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倡议的过程哲学审视
2019-12-16喻聪舟刘锦诺
喻聪舟,刘锦诺
(哈尔滨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哈尔滨 150025)
2013年9月和10月,习近平主席在出访中亚和东南亚国家期间,先后提出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简称“一带一路”)的倡议,是新时期中国与世界共同发展、携手并进的新理念。我国发布了《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以下简称《愿景与行动》),对“一带一路”倡议进行了系统的阐述。过程哲学是哲学家怀特海在对近代哲学批判的基础上,对宇宙观、文明观的探索。美国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家小约翰·科布称怀特海为建设新后现代思想的奠基者[1],过程哲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当今时代精神。从过程哲学的角度看我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既能在“形而上”思考“一带一路”倡议的合理性,也能够丰富和加深对“一带一路”倡议的理解。
一、国家间的差异乃“天赐之福”
从哲学的观点看,承认并尊重不同国家之间的差异,是国家间交往的基础。对作为“一”的统一性的寻求,是西方思想的传统。自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时期开始,思想家们就从未停止过对世界统一本质的寻求,从古希腊哲学家将“水”“火”“数”“四根”“原子”“理念”作为世界的根本,到近代哲学将“精神”“物质”作为世界的本源,其根本旨趣都是对世界本源的统一性寻求。西方的这种追求万物统一性的传统,也同样反映在西方的科学发展中,正是受这种思想影响,牛顿试图用三个定律解释宇宙万物的运动、变化,也正因此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坚持“上帝是不掷骰子的”反对量子力学的概率性解释,终生致力于寻求四种相互作用力的统一。这种追求统一性观念反映在文明观上,导致一些西方国家强调国家发展模式整齐划一,将资本主义的历史视为代表文明巅峰的“历史的终结”,突出代表西方价值观的普世价值,实则倡导“西方文明中心论”,否认、蔑视其他国家的文化,将文化之间的差异视为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障碍。
从存在论的角度看,怀特海过程哲学不否认作为统一性的“一”的重要性,但更加推崇作为差异性的“多”,视宇宙的演化为“一”与“多”之间相互演化生成的动态过程,将“一”与“多”共同作为哲学体系“预设前提的普遍原理”[2]25的“终极性范畴”。宇宙发展、演化“终极的形而上学原理就是从分离状态向联合状态进展,创造出一种新的、有别于呈分离状态的各种既定存在的存在。”[2]36世间万物以“分离多样性”的状态存在,通过联合共生创生具有统一性的“一”,并通过创生的“一”带来更加丰富的多。在宇宙生生不息的创造中,体现差异性的“多”,是万物存在的基本样态。
怀特海的存在影响了他的文明观,在他看来,国家之间的差异不仅不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障碍,还会为文明的发展提供动力。“习俗不同的其他国家并不是敌人。它们是天赐之福。人类需要邻人们具有足够的相似处以便相互理解,具有足够的相异处以便引起注意,具有足够的伟大处以便引起羡慕。”[3]228过程哲学把国家之间的差异视为“天赐之福”,就在于国家间的差异能够引起国家间的“对比”。过程哲学非常重视“对比”,将它视为每一种存在都是其特例的八个“存在性范畴”之一。正是通过国家间差异的对比,使各国“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相互学习和借鉴。“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都有其灿烂的文明,承认并尊重这些国家的文明历史,以更加开放的眼光去欣赏、了解这些文明,更好地促进“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共同发展,是“一带一路”倡议的初衷和归宿所在。
二、现代文明间交往方式应当实现“从征服到说服”的转变
过程哲学提倡以说服、沟通的方式实现国家之间的交往,以代替你死我活的国家间的征服和战争。怀特海通过对文明历史的考察,认为“整个观念的历史主要由两种因素组成”——“力”与“理想”,前者以“征服”为主要演进方式,后者则以“说服”为主要演进方式,“无论是人际交往,或社会群体之间的交往,都要在征服与说服之间作一选择”[4]92。
“征服”主要是对“力”的理念的表现,它“以一种普遍相互协调的面貌出现时,希腊哲学家们便倾向于称它们为“强制力”;当其表现为—团杂乱无章的偶发事件时,则易于被称之为“暴力”[4]10。“征服”理念在近代时期对西方文明的政治、科学、经济理论产生了巨大影响。在政治学领域,霍布斯的《利维坦》提出,人与人在自然状态下不可避免地处于战争状态。马尔萨斯在《人口原理》中悲观地预见,若听任地球人口呈几何级数式的增长,战争、饥荒、紧缺状态的出现将不可避免,直至“较强的人口增殖力,为贫困和罪恶所抑制”[5]。霍布斯、马尔萨斯的这种观点反映的正是西方近代政治学对“征服”观念的推崇,对西方近代政治学产生了深远影响。达尔文的进化论学说与经典牛顿力学影响了整个西方世界,也对征服观念的盛行起到了推动作用。恩格斯认为“达尔文的全部生存斗争学说,不过是把霍布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学说和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竞争学说以及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从社会搬到生物界而已”[6]。“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理念,强调了在物种之间“征服”导致的优胜劣汰对物种进化的重要性。而牛顿力学的发展,通过三条简练的定律可以概括、表达宇宙万物的运动规律,推动了近代机械工业的发展,人类探索自然、征服自然的能力。在经济学领域,亚当·斯密意识到“只有在完全竞争成立时,市场机制的优点才能充分体现出来”[7],经济的发展应当在市场机制“这只看不见的手”的引领下,由个体自发的竞争来实现。
怀特海认为,上述都是西方文明推崇“征服”理念的表现,按照这种观点,文明之间的主要交往方式便是竞争,“无论往什么地方望去,每一件事物的上面无一不写有‘竞争’一词。”[4]38这种推崇“征服”的文明观,给西方文明带来物质繁盛、科技进步、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问题。在人与自然方面,对竞争的推崇,导致人对自然的不断占有、开发甚至掠夺,导致近代以来严重的生态危机。在文明与文明方面,对竞争的推崇,造成文明之间的冲突不断,两次世界大战以及不断的区域冲突。同样,“新殖民主义”“中国威胁论”等不和谐的声音甚嚣尘上,就在于以推崇竞争的传统思维方式来看待中国的崛起。
怀特海看到了这种推崇竞争的文明的危机,并且看到现代世界对上述文明观的反思,“理智的世界已经在思考以自由竞争为基础的政治经济,已经在思考马尔萨斯的人口吞食有限世界资源的铁的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无情动物学法则”[4]34。并且认为“那种穷则图变的社会学理论实则是一大错。……总体而言,这类争斗都是对文明的摧折,会造成什么结果,实难逆料。”[4]85对此他反问:“我们必须承认有斗争。但问题是:谁将被消灭。”[3]226正如荷尔德林的诗所言:“危机存在之处,拯救也在生长”。怀特海认为,现代社会的发展尤其是商业的发展,虽然导致对反映“征服”理念的个人主义和自由竞争的推崇,但也为另外一种文明演进方式——“说服”的发展提供了可能。怀特海认为,“在其最广泛的意义上,人类的商业涉及到以相互说服的方式所进行的各种交换”[4]79,它能够“使不同地区、不同种族、不同职业的各色人等会聚在一起,以平等说服为基础进行交易”[4]94,商业的盛行也就在客观上使“以平等说服为基础”的文明演进方式得到推广。
文明间的“零和竞争”总会有输家产生,而任何一方都不愿意成为“被消灭”的输家。历史的经验表明,很难有任何文明能够做到永久的常胜不衰,都有成为输家的可能,避免被消灭的损失,转变推崇竞争的思维方式才是关键。因此,怀特海提出,文明演进的方式应当是以“说服”替代“征服”,“世界——即具有文明制度的世界——的创立,是说服对征服的胜利。”[4]31按照过程哲学的观点,“说服”的文明演进方式有三大动力:夫妻以及亲子之爱、乐于交流的观念活动、商业活动[4]95。为国家间的交往提供了新的思路。从过程哲学的思路出发,以说服为方式的文明间的交往,首先要扬弃西方近代强调竞争、优胜劣汰的人性观,应以我国儒家所提倡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方式,使人与人之间的爱与包容为基础的“善端”推而广之。其次,文明之间的广泛沟通以增进互相之间的了解,也是任何一种文明发展本性的要求。国家间交流的目的并非仅仅以征服为目的,也是为了满足相互理解的“求知欲”。在承认并尊重不同国家、不同文明差异的基础之上,强调不同国家、不同文明之间的“对他者开放”,加强文明之间的沟通、理解。再次,商业的发展是“说服”的文明演进方式得以发展的重要契机,因此“一带一路”倡议可以将以商业往来、贸易互通为突破口,引领其他方面的互相沟通、互相理解,实现所有文明、国家的共荣。怀特海对文明演进方式的洞察深刻地说明了武力征服并非文明发展的唯一方式,对说服的提倡与“一带一路”倡议具有深刻的一致性,“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的丝路精神是对强调竞争的文明观的超越,是在新时代的国情、世情下对文明发展方式的深刻把握。
三、冒险情怀是文明发展的不竭动力
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具有勇于超越、不断创新的冒险情怀,将冒险精神作为文明发展的不竭动力。怀特海甚至将自己讨论文明发展的专著命名为《观念的冒险》:“要提高和保持文明,冒险是很重要的”[4]31。在怀特海看来,一个文明要想长期保持繁盛必须具有冒险精神,“未来的作用就在于有危险,而科学的好处就在于能使未来具有危险”[3]228,将危险视为未来以及科学的最大价值。
怀特海对冒险精神的推崇,有其本体论根源。怀特海的哲学体系又被称为过程哲学。西方哲学的传统是以静态的实体式思维考虑。古希腊哲学从泰勒斯将水视为万物的本质,巴门尼德对“有”的关注,柏拉图开启了对现实世界本质的思考,直到亚里士多德对“是”的追问,莫不如是。西方近代哲学笛卡尔对“物质”与“精神”的两分,莱布尼兹的“单子”直至康德的“物自体”与“现象”,莫不将世界的本源视为孤立、静止的实体性存在物。这种孤立静止的形而上学思维,受到后来哲学家的批判。黑格尔作为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与现代哲学的开端,将辩证法引入其哲学体系,认为事物的发展要“从对立面的统一中去把握对立面,或者说,在否定中去把握肯定的东西”[8],经历“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过程。但黑格尔哲学依然保留了“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9]的实体观念,作为事物发展和变化的过程的主体依然是孤立、静止的实体,因此是不彻底的过程观点。
马克思指出:“世界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10]马克思敏锐地把握了哲学变化的趋势,从关注实体向关注过程的转向是西方哲学发展的必然,对过程作为本体的关注是现代哲学转向的题中应有之义。现代西方哲学的发展普遍反映了这一趋势。存在主义哲学,将过程性视为人存在的本质,萨特提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11]。海德格尔则认为此在(人)“所包含的存在向来就是他有待去是的那个存在”[12]。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先天规定的,而是通过不断超越自己的过程去生成。这种观点与怀特海不谋而合。怀特海认为构成世间万物的并非孤立静止的实体,而是“方生方死”,生成即消亡的经验之滴——现实存在(actual entity)。“‘现实存在’——亦称现实发生——是构成世界的最终的实在事物。这些‘现实存在’背后再也找不到任何更为实在的事物了。”[2]23过程哲学独创之处在于消解了作为过程的主体的实在性,视相互联系、具有过程性的经验之滴——现实存在为世界的终极存在,现实存在生成的过程构成了现实世界,“现实世界是一个过程,过程就是各种现实存在的生成”[2]38。真正在本体论意义上,而不是像存在主义哲学家将过程性局限在此在、人的范围内,彻底将过程作为构成世界的本源。世界的本源是时时刻刻都在生成变化着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现实诸存在不断拓展边界、不断超越自己、更新自己的冒险过程。
按照这种哲学观,文明若想保持长盛不衰,就要具备冒险意识。任何一种文明都不能夜郎自大、故步自封,要在兴盛时看到可能的危险,在低谷时看到复兴的希望。《孟子·告子下》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一个国家若长期处于在内部没有法家拂士的警醒、谏言,外部没有敌国外患的威胁的状态,长久下去国家就会衰落,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我国在“一带一路”倡议中应当时刻保持着居安思危的智慧,在当前的国际局势下时刻保持着警醒的忧患意识,以反思性的眼光审视取得的成绩,这是最基本的冒险精神。
冒险精神更意味着不断的开拓进取、推陈出新。过程哲学是高度重视创新的哲学,怀特海将创造性视为“多”和“一”之外的第三个终极性范畴,因为宇宙是现实存在不断生成的过程,每次生成都将给世界带来创新,从本体论的意义上讲世界是不断创造、不断更新的冒险过程。同样,一个文明的发展想实现“从征服到说服”的转变,就不能固步自封,应当不断地在现有的成就上拓宽自己的边界、发现发展的新的可能。如前文所述,马尔萨斯的观点是推崇“征服”的代表性观点,然而“千余年间,欧洲内部情况发展变化,使得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不再具有价值。三个原因导致了这样的局面:一是商业的扩张;二是技术的发展;三是新大陆的发现。”[4]95其共同特点就是不断地创新。推崇竞争的理念如霍布斯的理论、马尔萨斯学说、古典经济学都是以人类所需求的资源是稀缺的为前提,这种观点的错误在于以狭隘的目光、僵化的理念去看资源,认为资源是固定的并随着消耗不断递减。若是按照过程哲学以过程性、创造性的眼光去反思这一问题,其关键就不再是“你死我活”的零和竞争,而是如何携手开拓更宽广的领域共生、共赢。因此,实现各文明、各国家之间的共同繁荣,应当以创造性的思维,不断地发现新的合作领域、拓宽新的合作空间、创造新的合作成果,从这个角度看“一带一路”倡议所强调的以“谱写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新篇章,让沿线各国人民共享‘一带一路’共建成果”的理念,无疑为超越单纯从竞争的角度理解找到了正确的出路。
四、实现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是文明发展的目标
过程哲学强调树立远大理想作为文明发展方向的指引,从而使“这种历险不断进步,永无止境。然而,这种历险即使部分地取得成功,也具有重要意义”[2]11。从过程哲学视角看,“一带一路”倡议的宏大目标,就是通过共同努力,使各国携手并进、共同繁荣成为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过程哲学强调有机、联系、整体的哲学思想,从根本上说就是将缔造人与人、人与自然休戚与共、和谐相处的“命运共同体”为终极关怀。从存在论角度看,过程哲学认为构成世界根本的现实存在是相互内在联系着的,“每一种关系都参与到事件的本质里,所以离开这种关系,事件甚至就不能成为其本身了。”[3]139从本体论意义上讲,现实存在是世界的最基本构成,所有现实存在的构成,都通过对其他现实存在的“摄入”来实现,所有现实存在也都通过参与其他现实存在的生成来实现自己的“客体不朽性”,从而实现这个宇宙的同呼吸、共命运。从价值观角度看,过程哲学强调“任何事物都有为自身、为他者以及整体的价值”[13]。评判事物的价值并非只有“为我”的价值的单一维度,而是“为我”“为他者”和“为整体”的统一,“任何要素的价值都通过他者而得到彰显、得到实现,任何要素都是与‘我’紧密相连的构成‘我’的重要因素,每一个要素境况的改善,都将导致‘我’的境况的改善”[14]。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价值的实现是追求“各美其美”时兼顾“美人之美”,最终指向“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过程。从伦理观角度上讲,过程哲学强调“普遍的善同个体利益之间的对立,只有当这种个体利益就是普遍的善,因而个体表现出轻度损失是为了在更大利益范围内重新发现有更好的组合时,才能加以消除”[2]19。道德冲突的产生,主要在于“小我”与“大我”“自由”与“规范”之间的矛盾。个体为了“小我”的利益而牺牲“大我”的利益,为了一己之“自由”无视社会群体的“规范”,道德矛盾便产生了。在过程哲学看来,从本体论上将任何现实存在都是参与到整个宇宙的存在、发展、创生的过程之中的,与整个宇宙是有机联系在一起的。文学家米兰·昆德拉曾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正是“人类的思考”的认识过程,对自我意识的不断加强,产生了将自我与他者、与宇宙相孤立的认识的“上帝就发笑”的结果,即认识论对本体论的曲解带来的“人类中心论”与“个人主义”对“万物齐一”论的压迫,造成人类道德的困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怀特海强调“认识论的困难只有诉诸本体论才能加以解决”[2]242。真正的自由只有“使自己的性质无拘无束地符合最高级的洞见保持一致”[4]77才能实现。从存在论、价值观、伦理观角度视“将人和所有生命的福祉作为首要的考量对象”[15]的“命运共同体”为本体论意义上自在存在的宇宙的本然状态和受认识论影响的自为建构的人类社会的奋斗目标。
党的十八大报告指出:“合作共赢,就是要倡导人类共同体意识,在追求本国利益时兼顾他国合理关切,在谋求本国发展中促进各国共同发展。”“一带一路”倡议正是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加强区域之间相互交流、相互沟通、相互理解、相互促进,以达到人类的共同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