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绮年银坛之旅:从“爱国明星”到“巾帼英雄”
2019-12-16郑睿
郑睿
鸦片战争后,大量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除了传播基督教相关教义之外,他们还宣传基督教男女平等的思想,认为中国的落后全因为“中国女人之地位,尤较男人为下”[1],他们创办报刊、兴办女校、变革中国妇女生活陋习,对传统女性观念带来了冲击,并在一定程度上启蒙了新女性观念的形成。在“西学东渐”的热潮中,许多西方现代女权学说也开始被引入,并得到了思想界人士的认同与推动。比如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人士,他们主张要改变“早被总阀的组织排挤到社会之外”[2]的三千年妇女生活的历史现实,认为女性与男性一样“同为天地之菁英,同有无量之盛德大业”[3]。在思想界、社会进步人士的鼓励下,女性团体、女性报刊层出不穷,女权的声音不断被发出,辛亥革命前后十余年,女性团体约有35个,[4]主张妇女解放的女性报刊多达40多种[5]。女权学说逐步成为主流话语,并在其发展过程中融入天赋人权、国族建构等多种思想理论。
也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尝试打破传统父权桎梏,走出家庭而投入社会各行各业中。尤其在五四运动之后,出现了许多新型女性职业,如女老师、女医生、护士、女招待、女售货员。20世纪20年代,中国电影正值蓬勃发展的年代,部分女性通过电影学校学习、电影公司公开招募进入了电影表演行业。女演员作为这一时期内最为光鲜亮丽的职业,她们中优秀代表会顺利成为令人瞩目的“女明星”。女演员(明星)不仅仅是作为女性的一种职业,其在银幕内外所塑造的形象都可上升为一种象征符号,具有一定社会文化意义。在中国早期女明星的研究中,对阮玲玉、胡蝶、周璇等著名影星研究较多,而对活跃于华南影界的女明星考察则相对较少。本文拟以“南国影后”李绮年为主要考察对象,首先以时间为线索,简要梳理她的生平轨迹。在此基础上,试图对“爱国明星”李绮年的形象塑造过程加以分析。并通过对她来沪所拍的两部历史题材影片进行文本析读,以探究银幕“女英雄”角色大热背后的社会、文化、历史因素。
一、李绮年生平:“阮玲玉第二”的前世今生
1934年9月,由于经营不善,罗明佑决定收缩“联华”在上海以外的机构,准备集中在“联华港厂”的电影机器、人才,去往上海。“联华港厂”被裁撤,这也直接导致赵树燊与罗明佑曾拟筹建的“海外联华”计划的破产。“联华”决定不再投资“海外联华”,“海外联华”可免费借用“联华”厂房的方式进行合作。赵树燊对此大为恼火,不同意去上海拍摄粤语片,遂决定不再办“海外联华”,转而将美国的大观声片公司迁往香港。1935年前后,赵树燊集资在香港创办“香港大观影片有限公司”,开始着手拍摄《断肠人忆断肠声》(《昨日之歌》)。而此时,原先计划参与主演《断肠人忆断肠声》的女主角胡蝶影改投“天一”,“大观”不得不另外寻觅女主角,面向社会招请新人。
恰逢此时,李绮年由澳门来到香港,看到了“大观”征求《断肠人忆断肠声》女演员广告。李绮年1914年生于广东,长在香港,原名李楚卿。17岁时,她曾流落到了澳门成为交际花,花名碧云霞。“李绮年最初,以温碧霞名悬牌于澳门福隆新街廿九号,花运颇红,埠中之豪商巨贤,莫不与之有杯酒之缘。”[6]而后,李绮年离开澳门,前往香港。在看到“大观”广告之后,遂应征,被赵树燊、关文清相中,认为她“声笑貌颇可人意”[7],遂在众多应征者中脱颖而出。“次日,树燊用大观公司名义,与她订立了三年合约。”[8]
李绮年之所以能从普通人中脱颖而出,还有个重要原因:她与当红影星阮玲玉有几分相似,与此同时,李绮年还是“阮玲玉迷”,早在中学时期,她就是阮玲玉的影迷,会反复观看阮玲玉主演影片,有时候甚至会看五六遍。关文清回忆当时招考情形:“我问她欢喜看什么明星,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阮玲玉!”[9]酷似阮玲玉的容貌、“阮玲玉影迷”身份,两种特质相重合,增加了新人李绮年的辨识度。进入影坛后,她所属公司则利用她身上的这一特质,进一步加以放大。1935年3月8日,著名影星阮玲玉自杀身亡之后,曾登了这样一篇报道:
“阮玲玉之死讯传出后;联华电文致全国报馆及戏院,宣不再以阮玲玉之死作宣传,而其最后作品《国风》已在前一日完成,感激阮氏对公司的贡献;繼阮氏后陈燕燕、王人美、黎莉莉等人艺术皆在阮氏之下,而公司则属意造就李绮年女士为接班人。”[10]
在当时,阮玲玉是著名影星,有无数影迷和观众以及极高的知名度,尤其是她在最辉煌的时候自杀身亡,更是为她的人生增添了传奇色彩。在她死后,各大报纸也纷纷就她的自杀大做文章,因而,公司虽然在这里专门说明,“宣不再以阮玲玉之死作宣传”。颇有意味的是,又着重强调李绮年与阮玲玉内在的承继性,“公司则属意造就李绮年女士为接班人”,刻意把“阮玲玉接班人”的名号与李绮年联系起来,为初出茅庐的李绮年造势,以增加她的曝光度与知名度。
此外,赵树燊、关文清还试着用演员速成方法来训练她——观摩大量影片、模仿影片女主角的表情、动作,对镜练习,并卓有成效。此时《断肠人忆断肠声》剧本已成,并改名为《昨日之歌》。该片成为李绮年银幕表演首秀,她在片中表现的可圈可点,“观众对她的印象很好”[11],她的演艺事业也打开了局面。影片公映后,收入上佳,在南中国和东南亚一带非常卖座。
李绮年出名之后,一度身陷各种流言蜚语,甚至陷入与阮玲玉类似的情感官司中。较之阮玲玉更为幸运的是,她所在的“大观”并未因为流言蜚语放弃与她继续合作,反而让她出演《生命线》《摩登新娘》《山东响马》等一系列影片。尤其是1935年《生命线》上映之后,她的过往与绯闻不再为大众所关注,而是被称为“爱国影星”。
也正是在这样的事业发展势头下,在她与“大观”三年合同期满时,她的演技和声誉,已然可以和当年的阮玲玉媲美。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李绮年成为港粤一带最为璀璨的明星,“在香港提起李绮年来,真是大名鼎鼎,地位着实可比得上当年的胡蝶,虽然没做过皇后,但也是一个大红大紫的明星”[12]。当时各大新闻媒体报道李绮年相关新闻、讯息时,皆将她称为“南国影后”。上海艺华公司看中了李绮年的影响力,用重金聘请她去上海拍摄国语片。1940年,李绮年由港抵沪,并出演了《女皇帝》《梁红玉》,皆为借古讽今的古装历史题材影片。紧接着,李绮年又拍摄了《天长地久》《现代青年》《贼美人》《风流寡妇》等四部现代时装题材影片。好景不长,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李绮年的电影事业就此中断。1942年,李绮年结婚,婚后息影。虽然在1948年想在香港影坛重新复出,出演《花香衬马蹄》,可成绩不甚理想。在1949年拍完《卖肉养孤儿》之后,李绮年彻底告别了电影生涯。
在电影事业之外,李绮年也曾一直想在话剧界施展拳脚。话剧向来为她所喜,“她不仅爱好文艺,也爱好戏剧,在她拍戏的空暇中,时时叙集着戏剧界中的友人,研究着古装剧。她上演过《貂蝉》,她又新自排练着《王昭君》;《中旅》话剧在港演出,她也去看过,于是她对话剧感到兴趣,听说她已在筹备组织一个李绮年话剧团。”[13]在1938年,与“大观”合同期将至时,李绮年打算出资三千元,将与广州蓝白剧团的林擒、朱泉,和原先的话剧前辈刘火子,一同成立“新生话剧团”,专门在香港出演。李绮年担任团长并承担剧团财政开支,林、朱二人负责排演。[14]“新生话剧团”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后因人事问题,合作不得不搁浅。1942年,在暂别影坛后,李绮年又一次踏上了话剧舞台,领衔出演“新生剧团”的话剧作品《芳华虚度》。该剧是一部缠绵凄婉的悲剧,讲述的是一对有情人林蕾与梦青之间因为误会、阴差阳错导致的不能成眷属的故事。最终,林蕾在爱人死去之时获得了谅解,她和梦青的爱情也终于得到了世人的理解。该剧上映之后并未获得多大反响,李绮年的“新生话剧团”也经营惨淡。
1949年,李绮年带领剧团去东南亚巡演时,在金边的一家旅馆,她吞食了过量的安眠药。最终她效仿了她的偶像阮玲玉,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爱国影星”:他塑与自塑之间
纵观李绮年的一生,“阮玲玉第二”不仅是“大观”用以打造李绮年个人品牌的宣传策略,也成为她的人生真实写照。在《昨日之歌》上映之后,李绮年名声大噪,此时却传出了她曾在澳门福隆新街做妓女,并被某富商收为“偏房”的各色传言。尤其此时出现一名庄姓富商,在致李绮年的公开信中,以李绮年的个人隐私为要挟,要求她10天内回澳门,履行同居合同。庄姓富商此番荒唐行径,与张达民中伤阮玲玉、并将其告上法庭的做法如出一辙。关乎李绮年的谣言愈演愈烈,她在万般无奈之下,甚至动了自杀的念头。所幸的是,庄某的所作所为遭到了其妻妾子女的强烈反对,只好收回合同,不再张扬此事,李绮年这才获得了一线生机。
与阮玲玉遭遇的不同之处在于,此时的总体社会环境已经发生了较大的改变。时值中国内忧外患之际,整个社会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此时,“大观”的关文清去日本考察影业,目睹日本城市“舸艦迷津”的景象,回忆起被迫《廿一条款》,“淞沪战争”与“沈阳事变”的耻辱。遂决定要拍部电影,以“唤醒同胞”[15]。因有感于孙中山《建国大纲》中将铁路网比为“生命线”,决定以此题材为剧本,并将“生命线”作为影片片名。吴楚帆、李绮年主演。影片制作完成后,原本已定在新世界戏院公映,却不料在送审过程中被港英政府禁映。该片被禁,与整个世界政治局势有密切关联,此时英国正困于希特勒政府,无暇东顾,并命令港英政府对日本采取“怀柔”政策,所有在香港有关日本人的新闻,皆用“××”代替,日本领事馆一旦抗议某件事,港英政府便取缔。影片《生命线》的剧情中,有不少影射日本侵略的细节,如在花影容演唱《天女散花》中,歌词中用“魔鬼久缠东北地”这句暗指日本侵略东北三省事实,因此,检察人员认为,影片抵抗意识影较强,予以禁映。“大观”认为,《生命线》只是鼓励青年抗敌,并没有指明敌人是日本。故再次上诉,经过“三司会审”(警察司、民政司、教育司联和审查)后,“由于该片没有明确入侵中国的敌人是谁,因而法庭最终判导演关文清上诉得值,撤销禁制令,批准影片以原装版本公映,”[16]一致通过解禁该片。《生命线》被禁事件反而为该片的上映造足了声势,获得了舆论的好评,“广州社会当局特给予奖状”[17]。华南地区的观众对该片也很有热情,“连日满座,轮票长龙”[18]。该片盛极一时,此时主政广州的“南天王”陈济棠甚至让借陈公馆给家人试映该片,陈母看后连声称赞,陈济棠亦大加奖赏。《生命线》在整个华南影坛大放异彩,“该影片的出现,确在粤语声片发展的进程中大放异彩,能不说是华南影业前途的一线曙光”[19]。
在国家陷入民族危亡之际,影片《生命线》因为“被禁”,间接成为与日本相抗、控诉港英政府的“英雄”事件。所以,参与该片的主创,同样也被赋予为国发声的“爱国”特质,影片大红之后,导演关文清就被称为“爱国导演”,李绮年也被称为“爱国明星”,一时间声名煊赫。
如果说,《生命线》以“他塑”的方式,为李绮年塑造了“爱国明星”的形象的话,李绮年在银幕之外,还在努力“自塑”一个更为真实、更接近民众的生活中的“爱国明星”的角色。粤港地区的诸多报纸、刊物等媒体都在宣传李绮年的“爱国义举”。比如,1938年9月20日,《大公报》(香港版)08版中,有《李綺年特写》提到,李绮年在澳门当交际花时期,就在慷慨为十九路军捐赠,并且以身作则,将身上的饰物完全捐赠,这一现身说法,马上引起了轰动的效应,为十九路军募捐了巨大金额。李绮年还在香港利舞台二楼大堂筹办了个人造像展览会,“到场参观者,甚为挤拥,尤以一般电影迷更为踊跃”[20]。而此次展览会的目的也是用于公益,“一连四天,将来筹得款项,扫数汇呈中央政府”[21]。
李绮年还多次参加各种赈灾游艺大会。比如,1939年1月,由于“对前方战士,后方难民,关怀至切”[22],圣保罗书院同学在高阩戏院,举办筹赈游艺大会。李绮年也积极参加了此次游艺大会,并表演《花木兰》。游艺大会所赚取的一切善款,“半数拨交香港紧急难民救济会,半数拨交妇女慰劳会,以为慰劳散赈之用”[23]。
在银幕内外的相互作用下,李绮年“爱国明星”形象也就随之固定并深入人心。当李绮年受艺华之邀,北上上海的时候,上海媒体对她报道也选择了以《李绮年:香港爱国艺人》为标题,“爱国艺人”已经成为李绮年明星形象的重要标签,该报道还称:
“李小姐从事银幕生活以来,快近十年了,在十年的悠久时期中,演戏经验的丰富是必然的事……对于学问,也有相当的根基,正因为她的思想的严正的,在香港才有爱国艺人的荣誉。”[24]
在这之后,“大观”还专门出品了由关文清编导,李绮年、鄺山笑主演的影片《人言可畏》。该片仍借由“阮玲玉之死”做文章,片名“人言可畏”正是阮玲玉的遗言,所讲述的也是主角被无中生有的谣言重伤,幸而最后真相大白的故事。这恰好与李绮年在戏外的处境有相似之处,影片更像是为她所遭遇的人生伸冤、对她曾经的流言蜚语的一种回应,称是“替被诬者鸣不平”“是枉死城中的呐喊声”“是污浊社会的照妖镜”。这不仅是为某个女星的呐喊、鸣不平,而是上升到对于整个社会层面,“剧旨伟大,义正言辞,指导正途,辨明是非,讽刺人生,针砭社会”[25]。李绮年在戏中的呐喊不仅是代表个人,还代表着被伤害的、被冤枉的女性,影片上升到对不平等的社会秩序、父权制度的批判的高度。加之李绮年的“爱国明星”的形象深入人心,如果还有媒体、报刊要继续关注李绮年的桃色事件与绯闻,既不符合解放妇女、批判父权制的潮流,也将和整个抗战救国的时代氛围格格不入。
正是“爱国明星”形象的成功塑造,她的交际花身份、过往的种种绯闻,都可以既往不咎;曾经私生活的情感事件在家国大义面前显得不值得一提。如果说,在此之前,李绮年仅仅作为普通的女演员、女明星,身上更多的是娱乐、消费、文化层面的意义;在这之后,“爱国明星”成为她身上的重要标签,她在“明星”之外,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社会、时代意义。
三、由“家”到“国”:银幕中的“女英雄”
随着外来侵略与民族危机的进一步加剧,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为,要想改革社会现状、走向国家独立自强,唯一可行性之路就在于建构现代的民族国家。在许多有识之士看来,想要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就要塑造现代国民,其中重要一点就在于引入西方男女平等观念,解放被传统父权制度压抑千年的中国女性。
是故,批判传统父权制度、鼓励妇女解放是近代中国中一股重要的思想潮流。在这股思潮的推动下,精英阶层呼唤能够出现“理想的女性”。所谓“理想的女性”,即她的个体命运,最好要同国族命运连接起来。1904年,《女子世界》杂志中就曾连续载过花木兰、秦良玉、沈云英、梁红玉等女英雄上战场的英勇事迹。以花木兰为代表的“女英雄们”恰好是“理想女性”的极致化和典范。她们一心为国、刚毅勇敢,为国杀敌、为国抗战,心中装着不是三从四德、以夫为纲,而是真正的家国天下。
1937年之后,上海沦陷,成为“孤岛”。在战争与革命交织的艰难时局下,“新华”公司老板张善琨邀请粤语演员陈云裳拍攝《木兰从军》。影片一经上映,立即大热,来自南国的影星陈云裳一跃成为当红明星。影片用影射的手法宣扬抗战杀敌,恰好能够暗合观众对时局愤懑与爱国情愫无处宣发的心态。该片票房的大获成功使得沪上公司纷纷望风而动,一时间,历史题材影片,尤其以女英雄为主角的故事,开始成为“孤岛”电影公司争相拍摄的热门题材。“孤岛”中另一电影公司“艺华”也想效仿新华成功经验,将目光投向华南影界,而此时以“爱国明星”著称的“南国影后”李绮年,似乎能与陈云裳一较高下的不二人选。“艺华”不惜以重金聘请李绮年,李绮年也应邀北上,来沪拍片。
1940年,李绮年抵沪后,原定所拍的首部影片《梁红玉》。而恰逢此时民间题材、古装片风靡一时,“梁红玉”故事中既有爱国抗战的民族情怀、又有英雄美人的传奇经历,是当时影界、剧界都争相抢夺、拍摄的题材。“艺华”在筹备拍《梁红玉》同期,还有沪上的国华影业公司、联美公司也在赶拍《梁红玉》。为了避免“双包案”的情况出现,“艺华”在摄制该片过程中,就与《女皇帝》参杂其间,时拍时停,故弄玄虚。最终,“国华”以“与其草率从事、粗制滥造打对台,不如放弃为上策”为由,放弃了《梁红玉》的拍摄。[26]与此同时,“艺华”也《女皇帝》于《梁红玉》完成并公映,《女皇帝》反而成为李绮年来到上海后的银幕第一炮,也是她的首部国语声片。《女皇帝》上映不久之后,《梁红玉》也紧跟其后,很快在上海公映。
《女皇帝》《梁红玉》两部影片中,都在着力塑造一种区别于传统女性的“女英雄”人物。在人物性格塑造上,“女英雄”们更为积极主动,甚至在某些层面与男子无异。《女皇帝》中,少女阿兰幼时遭遇国破家亡,并被匈奴仇人刘聪兄弟收养。阿兰喜男装、善骑射,甚至被晋封为王子。《梁红玉》中的梁红玉,原是宋朝官宦家庭出身,其祖父、父亲皆为武将,她自幼习武。而后家道中落,被迫沦落为京口营妓,虽在风尘中,却不染风尘之气。梁红玉是家道中落后误入烟花之地,方入乐籍,以卖笑为生。也正因如此,相对于大家闺秀,她反而受到的束缚与约束较少。面对心上人,积极主动追求,甚至可以说出“老实说,真的花了整千万银子的贵客,梁红玉,没有一个把他们放在眼里”[27]等惊人之语。
在活动范围上,这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大多都已从父权家庭中“解放”出来,拥有了比传统女性更为广阔的舞台与空间。她们不再只是活跃在家庭后花园,演绎重复千年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她们还有另外的天地——朝堂、战场,她们所关注、讨论的通常政治、时局、战事。如《女皇帝》中的阿兰随刘聪兄弟东征西战,成为刘聪的左肩右臂,甚至与生父战场对弈也毫不逊色。她在“初睹汉人宫室之盛,不胜艳羡,”听说汉人以皇帝为至尊,向父亲求封为“女皇帝”[28]。但也应该看到,阿兰被带往塞北之后,是在一个脱离中原文化圈、异域的文化语境下成长。从这个层面而言,她的叛逆与惊世骇俗之语,恰好也是因为她所处的文化环境不同。而《梁红玉》中主角梁红玉则更能代表中原文化圈中,别具一格的女性生活。她一出场时,就满腹心事,并非为儿女私情,而是“忧国伤时”,她担心战事,关心时局。她对与韩世忠相恋后,全力支持韩世忠的事业,韩世忠说出“我此次冒险擒方腊,也为的是你”情意绵绵的情话时,识大体的梁红玉明确指出这种儿女情长的潜在危险:“你拼着命打仗也为我?我不要你这样,那要是我一死,你就不打仗了?”[29]在夫君韩世忠带兵与金激战之时,她也愤然上战场,擂鼓助战,以励士气,果大破敌阵,击退金兵。
但值得注意的是,梁红玉与阿兰从方寸之间的传统家庭生活中解放出来之后,并不是真正走向了独立,而是由“家”转向“国”。对于“女英雄”们的拥趸者来说,解放女性,更多是以国家利益为取向。《女皇帝》《梁红玉》所塑造的女性,其目的不仅是解放妇女,培养女性独立意识,更重要的是,要唤醒女性的国民意识。比如《梁红玉》中,梁红玉就已具备了国民意识,她从一开始,就默认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家国大义高于一切”的价值观。在某种程度而言,她在韩世忠的发展道路上承担着训导者、鼓励者的角色,她无时无刻不对韩世忠进行谆谆教导,提醒他时刻不忘保家卫国的重要使命,不要忘记自己对于国家、对于民族的责任,“保国卫民是军人的天职,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现在是用我们的时候啦!”[30]。梁红玉是一个拥有浓厚国民意识的“女英雄”形象,她自觉自发的要去承载国家存亡、民族复兴的时代任务。
截取自“五胡乱华”时代的历史《女皇帝》中,女主角阿兰的国民意识则是有一个循序渐进、不断被唤醒的过程。晋怀帝时,匈奴大单于刘聪、刘曜兄弟攻晋,洛阳城沦陷,洛阳总兵李刚身中箭伤,为属下挟持落荒而逃。夫人为守节,触柱而亡。临终之前将幼女阿兰托付给乳母李妈。刘聪兄弟破城后,李妈、阿兰皆为战俘,刘聪等人喜阿兰活泼可爱,将其收为义女。在尚不知身世的前16年里,她对自己的身份、国族意识陌生而模糊的,在与父重逢之前,她的身份认同一度是胡人,每次与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宗汉谈及“胡汉之争”事,往往都会生出嫌隙。甚至,李刚、阿兰父女竟在战场对阵,双方却互不相知。在李刚不敌阿兰被生擒,阿兰预备将李刚斩立决之时,乳母李妈求情,并俱道其生平始末,及被俘前后经过。类似“赵氏孤儿”身世般的血海深仇、情郎宗汉、父亲李刚、乳母李妈的深情召唤、都促使阿兰的国民意识被唤醒,身份认同完成从“胡人”到“汉人”的转变。阿兰决绝的与他们共赴国难,迎接琅琊王入城,救愍帝、杀刘曜,恢复半壁河山。
但应当看到,无论是李绮年所主演的阿兰、梁红玉“女英雄”的故事,还是戏外她的“爱国明星”形象的塑造,之所以会被加倍推崇,这恰恰是因为,她们的故事、她们的形象更多地是符合当时的国族建构话语体系的构建。以李绮年为代表女性虽然不再从属传统家庭,挣脱了父权制度的束缚,获得了一定的“解放”,可她们在“解放”之后,仍要期待成为银幕外的“爱国明星”语银幕上“女英雄”,这样才会被舆论所接纳、鼓励、褒扬。如上海电影刊物“青青电影”就称赞李绮年是有“义演募捐的伟举”的“爱国艺人”,并且因“爱国艺人”又出演了“意含有意识、含有正义的历史巨片”《女皇帝》,所以破了“从未为了一部影片出特刊”的先例,专门出了“女皇帝特刊”[31]。
早在1944年,遭遇事业低谷的李绮年就曾想步阮玲玉红尘,吞食安眠药自杀却被抢救回来,在病榻旁寄语记者“人言可畏、真受不了”。在病榻旁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李绮年承认:“平生最佩服前辈影星阮玲玉的演技,尤其她那自杀的勇敢,人言可畏的自觉,觉得社会对她太不谅解,一个女孩子受不下去这样的欺侮,于是集成决定步她的后尘了。”[32]在她看来,“阮玲玉式自杀”不是逃避,而是“自杀的勇敢”。她之所以选择步阮玲玉的后尘,是她认知范围内,女性在对自己命运、对社会的不公所作的最后的控诉与反抗。虽然李绮年被冠以“爱国明星”名号,风光出演银幕中的各种“女英雄”,都只是被纳入到建构国家整体的话语体系中一种文化符号,是以当时男性精英的“理想女性”形象为蓝本的女性形象。她们最终是要从“家”走向国家、民族,却并不是实现真正的女性独立自主。同样,纵观李绮年的一生,她并没有真正摆脱隶属、依附父权秩序体系的命运,在冥冥之中,依旧重复了艾霞、阮玲玉等女明星的悲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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