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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文是怎样捏成的

2019-12-16严建平

上海采风月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散文

严建平

20世纪六十年代,有两位散文家很受欢迎,一位是写抒情散文的杨朔,一位是写知识散文的秦牧。时至如今,人们更喜欢朱自清那平淡中蕴含深情的文体,而知识散文,则似乎后继乏人了。1982年,《新民晚报》复刊时,就碰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夜光杯”作为综合性的副刊,其区别于文艺副刊的一个标志,就是非常强调传播知识。而其时,像叶永烈这样成熟的科普作家已纷纷转型,改写报告文学了。一时作者难觅。就在这个时候,陈钰鹏出现了。

一开始,陈钰鹏是利用自己上海外国语学院高材生的优势,给《艺术世界》杂志写介绍外国文艺的稿子,被杂志主编吴承惠(秦绿枝)一眼看中,并请他到家中深谈。1982年《新民晚报》复刊,吴承惠调回报社担任“夜光杯”副刊的负责人,陈钰鹏因此被延揽为“夜光杯”的作者。尔后,他根据自己的爱好和报纸的需要,以写知识散文为主了,这一写就是38年,作文1000余篇。

生活中到处是知识

时有读者问陈钰鹏,你怎么会喜欢写知识散文的?他回答说:“因为我热爱生活,而热爱知识,首先是因为热爱生活。生活中到处是知识,只有热爱生活,才能对生活中的知识感兴趣。”

陈钰鹏从小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在杭州的故居,有两个天井(一个前天井和一个后天井)。每至春夏,他会将吃水果剩下的核或种子埋进前天井的泥土里;在后天井的一棵大柏树下,放置着不少他从家里寻出来的瓦盆,种的是凤仙花、鸡冠花、葱、菜秧——所谓的平民花卉和秧苗。他心里老惦记着这些植物,每天必去观察和关注它们的成长。

学生时代,他爱好抄录读过的好文章,积累各种知识。20世纪六十年代初,《辞海》(按专业分的)单行本试行版问世了,他当然没有经济能力去买,就算有这个能力,也无处可买,因为是内部发行,整個学校的图书馆只有一套,而且不许外借,在阅览室内阅读也不行,只能在藏书室内翻翻。管理图书馆的那位老师非常同情和支持他的行为,为他在自己的座位和书架之间安置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允许他在这张桌子上翻阅、抄写和画图。于是,每天下午没有课的时候,人们都能在这位老师的身后发现陈钰鹏。茫茫辞海,不可能什么都抄录和临摹的,他因此想到,以《辞海》中的人物为主线,凡是有肖像插图的词条,全部抄录和临摹,有了人物的线条,有关知识便尽在其中了。在大学毕业前,他终于做成了一本厚厚的《人物小传》(以活页方式装订)。他自己也觉得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到了“文革”时期,无书可读,在百无聊赖中,陈钰鹏买了一本《实用五金手册》,知道了泥工用来抹墙的工具叫“镘”,把门上的那个东西确切地讲应该叫“合页”。

后来他被分配到太原的一家工厂当工人,他所在的机修车间是大学生集中的地方,其中就有来自人民大学的刘梦溪(后来成了著名红学家)。当时陈钰鹏把刘梦溪称为“图书馆”,因为刘的宿舍里放着满满一书架的书,陈钰鹏一面看书一面做着笔记,就这样扎扎实实地为自己充了许多电。他相信,这些知识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

做叫得应的作者

陈钰鹏的知识来自生活,而他的知识又用来为生活服务,所以他最适合为具有时效性的报纸副刊写稿,是个叫得应的作者。

记得2008年1月底,中国南方遭受接连数天的强降雪,给出行的人们带来了措手不及的困难,大雪封锁了高速公路,迫使关闭了航空港、取消了各种移动型活动,让准备回家过年的农民工叫苦连天。“夜光杯”要组织文章,帮助大家抗击雪灾,我马上想到了陈钰鹏,打电话请他尽快写一篇关于国外对付雪灾、采取除雪措施等方面的文章,最好明早交稿。“好的,尽量按时交稿。”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得轻巧,实际上是有难度的,上班时间是不能写文章的,只能晚上写,而偏偏这天晚上单位提前请员工吃年夜饭,等用完餐,朋友冒着暴雪艰难地开车将他捎回家,已是晚上十点半了。赶快启动电脑!一个劲儿喝清咖提神,完工时已是凌晨2点了。真所谓“我快你也快”,以《扫雪·推雪·融雪》为题的文章于次日见报了。

三十多年来,钰鹏不但是我们编辑叫得应,读者叫了他也应得快。有一位苏州读者给他来信,信中问到他在《从脚说起》一文中所指的浮石何处有卖。钰鹏记得制作假山盆景时会用到浮石的,于是利用星期天休息的时间专门到当时的黄陂路花鸟市场去寻问,转了一大圈也未见到一块浮石,只好问营业员,营业员说目前没有货,过一段时间再来看看。陈钰鹏本想买上一二块送给那位读者便是了,无奈之下只好写信告诉那位读者,不妨到苏州的一些花鸟市场去淘淘看。

钰鹏的叫得应,还体现在他对应承的事极端负责任的态度。为此,他曾经有过一次扒火车的经历。

1991年,由陈钰鹏担任主编兼翻译的《世界经典爱情小说》系列(第一辑6种)由上海知识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的前身)出版,销售形势特好。于是出版社想了一个点子,到苏州举办一次以爱情为主题的报告会和《世界经典爱情小说》签名售书会,议程为:第一天由陈钰鹏签名售书,第二天由余秋雨和邓伟志作关于爱情的专题报告,第三和第四天安排上海来的客人游览东山和西山。其时陈钰鹏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惦记着自己答应《新民晚报》的一组“十日谈”文章“生财有道”还有四篇没有完成,只得谢绝主人的美意,决定第二天晚上和知识出版社社长结伴回上海。谁料到火车站一问,得知当天没有去上海的列车了,两人正进退两难,只见从远处慢慢驶进一辆列车,车身上挂着牌子“乌鲁木齐——上海”。车停了,但不开门,只听列车员说:“本次列车不停苏州。”不一会儿,车又启动了,他俩看见后面挂着的行李车半开着门,突然不约而同爬上了火车,直往列车长办公处跑,车长见状狠狠将两人骂了一顿;但想想人既然已经上来了,这么晚了赶下去也不妥,终于允许办了补票。《生财有道》这组“十日谈”及时和读者见面了。

注重细节和注入感情

陈钰鹏的知识散文除了短小精悍外,还有两大特点:注重细节和注入感情。注重细节主要表现为选题时常常让小事物唱主角,以《何止笑靥秀美人》为例,笑靥即人脸上的酒窝,在动笔前,他做足了功课,从古诗词入手使读者了解到中国古代有多重视酒窝;继而慢慢铺展开来:酒窝不是每个人都有的,酒窝有动态窝……之别,酒窝可以人造的……人身上有很多窝……腰窝同样很美,西方人尤为重视,最后提醒读者:腰窝是不能随便动的。短短一篇千字文,古今中外全部涉及到位,为读者提供了以前无人去涉猎的知识。

又如《是鱼不是鱼》,是讲书鱼(衣鱼、书虫)的,对象够小的了,作者把童年与小玩伴游戏时发现的一个奇怪问题加以解密,此处充分显示出作者的细心、耐心和对知识的渴望。把留存几十年的问题解决掉,同时又以辩证的观点指出衣鱼于人类也有好处:衣鱼可入药,制成中药“白鱼散”,可治小儿疾病、可利尿。

注入情感是陈钰鹏知识散文的重要特点之一,他常常自律说:“写好知识散文最忌罗列知识。”在这样的自我要求下,有着严重故乡情结的陈钰鹏在文字中不时透露出故乡情和对儿时的小朋友们和邻居的怀念之心(比如《锦绣一片香两家》是写蔷薇花的,除了花团锦簇的蔷薇花、蔷薇-玫瑰-月季的辨正、蔷薇色的轶事和民间传说,开头和结尾均流露出“一家种花两家香”的乡情);有的读者说,这种情感的迷你散文就像作者故乡杭州奎元馆的虾爆鳝面一样有滋有味——光滑柔韧的面条犹如朴素流畅的文字,精致美味的虾爆鳝浇头堪称字里行间的多彩知识和情意。

细节需要观察,有时还要辨析。陈钰鹏曾有一个与老外辩论的故事。

那年他去德国出差,下榻在勒弗库森的一家中等连锁酒店,一住就是50天。酒店位于一个幽静的街区,有一条小街穿过,小街上几乎都是一幢幢独立的两层楼或三层楼房子,有两幢房子的墙上攀满了爬山虎;时值夏秋之交,那些植物由绿色慢慢转成橙色或红枫色,很多房客觉得它们是爬山虎,因为爬山虎的叶子到了秋冬会有较明显的变色。但有些人(包括酒店经理)却说是常春藤,双方于是争论了起来,陈钰鹏也蛮有兴趣地参与了,他认定这是爬山虎。酒店经理知道他将在他酒店住很长时间,于是半开玩笑地说要跟他打赌。时间过得很快,陈钰鹏要回国了,退房时经理说:“陈先生你是对的,送你一块巧克力;你借用的插座转接器可以带走,不用还了。你德语说得真好,欢迎你再来。”后来,陈钰鹏写了一篇关于爬山虎和常春藤的知识散文《一帘葱绿漾微波》。

时间用在求知上

陈钰鹏给我深刻的印象是,他最看重时间和知识,根本不需要以商量的口吻和他谈及交稿时间,他为“夜光杯”写稿时,几乎会开一晚上的夜车,在黎明到来前睡2个小时,早上,当编辑打开电脑后,文章即从邮箱跳了出来。

对待时间问题,陈钰鹏是采用不同态度的,他说,当时间可由他自己支配的时候,他肯定是分秒必争的,很多机会可造成这样的时间:在(乘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在机场候机厅候机的时候、坐在机舱里的时候,这些时间比较零星,胡乱地消磨或几个人挤在一起打牌(现代人首选看微信),时间也就消逝了,没有了。但如果利用这些时间来处理一下自己正在做的某件事情(尤其是在考虑写作上的问题),有时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效率。还有,根据陈钰鹏的经验,开饭时间,对一个正在写作的人来讲,最好不要规定得死死的,不必要求他一叫就上桌,因为他可能正有几句话要写下来,否则会打断思路的;再说,有的事物跟心情有关,断下来,心绪便乱了。陈钰鹏常说,时间这个无形的概念,其作用往往与时间的使用者有关系,使用得好,能产生效益,使用得不好,也就是钟摆的无用功罢了。

陈钰鹏通常每天平均要比别人多做5个小时的工作,这就是他所谓“干两番事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一番是赖以生存的翻译工作,另一番就是他自己喜欢写作;他的基本事业干得非常出色,受到各方面的好评,陈钰鹏被誉为冶金系统德语口译的佼佼者,曾担任过德国前总理施密特访问中国冶金企业时的口译,曾被多位部长、副部长指定担任技术口译。他的翻译作品更是多达十几本。第二番事业同样成绩斐然,2018年出版了《知苑新语》上、下册,很受好评。

关于陈钰鹏,有这样一则有趣的轶事:妻子担心他经常开夜车会搞坏身体,所以规定他开夜车不超过12点钟,但有时实在需要延续下去,于是他在时钟(当时家里用的是三五牌台钟,卧室也是书房,妻子一觉醒来就能看见)快要走到12点时,将分针拨回一刻钟,每每要重复三四次……

然而人毕竟不是铁打的,1996年冬天,陈钰鹏在东北出差,天寒加熬夜,得了流感,当地医生只说是支气管炎,到后来咳嗽时带血。但为了完成两番事业,仍坚持熬夜写作,回沪会诊,三家医院的专家得出同样结论:早期癌症可能性极大。最后在胸科医院接受手术。

手术过程中,他妻子就被通知去听结果,看见主任医生匆匆走来,她吓得说不出话来,是没有必要开下去了?“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你先生不是癌症,是炎性假瘤,确切地说,是慢性肺炎机化导致病灶和早期恶性肿瘤相似。”妻子的淚水顿时直挂下来。“好,好,破财免灾。”陈钰鹏也掉下了泪水说,“只要活着,写作着总是美丽的。”

就这样,陈钰鹏通过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实践了“两番事业”,用自己的智慧,将各种有用的元素有机地构思成人们爱读的知识散文,今天已达一千篇之多。“千千文”——一千篇千字文,就是这样捏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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