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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半

2019-12-16张冰滢

参花(上)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希闺蜜短信

张冰滢

平城的冬天真冷啊,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林希搓搓冷冰冰的手,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

不出意外的话,几个小时之后林希应该乖乖地躺在手术台上接受开胸手术。如果癌细胞没有扩散,她的病会得到控制;如果不是,她就会死。据专家分析,这次手术成功与否,概率是对半开的。

林希恨透了对半开这种东西。比如说,她考试的时候最烦的就是判断题。判断题非对即错,可她向来蒙对的概率还不如选择题,以至于她每次一边听老师报答案一边飞快地用红笔画着勾勾叉叉的时候,闺蜜总会对着她郁闷的表情深表同情而后又笑到半死。

林希从来就觉得,对半真是太危险了,说起来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可以实现目标,可是却要冒着另外二分之一的风险,鼓起两倍的勇气去面对。就像投掷一元钱的硬币,不是正面就是反面,考试也是,手术也是,总之都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或者说,一半生,一半死。

死。

林希默念着这个字眼,感到一丝战栗,却又有一丝莫名的轻松。她想起生病的这段时间里反复读的那些史铁生作品,想起那种深沉的忧郁,想起那句“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如果是节日,那么也并没有多么可怕吧。

林希从来就不是个乖孩子,哪怕得了癌症,哪怕快死了,她也喜欢给自己制造意外。癌症中期,她已经经历过大大小小好几次手术,依然不见起色,只是一天天更加虚弱,胸痛一天天更加频繁、剧烈。所以她决定了不再接受手术,不再给自己增加痛苦。她就这样拖着疲惫的身体逃出了医院。她要一直游荡在这个城市里,直到胸疼到无以复加,然后很干脆地倒下,不再拖累亲爱的爸妈,不让她喜欢的人看见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样子——她敢打赌那样子绝对很丑。

“借给你的书记得一定要一页一页地看到最后。”

“我想做逃兵了。”

“我走了,對不起。”

极其迟缓地分别给三个人发了短信,林希舒了一口气,把冰冷的手连同手机一起缩进袖管。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走在夜的街头。周遭没有声响,只有风声在耳畔呼呼地掠过。夜,漆黑。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林希觉得它们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总在明灭之间。街上偶尔有车倏地一下从身旁擦过,又迅速消失在阑珊的灯火中,像迅速消亡的生命。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在沉睡,为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忙碌的生活养精蓄锐。但是林希不需要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没有了药物,没有了治疗和看护,还能不能看见朝阳。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世界没有了她,朝阳依然会升起。

她孑然走着,想起刚才的三条短信,一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像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倔强地要在这世间留下自己的车辙印。但她很快就甩甩头,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就你,一个软弱的逃兵,装什么英雄。

胸口隐隐钝痛,她扶住人行道上的紫叶李树干,喘着气坐在花坛边上。她曾是校运会八百米冠军,现在居然走两步就累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校园西苑小路上梧桐洒下的阴凉,东边操场上灿烂的阳光,窗外的蓝天白云,教室里的书声琅琅,还有老师与同学的笑脸,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吧,林希想着,抬头看看光秃秃的树枝。春天时,紫叶李依然还会把细碎的粉白色的花开满枝头,初夏时,也还是会结满酸甜的李子……也许一切都不会改变,只是会少一个看花、摘果子的她。林希有些不甘心,痛苦地闭上了眼。

短信的提示音响了一下,林希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费力地摸出手机,陌生而熟悉的号码让她心里一个激灵。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下子坐直了。

是她暗恋两年的男生,他们班班长。他前几天代表班级来医院看她,向她借过《我与地坛》,她觉得要是再不趁这个机会表白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了。趁他不注意,她用很小很小的字在纸条上写了一句“喜欢和你一起读喜欢的书”,然后不管脸上火烧火燎的红,飞快地把它夹在书的最后一页,郑重地交给他。他是爱书的,她知道。校运会她曾不止一次想象他凝视着自己在跑道上矫健的身姿,想象着他为自己欢呼喝彩,但每次她都只能一边吐槽这家伙一点情趣都没有,一边又口是心非地在比赛间歇偷偷看一眼看台上的他——他都是捧着一本书在人声鼎沸中低着头专注地读。虽然她知道,即使不强调他也会一页一页按顺序看完,但是在生命的边缘,林希还是想告诉他,一定要一页一页看到底,坚持到最后。

不要像她。

虽然这个意思他肯定看不出来,并且也绝不会在她倒下之前看到。他是好学生,自控力强,学习效率高,早睡早起的那种。林希就是因为不想也不敢看到回信,才会在大半夜把第一条短信发给他。可是她不知道,他怎么现在还醒着。

“挑灯夜战,刚刚看完最后一页。明天放学我过来还书,等到你手术结束。加油!”

“PS:一直以来你都像史铁生一样顽强,每次想到你在病床上看书的样子,总是让我很感动。”

“又PS:喜欢和你一起读喜欢的书。”

林希从没听大大咧咧的他说过这样的话,恍惚中她好像看见对面站着的大男孩有些羞涩地双手把书递过来,而自己的心如小鹿乱撞般怦怦直跳……林希的脸一下红起来,手也微微有了热度。她突然有点想回医院去,因为他说他会等她。

“当你仍然还在幻想,你的明天Via Via,她会好吗,还是更烂,对我而言是另一天……”手机铃声响了,朴树干净的嗓音传来,闺蜜的电话!一定是看到了林希的短信。原来这个时候没睡觉的人还挺多的,林希自嘲地笑笑,接起电话,先知先觉地把手机远离耳朵——

“我说林希你是不是生病脑子坏了?你这人胆子这么小还想当逃兵?你有什么好怕的不手术就必死无疑啊难道你自己不知道?”果然,闺蜜不带标点的话隔着话筒扑进林希的耳朵里,每个字都带着怒不可遏,也透出抑制不住的担心。林希的半边脸冻得僵硬,听电话的半边脸却滚烫。“你大半夜不睡,就是因为我快死了,赶着要骂我最后一次吗?”林希故意用很委屈的声音小声说,一瞬间失神,以为回到了和闺蜜无忧无虑地嬉笑怒骂的时候。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半晌,闺蜜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林希可以听出强忍的哭腔:“可你要是当了逃兵,我就再也骂不了你了。”那一瞬间,风仿佛戛然而止,灯火不再闪烁,一股暖流涌过疼痛的胸口,融化了林希内心冰封的歉疚与恐惧。闺蜜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开心的时候就会爽朗地大笑,骂人的时候会叉着腰不顾形象地跳着脚骂,这和林希不一样,但是林希总觉得自己能在她身上看见光,看见太阳的影子。林希知道她这么晚不睡一定是在担心自己,因为林希从没听过她这么难过的声音。她一下慌了手脚,最后忍着喉咙口的哽咽,努力地笑:“那么,为了让你可以骂我,我就大发慈悲不逃了。”她几乎立刻就听见闺蜜惊喜的声音蹦跳着传来:“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你真是!我明天放学去医院陪你!”

放下电话,她笑自己真是软弱,明明想好要做个无所畏惧的流浪者,做个看淡红尘的超脱仙人,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蓝天,白云,阳光,雨露,春天的第一朵花开,还有慈爱的爸妈,亲爱的同学,他的笑容,闺蜜的骂声……也许说到底比起疼痛,自己还是更惧怕死亡的,或者说惧怕失去她热爱的生活,也许那才是真正可怕的末日。也许注定自己不可能像流浪者和仙人,离开得那样彻底、决绝,也许在潜意识里自己更愿意选择活下去,哪怕再艰难也要……

要不然,刚才林希也不会看他的短信,不会接闺蜜的电话。

林希透过路灯昏黄的光看深邃的天空,黑暗中的苍穹格外高远。月色更加朦胧,天空中一团团云飘过,像草原上迷路的羊群。林希终于缓缓站起身,胸口疼得更厉害了,她咬咬牙,跌跌撞撞往回走。一步、兩步……腿好像灌了铅,她感觉胸口一直重压的大石仿佛随时就要炸裂,而现在是暴风雨前的沉寂。脚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林希腿一软,栽倒下去。她以为这就是终结了——跌在冬天冻得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她一定再也爬不起来了。眼前的世界慢慢倾倒,灯火模糊地旋转倾斜……她终于体验到生命最后一刻是什么感受了,简直就像电影里蒙太奇处理过的画面。

这时,她仿佛忽然听见了爸妈喊着“小希”向自己奔来的脚步声,但她又很快否定了——爸妈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现在一定还趴在自己的床边熟睡,他们太累了!她想着,在心里默默对亲爱的爸妈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闭上眼睛,预备着与冰冷的地面变成同样的温度。

但世界上有很多你永远也想不到的意外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来临——比如你以为该睡的人今天却醒着,比如你以为自己该死了却一次次脱险。林希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洗发水的幽香,那千百次搂住自己的臂弯,竟很快使她安定下来。冷风一下被挡去大半,刚才还跳得慌的心脏奇迹般慢慢平静,似乎病痛也渐渐消融。耳边是焦灼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小希,再坚持一会儿!爸爸妈妈带你回去!”

还是那么操心啊,林希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在妈妈的怀里留恋地蹭了蹭,努力露出一丝微笑:“我没事的,妈妈。”妈妈担忧的目光和脸上的泪痕,黑暗深邃的天空中孤独的“羊群”与不多却闪亮的星辰,都幻化成最动人的影像留在林希渐渐模糊的意识里。天空的黑暗衬托出了星的璀璨,而星的璀璨又照亮了黑暗的苍穹,这种美亦是对半的。

林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失败了,恍惚中爸妈把她扶到路边,从救护车上匆匆下来许多医生,她被抬上了担架……“小希,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你也一定要坚持!”她听见妈妈在冷风里大声哭泣,热热的眼泪落在林希脸上。林希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也是在一个冬夜,也是在妈妈温柔的怀抱里,妈妈告诉林希她刚出生时爸妈觉得她是全家人的希冀,所以才决定叫她“小希”。

林希安心地笑了。她想说“我会”,但却发现自己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妈妈的哭声中,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累很累,疲倦地在妈妈的怀里慢慢闭上眼,感觉自己一点点往下沉,沉入无边的黑暗。耳旁隐约传来爸妈惊慌的呼喊,眼中只剩下闪亮的星辰,林希好像在星光中看见了爸妈,看见了闺蜜,看见了他。

林希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坚定地相信自己会再次睁开眼。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了,因为她舍不得。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那次手术,他的守候,闺蜜与爸妈的喜极而泣。那个时候,不会再有意外。《我与地坛》一定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带着全部的心动、勇气与坚持下去的毅力,跨越生死回到她身边。

所以,她在往下沉的时候不再害怕,毕竟黑暗与光明总是对半分的。夜到了最黑暗的时候,黎明就快到了。林希感到自己的身体正没有痛苦地轻舞,灵魂在快乐地歌唱。

等着吧,等她再一次睁开眼。到那个时候,长夜一定已经过去,又是新的一天了。

(作者系南昌大学学生)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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