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从客家到世界
2019-12-16周晓平
周晓平
童年情结与母爱之痛
林风眠(1900~1991),又名凤鸣,出生于广东省粤东客家梅州市的一个小山村。从福建宁化迁徙过来的客家人,大多以雕刻为生。林风眠祖辈就以雕刻为基业。在《回忆与怀念》一文中,林风眠深沉地写道:
我儿时便当上了祖父的小助手。祖父对我非常疼爱,整天叫我守在他的身旁,帮着他磨凿子、递榔头;看他在石碑上画图案、刻花样。祖父是对我抱有希望的,他叫我老老实实地继承他的石匠手艺,不要去想那些读书做官的事。
他常说:“你将来做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的一双手,有了一双手即使不能做出多大好事,至少自己可以混口饭吃。”他还叫我少穿鞋子,而他自己,无论四季阴晴,都是光着双脚板的。他说:“脚下磨出功夫来,将来什么路都可以走!”
客家人慕宗追远,祖宗技艺代代相传。客家俗语说“家有良田一顷,不如薄技在身”。
林风眠人生中最悲痛的莫过于母爱的缺失。母亲叫阙阿带,是客家苗裔的后代,是一个善唱山歌而刺绣精致的苗家才女。阿妈爱子心切,无论在田间地头,还是厨前灶尾,都背着一个篓子把小凤鸣背在背上。小凤鸣的穿着也够有特色,都是阿妈绣的各种各样的小兜肚、小虎头鞋。
在林风眠6岁时,阙阿带因触犯族规,被家族扫地出门。无论是在学成归国之后,还是在国立美院担任校长时,林风眠几次三番派人去寻找母亲的下落,结果都是杳无音信。
这种人生之痛,深深地刺伤了林风眠,甚至影响了他一生的艺术创作。以至于后来他笔下的仕女、裸女画,无不带有母亲的影子。他用毛笔、宣纸和典雅的色泽,捕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丽幻影,传达出压抑着和遮蔽着的爱欲,表现出一种爱的升华。作品中既有母性眼光的温情,也有少妇身体美的朦胧。
苦涩爱情与艺术之思
在林风眠的人生中,有过3段婚姻。
第一次婚姻,是在林风眠14岁那年。旧时,客家乡土社会存在一种“童养媳”的陋习婚俗。在林风眠8岁时,家人从隔壁村庄领回了一个大他3岁的女孩做“童养媳”。在女孩17岁那年,按照客家人的风俗,林风眠的家人选择良辰吉日,为14岁的林风眠圆了房。当时林风眠还在当地一家中学求学,受到新思想的影响,一方面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另一方面也为了不耽误女孩,在第一年假期的时候,林风眠与女孩袒露心声,并悄悄地让女孩离开了林家,去寻找自己的自由。
后来,林风眠出国留学,1923年在德国邂逅了艾丽斯·冯·罗达,一位德国籍奥地利姑娘,她是柏林大学化学系的学生,被战争毁坏了家庭而成为一个孤儿。她浪漫多情,而且喜欢文学与艺术,这种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林风眠。二人迅速坠入了爱河。罗达与林风眠婚后不久便怀孕了,可是在生产的过程中,却因难产永远闭上了眼睛。林风眠悲恸至极。他亲自为爱妻刻了一块墓碑,上面镌刻墓志铭“人生有情泪沾臆”。
林风眠从中悟出了人类的脆弱,他要化悲痛为力量,讴歌生命。他重新提笔,选择了万物中最为强悍的生命——老虎,作为表现生命欲望的题材。
后来很长时间,林风眠未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在好友林文铮的劝说与帮助之下,在一次万国工艺博览会上,林风眠邂逅了法籍雕刻家艾丽丝·瓦当。艾丽丝爱上了林风眠,林风眠也被她的热情感动。从此,在艾丽丝的悉心照顾下,林风眠重新焕发了艺术创作的青春。
民族大义与艺术之旗
林风眠热衷生活,关心时代命运。1928年,在革命陷于低潮的时期,林風眠不忘民族大义,高举艺术之旗。在《致全国艺术界书》一文中,他认为中国艺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远远不够,它的社会效应远未得到重视。他进一步指出,艺术在五四运动中的地位与作用应该等同于艺术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地位与作用。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林风眠的艺术创作主要表现民间的疾苦,体现了人道主义情怀。其作品往往取材于民间,表现了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与“人类的痛苦”。1931年,蒋介石和宋美龄在西湖博览会上看到林风眠的画作《人类的痛苦》,十分不满地质问道:“光天化日之下哪来那么多的痛苦?”因为它描绘了几个痛苦挣扎的人体,以灰黑作为背景衬托惨白的死尸,画面阴森恐怖。通过此画,林风眠严厉地抨击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
当时中国正处于反革命“围剿”之中,形势十分严峻,稍有不慎,则招来杀身之祸。林风眠高举“艺术救国”的大旗,奔走呼号,身体力行地创作了《原始人类艺术》《我们要注意》《徒呼奈何是不行的》《中国绘画新论》《我们所希望的国画前途》等作品,在中国艺术界掀起了狂风巨浪。
20世纪五十年代,在人生相对低谷之时,林风眠更加倾向于民间艺术的创作,他认为民间才是他艺术创作永不枯竭的素材来源。他说:
我非常喜欢中国民间艺术,我自己的画宋元明清画上找的东西很少,从民间的东西上找的很多。我碰上了花纹就很注意。我画中的线,吸收了民间的东西,也吸收了定窑和磁州窑瓷器上的线条,古朴、流利。汉代画像石也很好,不论是战国时期楚国的漆器,还是后来的皮影,我都十分注意学习,我都非常喜爱。一遇到乾隆、嘉庆御用的东西就非常之讨厌。
从客家到世界
在20世纪中国现代艺术创作的道路上,林风眠留下了不平凡的历史足迹。一方面创作了带有客家人文与中国传统特点的清新隽永的艺术力作,如小溪、河流、荷花、春柳、背篓的客家妇女等静物画,如宁静、流丽的小诗;同时,又创作了古刹秋暮、线柳飘零等悲情画面,寓情于景,表现了广阔的中华民族的感情。
“仕女”是林风眠这一时期的重要创作题材。仕女含情脉脉,既有客家女性的单纯、温柔,又有东方女性的气质,同时还兼具西方女性的优雅。《摸索》是林风眠艺术的宣言书与墓志铭。它以“雅典学院”式的时空与气魄,把耶稣、荷马、苏格拉底、但丁、歌德等改变人类命运和思想的名人置于画面之中,表现了林风眠胸怀祖国、放眼人类的精神内核。
林风眠的作品主要经历了“中国画—油画—彩墨画”3个阶段。他赴法国之前的中国画受到岭南派的影响;出国后到1930年之前则表达了他以西洋画之长传达个人情绪的意图;抗战爆发以后的彩墨画(包括水墨)则真正体现了其东西融合的创造,反映了“传统—西方—融合”的艺术道路及其艺术创作的演变,真正完成了从传统的客家到中国,最后走向世界的华丽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