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博物院雍正朝上谕看雍正的道教观
2019-12-16杨海涛南京博物院典藏部
杨海涛/南京博物院典藏部
上谕是由清代皇帝颁发的一种文书,是研究清史的一种重要原始资料。2016年,在第一次全国可移动文物普查中,南京博物院在宫廷文物中发现一件雍正朝上谕。上谕白擢纸、经折装,封面楷书“上谕”两字,展开纵307.8厘米、横25.3厘米,内为楷书书写,每折页6行、末页1行,共139行、2600余字。
上谕的内容主要是详述雍正八年的贾士芳事件。从已发表的资料来看,虽然已有上谕论及贾士芳事件,有的还比较详细,如雍正八年九月二十五日上谕,载《雍正朝汉文谕旨汇编》第4册,但既叙述事件前因后果、又进行详细评论的,唯有此谕。贾士芳事件是清雍正朝比较著名的事件。雍正七年(1729),雍正帝身染病患,宫中御医竭尽所能、广施医术,仍不见效,至八年六月雍正帝病情日益加重,几乎到了交代后事的地步。浙江总督李卫推荐白云观道士贾士芳进宫为雍正帝治疗,初见疗效。由于贾士芳言语妖妄,而雍正帝的病情反复无常,终触忤雍正,雍正八年十月初二日贾士芳被雍正按大逆罪处斩。贾士芳死后,雍正的疾患也始终未愈,于是雍正认为是贾士芳的“邪祟缠绕”,遂命道士娄近垣设坛礼斗,以符水治之,病始愈。
此上谕未署日期,但有“爰命大学士及三法司严行讯鞫。狱词既具,于本日即行处决”的记述,因此上谕应是雍正八年十月初二日贾士芳被处斩当天所发。整篇上谕充满对贾士芳事件的检讨与自省,开头就说“从古方术怪妄之士以郤老学仙长生益寿之说,诳惑世主,世主多甘心而不悔,虽贤如汉文、英如汉武,亦惑于新垣平文五利之徒”,说明自己对方术怪妄之士虽有认识,但由于病重,“病急乱投医”,对方术怪妄之士放松了警惕。
雍正七年至八年上半年,雍正帝身染疾患,且御医屡治不愈。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有一件在此期间雍正手书给地方大吏的密谕,他亲自抄了九份,内容如下:“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舆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优待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预存疑难之怀,便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速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督抚访查,不可视为具文从事,可留神博问广访,以符朕意。慎密为之!”[1]
由于雍正帝需求急切,亲信近臣闻风而动,怡亲王允祥认为京中白云观的道士贾士芳“精通医术”,将之推荐给皇兄。雍正召见后,贾士芳并没有得到雍正信任,被打发走了。上谕中记载此事说:“雍正七年十月,朕闻白云观一人类有道术者,召之进见,叩以心性之学不能置对第,闻朕语则貌为钦服赞颂不已,朕已心识其诈伪邪妄,即遣去之。”但此后不久,雍正有病情加重的迹象,上谕中称“朕自见若人之后遂觉体中不适,已而荏苒数月饮食寤寐几不自主,医家疑以为疟,用药亦不奏效”。而贾士芳出京后,在河南一带活动,名声鹊起。浙江总督李卫执行雍正的密谕,查访神医能人时,慕其名声,再次向雍正推荐。雍正命河东总督田文镜将贾士芳送到京城。上谕中称:“有荐中州贾士芳者,朕令入京,于今年八月三日进见,即向白云观之人也,朕诘之曰自尔见后,朕躬至今违和,尔必有妖魔邪术阴行欺弄,向后若不全安必于尔是问。”雍正认为当时没有留用贾士芳,贾使了妖魔邪术,因此离开后自己病情加重,如果贾这次不能治好,将被问罪。
接着,上谕中说:“彼自言长于疗病。朕令其调治,伊则口诵经咒、手用按摩,无不旋试而立效者。又授朕以密咒法,朕试行之,精神顿爽、肢体交畅。朕心悦豫,锡之优礼,以旌毕之。”可见贾士芳一开始的治疗是成功的,雍正曾在八年九月初六日给李卫的密折上特地称赞贾士芳:“朕安,已痊愈矣。朕躬之安,皆得卿所荐贾文儒所致。朕嘉卿之忠爱之怀,笔难批谕,特谕卿喜焉。”[2]但接着上谕中话锋一转:“然自此一月以来朕躬虽则大愈,而起居服食动辄为所牵制,彼预言安则安,彼预言不安则果不安,一似安与不安惟其所使而莫之能违者,且能使所用百药无有一致良剂,固不能奏功,劣方亦不能致患。”这几句话,暴露了雍正对贾士芳不满的缘由,雍正认为贾士芳通过治病逐渐控制了他的身体,让皇帝舒适便舒适,让皇帝难受便难受。
对比贾士芳被以妖妄大逆罪名议处的该年九月二十五日上谕,大同小异。九月二十五日上谕有云:“乃此一月以来,朕躬虽已大愈,然起居寝食之间,伊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其致令安与不安之时,伊必预先露意。且见伊心志奸回,语言妄诞,竟谓‘天地听我主持,鬼神听我驱使’,诈露有先天而天弗违之意。其调治朕躬也,安与不安,伊竟欲手操其柄,若不能出其范围者。朕降旨切责:尔若如此处心设念,则赤族不足以蔽其辜。伊初闻之亦觉惶惧,既而故智复萌,狂肆而出,不啻数次公然以妖妄之技,谓可施于朕前矣。”[3]从两份上谕中可以看出,贾士芳为皇帝治病已初见成效,但他故弄玄虚以炫其技,致使雍正帝猜忌他欲图“胁制朕躬”,从而丢了性命。从此事可以看出,在统治权威和道教信仰之间,雍正还是比较理性的。
雍正认为贾士芳是有些本事的,但这些本事是妖术。此上谕中先后说:“朕见其居心叵测,出语妄诞,奸回狂肆,变幻百出。每加切责训谕而彼魔道已深,罔思悛改,竟欲以邪魅妖妄之伎俩施于朕躬,岂知妖由人兴,邪不胜正。”“贾士芳之术能运气以入人胸腹为之辽病,久则腹中常留此一股客气与真气争胜,而举念亦即随之,彼谓此气练成可以惟所欲为。”“据彼供称尝于深山修炼罡气,又得指授于猴精。”
贾士芳以大逆罪,于雍正八年十月初二日丁酉被处斩。上谕在前文论及贾士芳事件的前因后果后,又有评论:“天下有定理即有定数,人之年命修短自有生而己定,如盗跖之寿、颜回之夭,虽天地且不能自主,而况于人乎!朕于神仙之说,素知其渺茫诞谩。”“好为议论者,必谓古人有言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又曰贼民兴,丧无日矣。如曾静、贾士芳者,岂非妖孽,岂非贼民,然试观数年来日月合壁、五星连珠、黄河澄清,至数千里而遥;又庆云屡现于四方、瑞芝挺生于陵寝,甘露以降、醴泉以出,至嘉禾瑞谷骈颖数十穗,自内地达于苗疆,岁岁皆然。朕虽不言祥瑞,然以此诸福之祥,史册傅为美盛者。今且叠告频书不可胜纪,如曾静、贾士芳一二么么孽贼,曾何足数况。孽贼如曾静虽性舆人殊,朕化悔开导,以逆天之犯变为乡化之民;孽贼如贾士芳虽怪幻百出,朕已洞烛其奸,即时诛戮形影销减。”
上谕最后检讨说:“今贾士芳一事不惟,于朕无损且于朕有益。朕平日检身每若不及,今因此益加内省。……周易云旡咎者善补过也,盖圣人不能无过惟以知悔能改为善耳。……朕自省无他过,愆惟于却病养生,不无留意又研究心性之学,未免近于禅悦。今皆已觉悟其非尽归忏悔。”
上谕最后点明发此上谕的目的:“诛除妖妄之事而极言邪不胜正之理,用以垂示后世人君。务在修己安民必诚必敬,而无惑于神仙方术长生郤老之说。凡朕之子孙臣庶皆当敬谨奉行,勿为邪慝所中,则人心正而风俗醇,国家长治久安之道无逾于此。”
从此上谕论及的贾士芳事件以及雍正的评论和反思中,我们可以一窥雍正的道教观。考察道教与上层社会的关系可以看出,魏晋以后,道教的宗教形态在民间被广泛接受的同时,道教的炼养学说和符篆斋蘸也被上层所喜爱和推崇,成为统治阶层的神仙信仰。尤其到唐宋时期,屡有皇帝为了维护国运长久个、追求长生不老而求助于道教中人。明世宗将皇帝与道教的关系推上了顶峰。雍正帝与道教的关系虽不及明世宗,但在清代诸帝中仍属于最近的。考察雍正帝的宗教信仰,可以看出雍正帝对藏传佛教和道教都是崇信的,这在清代诸帝中是不多见的。
清代诸帝自顺治始崇信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雍正帝也不例外,他尊蒙古的藏传佛教黄教活佛二世章嘉呼图克图为师,还将“潜邸”的一半改为黄教上院,即今雍和宫的前身。雍正对汉传佛教也抱有极大的兴趣,从其留下来的著作来看,谈论禅宗特别是涉及临济宗的内容最多。雍正皇帝还自号圆明居士,《御选语录》里也编入他自己的《圆明语录》,并且还以帝王身份介入佛教论辩,作《炼魔辨异录》,支持圆悟禅师,批判法藏和弘忍。从中可以看出雍正皇帝佛法造诣精深[4]。
有清一代,佛教在统治阶层的支持下获得广泛的发展,而道教在皇室和上流社会是不得势的。康熙帝对道教有一个总的看法,认为道教流而成弊、于世无补[5]。基于这一批判态度,朝廷自然不会倚重道教。清代中期,乾隆对道教活动极力限制并对历代天师的地位不断贬斥,乾隆十二年(1747),令正一真人由二品改为五品;乾隆五十四年(1789),令正一真人“五年一次来京”。与此同时,一改多年来由道士充任太常寺乐官的制度,由儒士充之。清道光元年,朝廷令第59代天师张任“停其朝数,著不准来京”,道教从此被赶出宫廷[6]。
但雍正皇帝与清朝的其他皇帝不同。从此上谕看,他能接受道士治病,实际上对道教是信任的。实际上,雍正在未继位以前就开始重视道教,与道士有所来往。他在藩邸时写过一些诗文,收录在《雍邸集》中,其中有两首赞扬道士的诗,名为《赠羽士二首》,其一曰:“身在蓬瀛东复东,道参天地隐壶中。还丹诀秘阴阳要,济世心存物己同。朱篆绿符灵宝箓,黄芽白雪利生动。一瓢一笠浮云外,鹤驭优游遍泰嵩。”其二曰:“羽帔翩翩冷御风,醮章长达上清宫。化龙有技苍云绕,跨鹤无心颢气通。玉屑驻颜千岁赤,丹砂养鼎一炉红。真机妙谛因师解,何心罗浮访葛翁。”[7]由此可以看出,雍正帝对道教所提出的教义是赞同的。雍正帝认为:“域中有三教,曰儒、曰释、曰道。儒教本乎圣人,为生民立命,乃治世之大经大法。而释氏之明心见性,道家之炼气凝神,亦于吾儒存心养气之旨不悖。且起教皆主于劝人为善、戒人为恶,亦有补于治化,道家所用经篆符章,能祈晴祷雨、治病驱邪,其济人利物之功验,人所共知”[8],可以看出雍正对于道教是有正面评价的,认为道教的教义实与佛教并无悖违,“性命无二途,仙佛无二道”。正是因为对道教认可,才能接受道士为自己疗疾。
不仅如此,学界一般认为雍正帝对道教的丹药是非常迷信的。雍正帝在雍正十一年七月初四日给田文镜折的朱批中,向其心腹宠臣田文镜推荐“既济丹”:“此丹修合精工,奏效殊异,放胆服之,莫稍怀疑,乃有益无损良药也。朕知之最确。”[9]雍正帝还作有《烧丹》诗:“铅砂和药物,松柏烧云坛。炉运阴阳火,功兼内外丹。光芒冲斗耀,灵异卫龙蟠。自觉仙胎熟,天符降紫鸾。”可见对丹药迷恋至深。有学者认为,雍正请贾士芳来治疗的病症,就是服用丹药引起的。“处死贾士芳后,仍然余邪缠身,其实是雍正帝产生了幻觉,疑似得了幻觉症。为何如此认为呢?原因一是他有长期的服丹药史,已铅中毒,神经受到了破坏;二是御医治不了他的病,只能求助于方术,欲以异术治邪病”[10]。
虽然雍正帝对道教很认可,但从此上谕中我们可以看出,雍正崇信道教主要是认为道教能够治病,而非其他,这也是雍正最基本的道教观。道教在发展之初,符咒治病、拜神禳灾、作法驱鬼、求仙延年等,一直是其重要内容,其中祈祷延生、修仙得道是核心内容。另外“借医弘道”自魏晋一直到清代一直是道教传统,千百年来道教医学在长期发展过程中积累的防病祛疾的经验知识已相当丰富,其独到的养生理念与方法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积极作用,受到社会各阶层的广泛青睐[11]。雍正崇信道教,也是因为道教法术、丹药能治病延年,而对道教的修仙之说,上谕有言:“朕于神仙之说,素知其渺茫诞谩”“无惑于神仙方术长生郤老之说”,可见雍正帝对并不相信。
处斩贾士芳后,雍正帝的病未见好转。雍正帝对道教并未丧失信心,不久又重用道士娄近垣。娄近垣设坛礼斗,以符水祛邪,却让雍正帝感觉病神奇般的痊愈了。雍正九年(1731),雍正帝封娄近垣为四品龙虎山提点、大内钦安殿住持。同年雍正帝拨内务府银两,派钦差前往龙虎山修理上清宫等破旧殿宇,并赐田3400余亩,以供各殿香灯、醮祝、修补之用[12]。可见,无论是贾士芳还是娄近垣,雍正都是用来治病的。
由此,我们从新发现的雍正上谕来考察,发现雍正帝对道教的理解仅仅是符咒治病,而非求仙延年发、羽化登仙。他的道教观念融入他的统治思想之中,远没有他的佛教信仰来得纯粹。雍正的道教观不仅左右着清朝宗教发展趋势,也深刻影响着道教的发展和传承。雍正帝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三位帝王,在位十三年,他对康熙后期弊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奠定了乾隆盛世的基础。他与康熙和乾隆相比,虽然在位时间较短,但其仍然做出了重大的历史贡献。我们研究雍正皇帝的道教观,有助于对清代社会思想的演进有更深刻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