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乡中观秦腔
2019-12-16顾颖
顾颖
我对秦腔有限的认知来源于那句“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的网络俗语,以及近年来,一些艺人将秦腔与流行说唱相结合,名之曰“本土摇滚”的电视制作。但作为南方人,对于这类“吼”唱,除了惊愕于他们的嗓门之高,表演之声嘶力竭,实感无福消受,只能敬而远之。而时值昆山举办“百戏盛典”,翻看剧目表,有来自陕西戏曲研究院出品的秦腔《李十三》,不觉好奇心萌发,很想见识一下以“吼”名世的秦腔,如何搅动氤氲缱绻的江南气息。
整剧看下来,观念修正是必要的:整出戏,但听得欢音跳脱、苦音凄婉,彩腔华丽、花腔高亢,旦角委婉、老生苍凉……实在不是一个“吼”字可以囊括。
但对我来说,这部戏最引人之处,不在于见识了秦腔曲式的丰富和唱腔的多样,而在于李十三扮演者,梅花奖得主谭建勋对这个角色的精彩演绎。此剧写清代陕西著名剧作家李芳桂,在求取功名走传统儒生之路的同时,醉心于戏文创作,与民间皮影戏班交往密切。其创作的《春秋配》《火焰驹》《白玉钿》等戏文,传扬一时。但其热衷曲艺的行为却为同窗好友田东升所不齿。时值白莲教起义,皮影戏被当作宣扬白莲教的“玄灯匪”,被朝廷查禁。李芳桂为搭救皮影艺人与担任洋县县令的田东升发生冲突,被迫辞去洋县教谕一职,田东升还上报陕西巡抚革去了李芳桂的功名。李芳桂心灰意冷回到故乡,痛定思痛,决意舍弃功名,一心写戏。后升任山陕巡按的田东升向嘉庆帝诬告李桂芳“暗藏祸心,以纸人纸马兴妖”,嘉庆帝下旨捕杀。李桂芳身负戏文出逃,在风雨交加中咳血而亡。
前半部铺陈,李桂芳性格宽厚诙谐,和底层皮影艺人切磋时他忘情投入、怡然自得,被田东升告诫勿与艺人为伍时,他嘻嘻哈哈、不以为然;微胖略佝的身躯、喜眉笑眼的扮相,不徐不疾、一摇一晃的步态,生动地勾绘出一个封建时代热衷曲艺的非典型读书人形象。后半部,随着戏剧冲突的加剧,激烈的剧情让我们看到主演谭建勋深湛的功力:见到被无端拷打的艺人时,他全身剧烈战栗颤步前行,表达出内心强烈的激愤;在空阔的舞台,他以一系列高难度的跨、转、滚、翻,将在风雨中踉跄前行的艰难表现得淋漓尽致;当面对人生无望的绝境,他以撕心裂肺般的唱腔表达出内心的绝望、愤懑与抗议,直唱得人头皮发麻、忧心如炙。
作为一个戏曲外行和现代观众,如果不是主角精湛的表演,我不知是否有耐心在剧场中坐上近三个小时。毕竟,如果单纯从故事或情节吸引力的角度看,传统戏曲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电影、电视剧争胜的。但正是因了谭建勋精彩的演绎,我对情节的追求,转化为对人物情感的体悟以及对演员在表现这种情感状态时的表演功力的欣赏。那些日常的行、走、坐、卧,喜、怒、惊、惧,在演员的一招一式中,转化为美的符号,连缀成美的華章,而这,当是戏曲相较于电影和电视剧,独特的魅力所在。
还记得多年前看电影《霸王别姬》,其中有一个场景:出逃的小豆子(少年蝶衣)偶遇名角出行千人捧万人追的狂热场面,在人声鼎沸的戏院中,看着戏台上风华绝代的名角,小豆子泪流满面,随即放弃出逃回到戏班,接受在毒打中学戏、苦练成角的命运。这一幕一直印象深刻却难以感同身受,以我可怜的观剧经历去想象旧时名角的舞台表现力,是不切实际的;以当今戏曲的境遇去遥想昔日名伶颠倒众生的绝代风华,是困难的。但观看《李十三》,还是让我强烈地感受到功力深湛的名角对于传统戏曲的重要性,他就是舞台的核心、“看点”和灵魂所在。成功的戏曲表演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演员的表演能力,这其中沉淀着数百年来戏曲艺人们的探索和积累,包含着表演者个人历年的苦练和对角色、对世故人情、对艺术的个性化体悟,鲜活的形象在眉飞、眼转中呈现,赏心悦目的舞台在起霸、走边的程式中完成,戏曲之美、传统戏曲的“看头”,皆依赖于演员唱、念、做、打的功夫。这大概也正是旧时代戏曲采用“名角挑班”的组织形式的原由。
时代的变迁彻底改变了旧有戏曲的组织模式,但改变不了戏曲表演必须靠有功力的演员担纲的事实,在演艺形式多种多样的今天,这也是戏曲艺术的立足之本。写到此,不觉联系到“振兴传统戏曲”这个特别艰难的话题,除了戏曲进校园、培育年轻观众,和流行文化嫁接、降低欣赏门槛等方式外,我想如何让体制变革更有利于培育名角、打造名角,也是一个应该深思和面对的问题。
在国家体制的保护下,质朴苍凉的秦音得以跨越遥远的距离,唱响于富贵温柔的江南,彰显这盛世繁华。但我更想祝愿,古老的戏曲艺术能够被一代代艺人潜心钻研、呵护,传之久远、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