

如画—中国油画作品展（2019）》《三生长忆是江南—海上名家姑苏诗意作品特展》等一系列高质量的美术大展，主动对接上海，率先探索“双城”公共文化服务一体化，积极融入长三角一体化大战略。

习总书记指出：“泱泱中华，历史悠久，文明博大。中华民族在几千年历史中创造和延续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万物葱茏、生机盎然的盛夏时节，苏州美术馆、苏州市名人馆携手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和长三角文艺评论发展联盟共同主办《初心·前行—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上海书法名家特展》，抒写家国情怀与江南、书法与江南诗意、美学与江南文化认同及追求，赋予历代江南唱咏爱国明德廉政的诗篇和集体记忆以新的生命和文化意义。这亦是“双城记”系列大展中首个上海代表性书法家联展，群贤毕至，别开生面，开创先河。

华夏文字最早可上溯至约五千年前，与埃及象形文字、巴比伦楔形文字、古希腊文、拉丁文等类似，具有记人、记事、记功等功能。所迥异者，乃汉字独具最为遒上之审美作用。讲究用笔用墨、结字、章法，更重线条组合、谋篇布局与计白当黑、虚实互衬，气韵观瞻，写出“字外之奇”，终成书法之大观。书法乃是真正意思上的艺术，堪称最为珍贵的华夏文化瑰宝之一。

唐代张怀瓘在《文字论》中谈道：“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清代刘熙载则在《艺概·书概》中阐述为：“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法的艺术性，不完全在于技巧，而与书家的学识高下、修养厚薄、阅历深浅等息息相关。“流美者，人也”。自汉魏以降，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深受江南文化滋养沾溉，书法名家辈出，代有佳篇。王羲之、王献之、虞世南、褚遂良、孙过庭、张旭、苏轼、米芾、赵孟頫、王宠、董其昌、沈周、唐寅、文征明、祝允明、郑燮等赫赫大家，名迹佳妙，流风远播，海内翕然推崇。

“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书法的艺术性，更在于人的创造。“字里行间”承载着蕴蓄丰融之人文精神。历代江南忠义道德文章俱佳之文人志士，箴铭颂赞家国情怀，留下无数闳伟绝伦名篇，传诵人口，千载如生。其垂范后昆者约有三端。

一曰明德之志。《淮南子》集秦汉哲理于大成，其《主术训》曰：“非澹薄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范仲淹迁知苏州，兴建府学、义庄，造福桑梓;人生虽有起伏，志以天下为己任，其《岳阳楼记》写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矣”！朱熹重振白鹿洞书院及岳麓书院，开创闽学，格物致知，阐发曰：“穷理者，欲知事物之所以然，与其所当然者而已”。于谦忠心义烈，忧国忘身，家无余财，慨然赋诗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鲁迅执笔对战黑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爱憎分明、肝胆照人，毛泽东赞其为文化战线上的民族英雄。凡斯诸例，不遑枚举。读诸公诗文，美在逸气豪情，光焰万丈。

二曰爱国之情。王昌龄投笔从戎，豪迈旷达，虽屡遭贬谪，驻守边塞，却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其诗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陆游力主抗金北伐，壮志未酬，遒壮慷慨，其诗雄慨激宕，英雄本色，几如黄钟大吕，譬如《病起书怀》云：“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瞿式耜崎岖危难之中，依然坚贞不渝;城破不遁，碧血丹心，慷慨就义，懔然赋诗云：“莫咲老夫轻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顾炎武首倡经世致用，著资治之《日知录》，耿耿初心，终始不改，作诗云：“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林则徐巡抚江苏，开衙苏州，首推禁烟，置祸福荣辱于度外，其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略引先贤名篇，可感美在壮心精忠，回肠荡气。

三曰廉正之节。刘禹锡阅尽沧海，仍胸次高洁，歌咏木荣泉流旨趣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白居易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刺史杭州，治理西湖，主政苏州，开凿“七里山塘”;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留下“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的不朽诗句。苏轼知府杭州，疏浚西湖，修筑“苏堤”，坦然吟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虽是宦海浮沉，颠沛四方，仍忠义许国，豪放率真，诗词书画皆为后世所宗，卓越千载。况钟刚正廉洁，孜孜爱民，兴利除弊，享有“青天”美誉，自励云：“清风两袖朝天去，不带江南一寸棉”。郑板桥两任知县，爱民如子，“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更独创“六分半书”，又擅画兰竹石，心地光明，蕴涵深情。俞樾著作等身，桃李天下，敬业乐群，堪称通儒硕师，题咏《林屋山民送米图》云：“薄宦不能一朝留，清风可以百世祀”。凡此种种，借诗见节。仰见昔哲盛德，美在朴澹澄澈，深入人心。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历代江南名篇在明明德、歌咏家国、情周百姓，不仅外在文藻秀出、秾丽沉挚，其深曲要眇尤在内质之初心独照。《诗经·大雅》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华严经》曰：“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历代江南名篇蕴含着天地间的大义大美，辞采之精、用情之深、俯仰之度、丰约之载，本色深涵，初心凛凛令人思，播为美谈。

《文心雕龙》有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书法的艺术性，还在于扎根人民、浸染生活，方能陈诗以展其义，长歌以骋其情，援翰以写其心。展览荟萃上海市书法家协会历届顾问、主席、副主席及常务理事和部分理事等70位书法名家，形诸70篇历代江南最为脍炙人口之诗文于笔锋墨韵，追思初心，赞成厥美。更为难得者，其中27篇诗文皆为习总书记在历次讲话及文章中引用，弥足珍贵，洗照心光。每每诵之，恍如漆室见明灯，而得瑰伟壮美之光辉矣。

黑格爾曾言：“美是生命”。康德则言：“自然的美，是一件美丽之物;艺术的美，是一物的美的表现”。美是人创造出来的，艺术家尤为美之使者。书因心立，心以书行。生活在万象更新之新时代，真正的艺术家立心皆为“美德”，立义皆为“美艺”，饱游沃看，涵泳体究，镕铸晋人之高远、唐人之朗润、宋人之洒脱、明人之秀雅，统摄诗书画印;更兼驾驭笔墨，郁郁芊芊，生气淋漓，兴会神到，真正体悟出山川林泉、鸢飞鱼跃与人间真情、国家兴盛，终化入南华妙境矣。登皋舒啸，光烛霄汉，艺术生命亦将跃入熠熠日新之新气象。

作者  苏州美术馆馆长、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