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琦與施議對論詞書札
2019-12-16香港施志詠輯録
(香港)施志詠輯録
一
議對同志;
您好!
八月十日自福建來書敬悉。八月一日建軍節曾奉上一函,諒未鑒及。小傳精簡得很好。略有補充修正後附還。科技人員的小傳與詞人小傳並列,實在有點不倫不類。最後還得借重朱祖謀——四大詞家之一的老牌子,自覺好笑。因此,我聯想到《書法》刊物封面有尹默題字,我懷疑此公可能已不在人世。沈氏三兄弟都與先君友善,他們長住北京,我從未見過。古微亦只偶一返湖州。
關於《詞林真跡》我寫了《西江月》(麻雀)一首奉呈附寄。因爲這一首是承蒙您很看得起的。至於詞集、詞格、觀點等等,我實在空空如也,這是您可以理解的。
丁娘十索(借用而已,請勿見怪),壯士圖窮。只好亂七八糟地湊上十幾首,明知不合要求,聊以塞責而已。
我不諳簡體字,更難在稿紙方格内寫,實無投稿資格。前次是中醫陳蘇生同志抄寫的,我對他非常抱歉。
專覆。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四日
二
議對同志;
您好。十七日手書及論文與大作,一一收到。
親愛的同志,您對於我的評價太高太高了。還要把我介紹給韻文學會。説得好聽一點,是無窮的鼓勵,另一種説法,是無窮的壓力。實在吃不消,很可能,百分九十九點九我要作逃兵。實際情况是這樣;在華東師大,只有許傑是老友,他是創新派,對於詩詞似乎並不十分在行。其他的名家我就不知道了。周谷城在解放初期的會場上碰過頭,我只知道他是歷史學家和哲學家。王力是耳聞大名過的,其他又多不知道了。——蘇東坡詞句;「使君原是此中人」。我説他是高攀。一時偶然同情和喜悦工農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至於説他是工農中人,是誰也不相信的。我對文藝不敢高攀,一時同情和喜悦是有的,畢竟;「原不是,此中人。」
閲了閣下論文,真是頓開茅塞。我也少許看過一些詩話、詞話等等,我總覺得是各説各的,以後就不大愛看了。例如;「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也有此情况,備足親切。又如;「甚矣吾狂矣」。凡是經過文革的人,都會有親切之感。但有人説得一錢不值。可見評論家從主觀出發的較多。對於閣下論文,我只能用科技人員的眼光來看;從實踐到理論,從理論指導實踐。在文藝方面,自慚淺薄,我從來没有看到過這樣一篇論文。所以,閣下的論文,非但文藝性很高,同時,也是科學性很高的。所謂頓開茅塞,在我,不是尋常的客套話,而是真正的「開」,要開口向您請示;
(一)關於音律。隨園説;時異古今,地殊南北。是不是要受時間、空間的影響?
(二)關於詩、詞、曲的區分。有人這樣説過;詞的過拍,可不必上下相聯。詞可有入聲,曲無入聲。第一種説法我不重視,第二種説法我有懷疑。北方話無入聲,他作曲可以用入聲嗎?
另外,我有直覺而不能理解的地方;
老晏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句,在詞裏味兒好極了,他同時也引入詩,味兒差多了。小晏的(引用)「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在詞中也夠味,但我覺得在詩中更有味。
詩經,我十五歲以前讀過,現在,可以説全部退還老師了。但居然有幾句還記得;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駕言出遊,以寫我憂。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道之雲遠,曷雲能來。我的詩友對我説過;劉辰翁答劉伯英書;三百篇性情皆得之容易,婦人自道亦能此,其不朽亦如此。又如;
春草碧色,春水緑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再如;
步出城東門,遥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我認爲同上列詩經的幾句味兒差不多。説來可笑,我對「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實在不夠了解。上列例子,都不是長短句。詩,肯定了。詞,爲什麼不可以呢?《清平調》看來是詩,卻是詞。《瑞鷓鴣》?(我不清楚)是詞,卻似七律的詩。這些地方,我實在糊裏糊塗,有請您澄清一下的必要。
(三)論文内容,我很佩服。可以説,我認識了李清照。同時,我也得以自解,我爲什麼不成爲她的知音。正如閣下所説的,她是階級烙印,貴婦人的審美興趣。尤其第二點是我很不習慣的。
(四)請允許我説個笑話。按李清照的嚴格要求,凡是在切齒痛恨的情况作詞,可用入聲,而且必須用齒韻,否則不是切齒了。因此,我把岳飛的《滿江紅》細辨一下,覺得是開口的音,舌頭上的音,没有齒音。但他的切齒是明顯的。我不懂音韻學,但閣下説她有點偏高,是很正確的。
關於大作《金縷曲》,得知閣下擅長調(或中調)。由小令而長調是進步,是發展。我只是「小」的水平,肯定落後,對閣下望塵莫及。并刀可翦江水,在抽刀斷水水更流的詩句下,即使不合物理,也非合不可,所以剖橘當然更合物理。邦彦用橙,估計他作詞的時候是人、地、時可相合的,或矛盾可統一的。如果他在橘子洲頭作詞,我想他不會用橙。請允許説一笑話;如果他用香蕉代替橘子,我得打這位本家的掌心。
最後,令我衷心感(謝)的是「信息」。現在已跨入信息時代,没有比信息更寶貴的了。拙作國慶詞題目太大,本想請閣下潤色。但得到的卻是比潤色更寶貴的東西;信息。有違上意的東西行不通,正中下懷的東西也有兩種不同的結果。一種是金牌,另一種是殺頭(楊修是前車之鑑)。温元凱説不通信息是第二號文盲。我真是文盲呀。最近我看到聶紺弩的散宜生詩,他有一點稼軒氣概。但「口中淡出屌來麼」,是否能爲易安允許?
拉雜寫來,有費清神。諒之。
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四日
附録:施議對致周宗琦函
周老著席;
十月二十四日 惠賜長函已拜悉。所論各項,極精當。至佩至感。
有關音律問題,似不當講得太死。既要考慮古今變化、地域差異,又要考慮聲音自身的不固定性。如切齒痛恨,未必非得用入聲、用齒韻不可。尊論甚是。受益匪淺。又,關於詩、詞、曲區分問題,詩味與詞味問題,這也是長期以來難以講清的老大難問題。吾翁列舉數例,當仔細品味。
晚極少創作,只覺得小令難作。吾翁能以少許勝多許,隨意揮灑,既有新内容,又不失本色,甚難得。
關於信息,也難有定準。提起散宜生詩,晚倒有小詩一首,謹呈斧正。
長沙會議定十一月十七日至二十六日召開,敬希惠賜詩詞墨寶,以爲大會增光。耑上。即頌吟安
晚施議對上
十一月一日(一九八四年)
三
議對同志;
您好!
收到;五月二十七日來信、北海合影一幀、《唐宋詞論叢》一册、大作論文一篇。
(一)關於謝氏《碎金續譜》,我所見者爲傳抄本,未抄工尺,不足觀。上海圖書館有原稿,全附工尺,不許出借。但承翻印,取費四十元。如須對照,可由單位聯繫。
(二)得見北海合影(施議對與夏承燾合影),非常高興。即口占一絶;
曲闌干外萬株青,同是風霜幾度經。北海今來南極客,紫薇郎侍老人星。(
三)「論叢」(《唐宋詞論叢》)給我上了一次大課。我弄明白了協音律。對於閣下大作也有了足夠的體會。
瞿翁舉了例子,有了樣板。我學得會。但我自由散漫慣了,是否能謹守不逾,笑無把握。《詞源》所説「五音」是錯誤的,好得任心叔(第八八頁)已糾正。發展是必然的,後來總是居上。楊蔭瀏譯成今譜,我得倚聲高唱,卻並不太好聽。要是小紅低唱,即使我不吹簫,可能也是好聽的。當然,這是我在説笑話。正經的話是這樣;我瞭解到歷代尺度變,但想不到樂器的尺度也不固定,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主要是缺少歷代實物作證,無從確定其尺度,也就是確定其振動次數。五聲的名稱可譯成工尺,可譯成今譜;十二律亦可譯成今譜。但這只是形式上,名稱上的事,很可能振動次數並不一致。所以昔時悦耳的,今日並不悦耳。「琴瑟考古圖」(見第九〇頁)本來我很感興趣,但我不想看了,料來即使有尺度,恐未可靠。旋宫圖(見一〇二頁)已把五聲贈至七聲,這是國際化了。很好。聲與音階的配,用兩個圓盤表解,很好。我在拙作中用的兩根尺,一根長尺(振動次數從二十至二萬)是不動的,一根短尺(一—二—三—四—五—六—七「踏爛梅花掃臘雪」)是可移動的。用意完全一樣。
總觀全作,百家爭鳴,長吉嘔心,蔚爲奇觀。我得見此,謹向閣下致以衷心的感謝。原來當另行掛號寄還。請暫借時日,我還要看。
(四)閣下的「易安體」塑造成功,盡曲綫之美。我非常欣賞。但怎樣令我效顰呢?
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四
議對同志;您好!
我想同您談兩個問題;
(一)何謂「要非本色」?
蘇詞雖工,要非本色。這句話含糊不清,有兩種講法;
第一種講法,要非本色的詞。詞字在本色之後。首先肯定牠是詞,但非本色,可知還有一種本色的詞。於是詞有兩種格式。是本色者,必須嚴守協律,姑稱之爲守律式。非本色者,不須嚴守協律,姑稱之爲自由式(當然,是有紀律的自由,即夏承燾之所謂不破)。照傳統的看法,是符合第一種講法的。因爲,東坡樂府不得不稱之爲詞。
第二種講法,要非詞的本色。詞字在本色之前。這是説牠不是詞了。比如説,流氓雖也會做詩,要非書生本色。既否定他是書生,同時肯定了他是流氓。如果蘇詞不是詞,是什麽呢?易安肯定了牠是詩。但與一般的詩畢竟有所不同,於是加上一頂帽子,稱爲「句讀不葺之詩」。易安認爲詞只有一式,守律式。這是她的看法,所以有「别是一家」的提法。其實,别是一家是誇大的説法。詞本來,對詩、歌、賦并列,是别是一家,而她的新看法,應爲别是一格。發展的規律是由合而分,越分越細。詞有兩種格式是發展的結果。每種格式各有牠發展的方向,也是必然的趨勢。按易安的説法,看出協律苗頭的是柳永,集大成的是周邦彦。這個發展過程是清楚的。但這是守律式的發展其,方向很明確—合樂。自由式也在發展,其方向也很明確—暢所欲言。這兩種格式已,是客觀存在所,以詞「」字是合的名稱而,守律與自由是分的格式。因此;東坡對易安説;居士的詞要非自由本色。易安對東坡説;翰林的詞要非守律本色。大家都服帖。誰也不能説,要非詞的本色。當然,這是我作爲一個當代中國人的説法,易安自可在天上保留她的看法。
(二)詩與詞的分别何在?
按照生物學的分類方法,首先是形態學,然後解剖學、生理學。形態學是基本的,可説是不可動摇的,無足爭論的。解剖、生理方面,是有爭論的,而且有至今還不能解決的。例如按形態來分,動物與植物的分别,一望而知。按解剖與生理來分,到了微生物的階段,就分不清了。但無論如何爭論,決不動摇形態學。
詩與詞的分别,按形態學來分,也是一望而知的。詞,一首之中有長短句。詩,一首之中無長短句。這是基本的,無可動摇的。或許有人説,詞中有的似七絶,有的似七律,形態的區分仍不嚴格。這類例子是極少數,名曰「例外」。例外在科技方面是新苗,在詞方面可能是陳跡。例外不能推倒全局。若從形態之外來分,就有爭論。
㊀詩言志,詞言情。以志與情來分。其實,言志可同時言情,言情也可以同時言志,此論不爭自息。㊁以協律來分。協律者詞,不協律者詩。此論有一辯之必要;無論以志、情分,或以協律分,都犯了原則性的錯誤—無視形態學。至於説詩不協律是,不盡然的。我在蜀時猶,得見少數民族的銅鼓蠻歌,可能是原始的合樂形式。有了律吕,有了歌詩,既能合樂,怎能不協律。我認爲,詩之協律,古已有之,但在當時是自在的,粗草的。到了柳永,是自爲的,精細的。進入自由階段後,則越來越完善,於是周邦彦集大成。所以這整個發展過程,不是由不協律而協,乃是由自在到自爲的過程。因此,以協分是站不住的。
詩與詞都是工具,就同鋤頭與釘耙是工具一樣。形態決定功能。有的題材和内容宜詩,有的宜詞。姑以詞爲例;《宋詞選》第三五七頁,史達祖《雙雙燕》(「春社過了」)及《李清照集》第四二頁,《點絳唇》(「蹴罷千秋」),這樣活靈活現的描寫,只有用長短句才能表達。如欲把這些内容寫成詩,即使李、杜復生也,得回避三舍。—協律不協律在,所不計詞,縂是詞。
我對以上兩個問題所講的廢話,是科技式的,不是詩詞式的,不免貽笑大方。
閣下巧塑易安體,自另有高明看法。幸不吝賜教。
即祝
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五年七月十七日
附録:施議對致周宗琦函
周老著席;
七月十七日及八月十八日,惠函奉悉。因忙著寫一篇論文—— 《宋詞的奠基人——柳永》,剛完稿,未能及時奉覆,時在念中。惠函論及「要非本色」及詩詞分界兩個問題,均爲詞學理論中尖端問題,拜讀頗多獲益。
晚以爲,詞史上本色論者之否定蘇詞,除了協律,可能還有其他因素,如特質、作風等等。即認爲;蘇詞不僅因爲不協律而不像詞,認真解剖下去,就其生理構成看,也不像詞。因此,蘇詞之非本色,恐偏重於第二種説法,「要非詞的本色」。
易安之所謂「句讀不葺之詩」,即不承認蘇詞之爲詞。不僅僅謂其「非守律本色」,而是全盤否定。晚以爲;易安意見失之偏激。應當承認,蘇詞仍然爲詞,不過爲詞中之另一體。前人稱之爲「别體」,爲「變調」,晚稱之爲「詞中之獨立抒情詩體」(見拙著《詞與音樂關係研究》)。形態決定功能,這是客觀真理,但認清詩詞分别問題似當將形態與功能結合在一起考慮。即除了看其形態,尚須看其功能。本色之詞必合樂應歌;非本色之詞,直接言情述志,未必爲合樂應歌。蘇詞屬於後一種。
從形態、功能諸方面加以考察,對於吾 翁所提出兩個尖端問題,似可有所了解,但仍然很不容易表述,尚須進一步學習思考。望多賜教。
子臧先生接奉惠函,十分高興。奉上小詞二首,乞 斧正。耑此。敬頌吟安
晚施議對上
八月二十四日(一九八五年)
五
議對同志;
您好!接八月二十四日手書並詞二闋,甚爲快慰。
關於詞的問題,我不過想到就談,没有料到觸及尖端,頓使我有光榮之感。三句不離本行,還是從生物分類方面談起。我的話,只供借鑒,因爲詩詞方面,我確實是外行。
類,類群;門,網;目,科;屬,種。這樣八級,肯定不適用於文藝方面。我簡約一下;類爲第一級,自類群至屬爲第二級,種爲第三級(即個體)。
動物與植物是兩大類,完全根據形態,是第一級,不計較生理功能的。第二級範圍很廣泛,是形態、解剖、生理功能聯合起來看的。這裏邊有的是把生理功能作爲主要成份來分的,但不動摇形態這個類,因爲類的帽子很大,包括得了。舉例如下;
哺乳動物以哺乳爲主,所以鯨魚雖叫魚,但是歸入哺乳動物,不歸魚類。蝙蝠亦是哺乳動物,不入飛禽類。但都是脊髓動物這一類群,而動物這個大類是包括脊髓動物,以至原生動物的。
現在就是足下所要研究的第一個問題;
詩與詞的分,還是第一級,抑或是第二級?——如果是第二級,則足下所説協律以外的其他因素,如特質,作風等等,究竟其中孰個是主體。這是第二個問題。照例二級不能取消一級。生物學分類中至今不能解決的問題舉例如下;
有一種用顯微鏡放大二十倍以上才看得見的微小生物,牠在有光照下能生長葉緑素營生如植物,在無光照下攝取有機物營生如動物。當然,從形態功能方面來看,都是半斤對八兩,專家們可以爭得面紅耳赤也無濟於事。上帝自有上帝的一套;安排好過渡。解放後不是有過渡時期嗎?封建社會能夠直接進入社會主義時代嗎?不可知論是語病,不可盡知論是近情的。我們人類,動物靈長類的領袖,就是好管閒事,明知不能分的也硬要分。動物(學)家把這種小生物稱爲「眼蟲」,列入動物;植物(學)家稱牠爲「裸藻」,列入植物。大人物可以身兼數職,小生物爲什麼不可以身兼二職呢。跨黨分子不是很時髦的嗎?
以上是我的「玩世不恭」故態復萌,請諒之。現在説正經話;
(一)某一些個别作品,既列入詩,又列入詞。我看到過,但未曾作筆記,恕我不能舉例。這樣辦法,我認爲是可以嘉許的。——有眼蟲與裸藻的先例。
(二)講到特質與作風,範圍大了,自當别論。我的廢話就成了王大娘的裹腳布。還是從過渡説起。還是客觀的存在——歷史是不能斬斷的。某些過渡,一去不返;某些過渡,保留很久或永存。例如眼蟲與裸藻,不妨説,照現階段看來是永存的。由三百篇到詞曲,其中有過渡是肯定的。怎樣過渡,爲什麼過渡,過渡中哪些階段一去不返,哪些階段永久保留或者新發展而分門别類。我認爲這些都是詞學方面的課題。
現在説到我的本意;蘇詞詩味多,不妨假定是過渡的顯著痕跡。這個階段是將一去不返呢,將保存呢,將繼續發展而與柳詞(李、周等)並駕齊驅呢?我希望詞學家給我一個答覆。我自己没有主觀的看法,因爲問題太複雜。所謂特質與作風,一方面表現在文字方面,另方面反映了生活的實際原因。我没有歷史學與人類學的修養,委實無從談起。
(三)「蘇詞仍然是詞」,足下也這樣説。這一點,大家可以取得一致。蘇詞非本色詞,表示有異於柳、李、周,也是不必爭論的。至於給牠一個什麼名稱,詞家可能有各種提法。我以外行的口吻説;既然詩味很濃,就稱牠詩餘罷。好得這個名稱不是首創的,而且文人知道就是詞。詞有一千多調,三千多體。我同意足下的主張;詞有定調,調有定體,體有定句,句有定字;再加上兩定;定質,定風。六定完成之後,稱牠爲别體或變調都可以。
我的廢話説完了,再説一些閒話;吴翁複我一信,寫滿兩紙,回答我一些問題,我非常感謝。看他的字跡,估計腦動脈硬化有相當程度,寫滿兩紙是很吃力的。因此,我不敢與他多通信,希望他好好地保養,少動腦筋。腦力勞動肯定消耗更甚於體力勞動,這是證實了的。足下便中見面時,請代我致以拳拳之意。
從他的答覆中,我對於清、濁之分有了新的認識,這是中西結合的好處(章太炎的説法,我就完全看不懂,可能内容是相同的)。易安意會而未言傳,所以夏翁説她不夠具體。吴翁則做到了言傳。
從吴翁的大作中,最吸引我的是考證。李清照集中關於改嫁問題的辯駁,令我拍案叫好。吴翁關於「秦女休行」的考證,我認爲有過之無不及。
閣下在百忙中還有閒情逸致,惠我兩闕,真是好整以暇。我素不擅次韻,爲調《清平樂》以答雅意。敷衍成章,遠不若閣下之有寄託也。
侏儒鼓腹。餓煞東方朔。怎樣衡量才與福。上帝由來盲目。 風雲龍虎神州。中年哀樂何求。幸有江郎彩筆,文章自足千秋。
(朔字出韻,只好破例)
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五年九月二日
六
議對同志;
您好!客歲十二月二十二日來書悉。並收到吴翁贈閲《文史資料選編》一册,望代我向吴翁致以衷心的感謝,並候起居。
大作《詞與音樂關係研究》早已收到。我盡旬日之目力,細讀一遍,即寫了一封十來頁的長信掛號寄上,看來至今還未收到。郵政管理的混亂,可稱世界第一。信中不過作了一些校勘工作,有不少地方須挖改紙型,這是印刷廠最感頭痛的事。此外也説了一些廢話。内容都無多價值,遺失了也不足惜。
大作比《唐宋詞論叢》有更多的啟發性。現在我正在看第三遍。如果精力夠得上,可能還有一封長信可呈鑒閲。
報上報導了各民族的樂器展覽,有百餘種之多。足下出席了民族音樂會。我很注意這件事。我認爲要整理律吕方面的國故,非有大量實物作證不可。正如吴翁研究甲骨文,亦以能看到實物爲主要的一著。
專覆。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二日
七
議對同志;
您好!大作《詞與音樂關係研究》讀了三遍。校勘方面還有疏漏;第二九六頁總標題上漏列「第十二章」這一章題。估計還有疏漏處,未能發現。
大作對我很有啟發。理論啟發,是能引起不同看法和個别思想,與體會、瞭解不同。今拉雜寫來;
(一)自從學會了説話,語言就是齊雜並存的。
齊;媽媽;寶寶。你去削竹;我來伐木。
雜;媽媽,媽媽來,媽媽快不,媽媽還不來。媽媽哪裏去了?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爲什麼不叫爸爸?——那時只知有母!
我爲什麼要書紅加圈,我把齊、雜作爲語言中的兩個遺傳因子來看,與生俱來,永遠傳下去,決不轉化。牠倆是内因,是雙生子,決定祖孫父子關係。這是我看法,思想的出發點。
如説詩起源於齊,詞起源於雜,那只是内因遇到外因而發生的作用。同一的外因可引起不同的作用,不同的外因更不用説了。樂是主要的外因,不是所謂不轉化,就是生來就是分清了家的兩家,這兩家,不是冤家而是親家,有往來,通有無。並存不是合流,決不合流。
從伯氏吹壎,仲氏吹竾的事實來看,當時的樂是很簡單的。上海仿製過壎竾,我看到過表演,實在太單調了。這樣的樂,配合四言的齊還可以,要配合雜是困難的。
樂的變化與發展是很快的。發展到一定階段就能配合雜。
什麼是雜?在四言詩時是否也有詞?根據我的看法,只能説有,但樂融不上去。那時的詞,與雜言無多大區别。孔老二因牠配不上樂,一律删去。但删去的只能是刻在竹片上或木片上的所謂「詞」,不能删去雜言;雜言也一直在發展下去。遇到了屈原,雜言有幸而成「騷」。騷,不可能從天而下,源出於雜的可能性是有的。由騷而賦,而駢,而詞,而曲,而戲,而大鼓,而評彈,而灘簧等等——雜的發展,花樣百出。齊,只是詩。
燕樂初興,樂府未全絶。可入燕樂的題材和資料,一時很不夠用。於是親家互通有無,雜向齊借。因此,七絶得入燕樂。入了燕樂就稱爲詞。是不是轉化?決不是!明明是七絶,只是借過去的。後來,就在七絶中加字,或割裂七絶的句子而成長短句,是不是轉化了?決不是!雜借了齊的身體,披上雜的衣服,即使把齊碎屍萬段,齊仍是齊——這同化學的原素一樣。不妨再來一喻;京劇中的花旦總是男人,越劇中的武生總是女子。所以詩、詞並存是分家的,可通有無而決不轉化。因此,也決没有合流之可能。並存與合流有很大的區别。當然,我的看法是從遺傳因子的譬喻出發的,是偏面的,但總是一面。朱翔鳳;「詩餘者,起於唐人絶句,詞實詩之餘。」(大作一〇頁)蔣敦復;「詞源於詩。」(大作第三四五頁)
吴梅;「詞爲樂府之遺,故曰詩餘。」(大作第四四頁)有同樣看法的,必不僅此三人。這就同我的看法絶不相同。從表面的現象來看,可以説得很通順的,但没有觸及實質,没有看到内因;突出了祖孫父子關係。
蘇東坡;「詩之裔」。單從裔字看來,與上列三人的看法一樣,但從具體内容來看,是有所不同的(大
作第二二六二—二八頁及三一三頁)。他是;雜,借用了齊的靈魂。這個借「」,是同我一致的。任二北;「詩詞共存共榮,各安其位,從無爭奪。」(大作第一八頁注)爲什麼?就是來自兩個不同的遺傳因子的緣故。
(二)文學上的聲學,我完全不懂。物理、生理方面的聲學,我還知道一些。
語言與音韻總是分不開的,文字讀了出來,也是與音韻分不開的。所以用有韻無韻來分是不通的。只有加一個押(協、叶)字才説得通。押,最初是自在的,後來是自爲的。
聲音、韻、是有區别的。鄭譯的欺「人之學」大(作第一七三—一七四頁)有不欺之處;旋相爲宫之外,還把聲與音分清楚。他開始羅列七聲,一旦與律結合就稱七音,這完全符合物理、生理。我們的語言、文字,有的是音韻,不是聲韻。我們押韻而不押音。如果押音,就得押獅吼、電嘯、雞鳴、犬吠,豈不成了雜技中的口技,決不是詩詞。如果押琵琶、喇叭,也很難惟妙惟肖。我們只能押韻。張炎《詞源》所列的五者(唇、舌、齒、喉、鼻),其實不是音而是韻。已有人先我而言之,不贅。
樂是獨立的一門而不是孤立的一門。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以給牠一個符號,符號與符號之間有聯繫是必然的,怎樣聯繫是偶然的。
詞與樂的聯繫,按照目前的客觀存在,我擅自分爲三類;
第一類;與音樂相結合的,可以歌唱的新興抒情詩體。——柳永,不愧是里程碑!爲什麼?我先得説明三種辭彙;
混合;是不相干的東西混在一起,勢在必離。例如乳白魚肝油,久置後上層是油,下層是碱性的水。結合;有壓力就合,無壓力就離。例如氧化血紅素。
化合;一般地説是分不開的。例如水。它是氧化氫;把它燒到一百度以上,變成氣,仍是氧化氫。把它凍到零度,變成冰,仍是氧化氫。真是同命鴛鴦,只有用特殊方法方得把它分開(電解就是方法之一)。
詞與樂,一般地説是結合。「詞與樂各自發展,詞不必完全隸屬於樂」。(大作緒論第六頁)。但到了柳永,成了「有意識地結合,有意識地屈就於樂」。(大作第一四七、一四八頁)。這樣,就有分不開的意味,有了化合的傾向。把結合引向化合是柳永里程碑的正面。牠的背面我以後再説。
第二類;獨立的抒情詩體。以蘇軾爲代表。
「在一定程度上,脱離了樂的制約」。(大作第二二六頁)
「似乎已經打通了詩、文、詞的界限。從寄子由的一封家書來看」。(大作第二二八頁)
「有了異樣的音樂效果」(大作第九章)
實際上是結合。
第一類和第二類中的人物,我稱之爲向樂者。在物理學,向心力與離心力是矛盾統一,缺一不可。我借用這個「向」字。
第三類;同位的抒情詩體。這是我大膽地定名,趙子龍、姜伯約之流亞也。「除了可歌的詞外,還有不可歌的詞,即吟、誦、讀之詞」。(大作第一一二頁)「多方面的,多風格、多流派的北宋詞」。(大作第二五八頁)
「南宋詞雅化後,脱離燕樂,發展爲獨立抒情詩體。長篇多,漸向散文化,議論化發展」。(大作第二六三頁)
「稼軒的《哨遍》可入另册」。(大作第二六四頁)
「決定詞的性質特徵和價值的,首先在文詞,其次才是格律聲調」。(大作第三四八頁)
現在開始説我的話;
文字之聲律,樂曲之樂律,
詞的聲律,樂的音律(律調),
文字五音,律吕五音,
文字宫商,音樂宫商,
← ←
諧於喉舌,諧於絲竹。
我先排列這些名稱,免得思想上有混亂。以後我就説文字宫商與音樂宫商。兩者各有發展規律,有的能合,有的不能合,這是很能理解的。不能合的詞,假定只是與樂的宫商不能合,其他呢?文字宫商很好,思想内容,藝術風格,表現形式等完全符合詞的特色。牠與「獨立抒情詩體」的差别,就在不結合樂。個中人物,我稱之爲離樂者。是無意地不結合或有意地不結合,在所不計。個中人物,因我孤陋寡聞,舉不出代表。但有這一類作品的存在是可以設想的。給牠一個什麼名稱呢?稱牠爲别格吧,這是紀昀稱蘇、辛的,劉堯民還把牠排出詞林之外。離樂者就罪該萬死了。稱牠爲廣義吧,蘇、辛要吃醋(蘇、辛夠廣)。稱牠爲同步吧,取義於同步衡量,還可以,但物理上的比擬終不如化學上的比擬確切。因此,我稱他爲同位。氫的同位素曰重氫,就是比氫重一些,其他性質完全相同(牠與氧化合就是重水,製造原子彈所需的東西)。這與第三類詞的情况最爲相似。
爲了表現三類詞體的盛衰之跡,以及孰爲發展中的主流,可利用統計方法。把自宋至清末的所有作品按三類,按年代分列,畫出三條曲綫(每條代表一類)。曲綫的起伏表現盛衰。三條曲綫中的高峰可以互比,其中最高者就是當時的發展主流。
(三)造反派的立場、觀點、方法。外行不造反,内行造反,很值得研究。他們爲什麼要造反?爲了詞的發展與提高?這一點應肯定,否則無的放矢,完全不可理解。所以立場、觀點未錯。可是方法大有問題。錯在哪裏?
第一,不知利用統計學。三條曲綫可以明確表示事實,「事實是最大的雄辯」,不須要多説話。自己不知主流何在,好的願望就成了克力空。
第二,對立與破的關係十分糊塗。在一塊荒地上有一幢舊屋,要改建新屋必須先有藍圖。没有藍圖無從改建,破了舊屋只是破壞而已。十年浩劫,不就是這樣嗎?所以先立,正式動工了才開始破。這時才可説;不破不立,立在其中。造反派拿得出藍圖來嗎?没有。東坡是詞家,他的糊塗同造反派一樣。上神宗書爲什麼碰釘子,就是他没有藍圖,神宗要的是藍圖。只破安石的新法而無代之的辦法,神宗聽不進去。如果在别一塊無屋的荒地上建屋,還是要有藍圖,但不須破。廣大詞林,難道只是方寸之地嗎?難道只是卧榻之側嗎?
第三,以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捧其一點,不及其餘的手段來認證是完全站不住的。第四,他們想捧出蘇、辛作爲離樂者的代言人,恰恰他倆是合樂者。
(四)柳永里程碑的背面。「詞語塵下」(易安題)。鋪敘缺點有二;A、首先是多餘,缺少韻味。B、公式化,程式化(大作第八六頁)。
「實現了歌詞與民間燕樂雜曲的完美結合」。(大作第八一頁)
「終究不及直接從民間抒情小調入樂來得方便,於是宋詞的地位讓於元曲」。(大作第一三〇頁)
「上古時代,詩、樂、舞三位一體」(大作一三二頁)
「樂府被淘汰的理由;單調,不入俗,不勝詰曲」。(大作第一四九頁)
「合樂應歌,結合歌舞雜技,是唐、五代的主要特點」。(大作第五五頁)
「李後主變伶工之詞爲士大夫之詞」。(大作第五三頁)
「唐圭璋先生分民間詞與文人詞」。(大作第四四頁)
我是依據以上所列各條來説話的。首先,所謂「詞語塵下」,肯定不是文人詞,士大夫詞,而是民間小調抒情之類,是入俗的。這就是歌詞與民間燕樂雜曲的完美結合。有井水處都唱柳詞,我認爲還是背面的作用大。其次,有關㊀㊁兩點,正是最廣基層所需要的。《西廂記》何以有狗尾續貂?續貂的人是文人、士大夫。他未嘗不欣賞「到驚夢爲止」的韻味無窮,但他也同廣大基層一樣,愛看一個好收場。聽説書也好,看戲也好,總要問怎樣收場。這種收場總是千篇一律,公式化,程式化。廣大基層並不討厭,就同不討厭家常便飯一樣。現在正在討論文藝對象,對象就是不同的階層。以廣大基層爲主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文人和士大夫也是一個階層,怎能排除在人民之外。柳永里程碑的兩面配合得很好;前面由易安、美成來發展提高,背面由元曲、昆腔、評彈等等來發展提高。各有所偏,正是好處。不偏?行嗎!叫易安唱十八摸?行嗎!
上古時代三合(詩、樂、舞),唐、五代以此爲主要特點。從元到當代也是三合,當然發展了,是螺旋式的發展,不是復古。但是舞(包括表演的功架、眉目等等)的吸引力串上來了。我請一位德國教授看中國京劇。我不懂京劇,他當然更不懂。我問他哪一個演員最好?他指出麒麟童(即周信芳)。再問他好在何處?他説;「這個演員背後也有戲。」真了不起的鑒賞力呀!中國戲界行家都知道周信芳的表演好,但只説腳底有功夫,從未聽説過背後有戲。反而外國人説得更好。七十年前,北京戲院的座位是斜放的,是聽戲而不是看戲。現在也正放了,又要聽,也要看。
「詩歌語言與音樂語言有不同的藝術特性,有相互依賴關係,這就是詞與樂結合,構成完整的藝術形象的理論根據」。(大作第二七六頁)這話完全正確,但没有照顧到舞。此外,完整與美是聯在一起,美與完整不一定聯在一起。盛裝與殘妝並美,滿月與殘月並美,向樂與離樂也並美。
何以宋詞的地位讓於元曲,何以詞與詩一直傳到現在,估計還要繼續傳下去?柳碑的背面是時裝。時,是瞬息萬變的。由塵下的詞語而元曲,而昆腔,而評彈,而戲,這一套都是時裝,都得逐時(風俗、音樂)而易,不易就不成其爲時。今日的新裝到了明日就是陳跡。元曲已是陳跡,昆腔正垂死掙扎,這是時裝的必然命運。因此,我推想已成陳跡的騷、賦在當時也是時裝。
柳碑的正面是禮服。詩當也是禮服。禮服變得很慢。從滿清三百年到當代,不過三變。先是紅頂花翎,以後是藍袍黑褂,現在是燕尾服。(不是一般的西裝,西裝是時裝,形形色色,花樣可不斷翻新。)——我們就談我們的燕尾服之一;詞。
(五)我的藍圖
如果只説人家拿不出藍圖,而自己也拿不出,那就成了笑話。醜媳婦總得見翁姑。三句不離本行,我是從生物學的「品種改良」出發的。動大手術就是改造遺傳因子,幹這工作的工程師們還在初步嘗試。齊與雜,這兩個遺傳因子還排不上隊。動手術是傳統已久的老辦法,嫁接與雜交。怎樣雜交,以前的詞學家似乎没有做過,缺少實據,我無從設想,至於嫁接,詞學家做過不少,有此爲據,才有藍圖。所以我的藍圖不是首創,只是把前人的業績説明一下,肯定他是一條發展的道路而已。
仍舊從柳永的里程碑説起。他把結合改進爲化合,化合的成品説它是碑也可以,説它是樹也可以。既然講嫁接,就説它是一顆樹吧。這顆樹是整體,裏面的成份没有主、附之分。東坡接上一枝;詩。稼軒接得較多;文,賦,經,史。陳同甫接上一枝;中興露布。蔣竹山接上一枝;信劄。顧貞觀接上一枝;信劄。嫁接後的結果,必然有新品種産生。例如帶詩味的詞,帶詞味的詩等等,餘可類推。品種越多,越易從中選優。所以,必以先發展爲前提。要孤立地指定一個品種培優,往往是徒勞無益的(對我國指定目標,合力突擊的辦法,楊振寧很不同意)。每種新品種各有牠的本色,因此,「要非本色」,「雖非本色」等話不必再説。目前,聽説南京有一些大詞家努力追跟方、楊,他們當然要强烈抗議。劉堯民一定要把我投入阿鼻地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所希望於詞家的,就是多多地嫁接。
(六)談談「歷史是不重演的到歷史是部分的重演」。
第一句話很含糊,因爲歷史内容複雜。第二句話是史大林説的,較爲具體。史大林就在重演沙皇的一套,這就説,政治是可能重演的。重演是走回頭路,是退化,不是發展。科技看來總是不重演;有了電燈誰還點油燈停(電時是例外)。但是科,技成果的肯定是,以能取得重演爲基礎的。關於Repnodurtion與Rekapitulation的正確譯法現,在我家徒四壁無,從查核。這是説根,據你的方法做成功的實驗人,人都能重演,方始可以肯定。這種重演是有覆核與評定的重要意義,爲了繼續發展所不可缺少的工作。現在看看文藝方面是否如此。姑以雜言爲例;騷、賦、駢,元曲是不可能重演的了。燕尾服的詞呢?似乎還在不斷地重演。重演的意義如果是覆核與評定,那是屬於發展的。如果是依樣葫蘆,走回頭路,那就是不進則退。我們不妨以清真爲高峰。很明顯,一條曲綫的高峰,牠的前後都是低谷,否則不成其爲高峰。由下而上是高峰之前段,譬如説,由柳永至清真。由上而下是後段。我們回頭循舊路往上爬,是重演。即使我們能夠覆核、評定清真的成果,那也是宋代的成果,不是現代的成果。因此,我認爲能繼承清真而有所發展的,只是他的技巧。至於形式與内容只能列入陳跡。
(七)大作最後的書目,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因與分類學有關。
本來,博士論文或專著或參考教材,最後是羅列大批文獻,按年編次,向不分類。既是書目,當然要分類。自從魏晉以降,分法越來越細,這是發展的必然趨勢。但我感到新奇的是,文學上的分類與生物學分類不大相同。目前大類分爲詩歌、小説、散文、戲劇四種。小類似乎不勝其繁。但大類以下没有綱、目、子的名目,不知何故。
郭紹虞(已故)推崇唐鉞的著作。唐氏是科技人員,他有下列作品;修辭格,國故新探,中國文體的分析。郭氏説唐氏的文體分析有獨到處。唐氏分機能性與非機能性二大類。《文心雕龍》與《古文辭類纂》屬於機能性。但什麼是非機能,郭氏未舉例。我托人向同濟、復旦、華東師大及上海圖書館查唐氏著作,都無下落。不得不向文學研究所求救。我不想看原著(一定看不懂),但希望足下告訴我,什麼叫非機能性,且舉一兩個例子,那就感謝不盡了。
專此,即祝起居嘉勝!
吴翁肺炎癒後健康如何,甚念,祈代候。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六日
附録:施議對致周宗琦函
周翁著席;
二月二十六日 惠函奉悉。拙著承蒙 批閲再三,並多賜教言,十分感謝。
尊論從多種角度探討詞學問題,多人所未言,人所未論,甚新穎並合情理。晚奉誦再四,受益不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責編楊鐵嬰及我所劉再復等同志都很感興趣並對吾 翁熱心提携後進表示感激,晚擬將 惠函許多精妙之論整理介紹,以饗同好,望大力支持。
唐鉞著作覓得幾種,所論頗有「益智」功能。有《唐鉞文存》一種,方面甚廣。文體方面著作尚未找到,非機能性問題,當細尋訪。
晚今年將通過博士學位,四月底考外語,考基礎課,六、七月答辯。十月赴滬參加華東師大詞學討論會,到時一定趨府拜晤請益。
《文匯報》二月二十五日有一則報導,順奉上。耑此。敬頌春祺
晚 議對
三月二十二日(一九八六年)
八
議對同志;
您好!
四月四日惠劄收到,新材料五份收到,複印拙作二份收到。
新材料使我忽入佳境,應接不暇。當再三細讀。劉賓雁同志的《我的文學觀》説了我所要説的話,説得更詳細,更暢快。有些見解,對我很有幫助。我爲之拍案叫絶。但在第二頁有關「没蛋白生命」的報告,語焉不詳。這不能要求劉同志,我對「北大有關學者」有意見;
(一)瓶裏是什麼樣的生命,顯微鏡下容易看出,學者未曾指明。我懷疑是真菌一類。因我曾培養過海寶,人家當補藥吃,原來是真菌。它在鹽酸、硝酸、硫酸中都能繁殖,且以硫酸爲最佳。
(二)没蛋白生命的問題,六十多年前已提。因爲病毒的份子量比任何最簡單的蛋白質爲輕。但這是站不住的。必須無胺基酸的遺跡,無氮素存在,從化學方面來證明才過得硬。
所謂拙作,實際上是口没遮攔的聊天。我説過後,都不記得了。今見複印本,倒使我惶恐起來。有的話不得體,有的話要得罪人家。足下把我的一些不成熟看法與同志們討論,我是感動榮幸的,至於全部公開使我很難爲情。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日《解放日報》報導了沈邁士老翁的逝世,沈氏三兄弟都完了。他以九十六歲的高齡,還參加故鄉湖州碧浪碑的揭幕禮,遂以身殉。我懷疑他是否有此雅興。碧浪湖已填平,所以要立碑記念。現在尚留一灣航道,爲小火輪所必經。
另外,又有所謂「拙作」呈審,附上。
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九
議對同志;
您好!我首先向夏翁致以默哀。
收到五月九日大札、《東坡赤壁詩詞》、《文學評論》,以及山本講稿一份及訪中團名單。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初認爲唐、宋庭院冷落,卻原來熱鬧得很。自笑坐困臺城,得窗開一角。謝謝!
關於「詞綜」(《當代詞綜》)前言,從晚清四大家開始很好,我非詞中人,不能贊一詞。
承賜文學進修材料五份,認真地讀過了。葉維廉的《探討》對我很有啟發。我反對定於一尊,他科學地加以發揮,擴大了我的眼界。讀其餘作品,我自覺水準太低了,只好猪八戒吃人參果。
足下在外語中選了日文,至爲恰當。有同文之誼,易於切磋。西方漢學家如李約瑟,譯科技方面是勝任的。某一些中國作品的内容,實在無法譯成西文,西方人也不可能徹底瞭解。
專此。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六年六月一日
一〇
議對同志;
您好!承賜示印刷品數種,這決不是驅泥牛,入大海。我想足下可能會問;「你看了,怎麼樣?」於是不得不作答。
(一)關於《東坡赤壁詩詞》
㊀出版社的校對科與印刷廠太不負責,其工作之疏忽是驚人的;自一九頁至五〇頁全部重見,自五一頁至八二頁全部闕如。有目録而無文章,奇絶。
㊁關於十周年祭,可以突出一人,似不宜獨出一人,缺少一、二位陪客。
㊂對分類很感興趣,好似《世説新語》。
㊃大部題材都切合時事,這是新面貌。可是難爲作家,真不易寫。
㊄滿目琳瑯之中,憑我個人的口味(鄭重聲明,決不敢月旦)。對吕尚的廣濟農村即事較易領會。用筆揮灑自如,明確地表現了新舊對照和城鄉區别之消除;用通俗詞彙而本色風雅。更有進者,我一晌主張打破框框,而水準不夠,不敢亂來;作者確有本領打破舊規。按韻,既不合詩韻,也不合詞韻,但亂得很好,硬是要亂,非亂不可。本來,亂即治。所謂「有亂臣十人」,曾訓爲有治臣十人。
㊅足下大作《詩詞常識》,非但對初學者是示範,對我也是示範。我一晌只依前人之跡,從未加以分析。這方面我也是小學生,試交考卷一份《多麗》,請先生删改。其中即使有合式處,也是自在的而不是自爲的。
㊆最後的「來函照登」(《關於近體詩平仄標準的我見》),我完全同意作者崖青的看法。(二)關於《文學評論》(一九八六年第二期)
㊀閲後才知非社會化、空靈、尋根,是近來的文學趨向。看這類作品我很費勁,因爲是從未涉獵過的區域。但還可一知半解。科技人員對於空靈是不感興趣的。對我來説,只要不是「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這是説,有限的空靈還是可以接受的。
㊁我很抱歉,没有看過新小説。關於這方面的議論,我無從體會。這是可以理解的。我看不懂「哲學的突圍」,因爲它是批評蒲魯東的,而蒲魯東的原著我未看過。
㊂《文學評論叢刊》第二十五輯在上海買不到。書價二點零五元我可郵匯,不知可否代辦?麻煩您了。(三)關於日人的蘇軾人生觀
日人這股鑽勁值得佩服。人生觀的範圍很廣,可能是社會學、人類學和心理學的課題。我認爲士大夫的人生觀很簡單。仕途得意時没有人生觀,失意時才有人生觀。憑藉他們的才華,流露於詩詞中。各時代的各種士大夫,有其大同小異之處。
工、農的人生觀,商人的人生觀,科技人員的人生觀,流氓的人生觀,一定各不相同的。但是他們不想用文字來表達,或不能用文字來表達。
僧、道是什麼人生觀?照樣偷香竊玉,政治賭博。「欲」是「理」的來源,也是人生觀的來源。一經昇華,花樣就多了。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一日
附録:周宗琦詞一首
多麗
關於雜文,「文革」前有《三家村記》、《燕山夜話》、《長短録》等等。目前,據悉有《夜光杯》、《筆會》、《朝花》、《花地》、《大地》
等等。料想言路既開,自必豐富多彩。
夜光杯,幾番美酒曾傾。記當年,三家村裏,燕山夜話同聽。長短録,遺篇在否,多少事,功過誰評。再振文壇,初興筆會,更看陣地又花明。當此際,應知老將,髀肉歎重生。終輸與、竿頭百尺,年少聲清。
薄崔嵬,方針雙百,藝林雲際長青。孰先鞭,雜文不讓,守原則,各盡其能。七五藍圖,兩翻遠景,祛邪扶正得爭鳴。哪許似,車中新婦,坐待唤卿卿。前程大,斟情改革,試創模型。
一一
議對同志;
您好!收到十月十三日函,這封信到得很快。這封信,我將永遠保留,因述吴翁病歷很詳。作爲醫療事故的例證,以我見聞所及,這是第四例。每次都令我握拳透爪。此外不知還有多少例。
我不能不奮筆疾收(書),以代向天控訴。
(一)當我一九一九年在寶隆醫院作實習醫生時,德國醫院制度規定,護士不得打針,不得自行給藥。我值夜班時,常被護士唤去,事必躬親。現在下放,打針是護士的責職。‥‥‥‥
事情須分析;
甲、醫務太忙,有些職權不能不下放。
乙、會診太忙,能負責的醫師,一大群圍繞高幹的病榻,不能兼顧。上海第一人民醫院的X光主任,我的後期同學,患心臟病,要請該院的内科同事診治。同事説;會診排列,第三日才得來看。來看時不外
送終而已。‥‥‥‥
丙、等級太嚴。‥‥‥‥現在,來一插曲;
南鄉子
《解放日報》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一日發表雜文一篇;《一朵不結果實的花》。作者引列寧的話;「形式主義是一朵不結果的花。」文中舉例不少,很具體。形式主義居然也是花?是什麼花?
長倚鬢邊斜。油壁香車王謝家。有色無芳原不賤,唐花。恨爾欺人還自誇。 評語列寧差。
果實累累是苦瓜。好景由來空一現,曇花。望盡天涯野草賒。
我的題材都是報上的,作品當然是時裝,我決不願穿禮服。竈君到上天時一起帶去。
(二)辦事效率差是第一。‥‥‥‥
現在,又來一插曲;
蝶戀花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一日《解放日報》;中宣部副部長滕藤談新聞改革,要各級黨委作開明婆婆。
色舞眉飛童養媳。聽説婆婆,也有開明日。怎樣開明誰曉得。可能恩賜嗟來食。 鵲噪鴉啼聲歷歷。疑鬼疑神,喜見燈花結。早晚偷窺姑面色。望穿秋水無消息。
‥‥‥‥
骨梗在喉一吐爲快。
即祝
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六年十月十八日
一二
議對同志;
您好!五月十一日手書悉。甚爲快慰。我想不到居然還有同足下擺龍門陣的機會,希望不是最後一次。
足下選學日文,最爲恰當。日人瞭解中國較易。雖然研究中國的西方學者也不在少數,但情况畢竟多一些隔膜。例如李約瑟的《中國科學史》(原名《中國科學與文化》較當,因爲它是史料,還不夠資格稱史),其中已發現一些不恰當的地方,這是應加以原諒的。他工作努力是驚人的。
足下論文已見重於日本,西方譯文可能也將陸續出版。因爲系統性的、探源性的、理論性的結合,作品是不多見的。如果有德文譯本,我是很高興作一番校對的。評語包括美、日、‥‥‥‥足見文藝已有國際性的趨向。
我近來健忘日劇,到底九十以上的人了。致足下的私函中,除了《性格組合論》一篇書後外,想不起有什麼長篇東西。足下在遼寧雜誌上所發展的文章,我對詞學不敢亂彈,因爲自知是外行,至於易安改嫁與否,我對各家的「反誣」大爲不滿,所以也寫了一篇長文,可稱反「反誣」。因爲上海也有「反誣」派,足下大文中所未曾列名的。我的拙作在待閲中(許多人我並不認識),有一位老友已經認輸,他説;「只説改嫁或不改嫁就算了,何必説『誣』。」其他「反誣」派如有反駁的話,我將來收到後一併寄呈。因爲這是歷史真實性問題,所以我加以重視。
關於所謂「國事」,我‥‥‥‥也提了不少看法,寫了二十餘張之多,可能不便郵寄,他日再談。‥‥‥‥
作爲首次得中國文學博士名位的賀詞集,確難署題。我的很不成熟的意見,我覺得足下是傾向於「美」的觀念的,妄擬《詞的傳統與美的新探頌》,足下付之一笑可也。
瞿禪答語是老實的,但他與東坡不同。東坡得意時笙歌滿座,失意時朝雲相隨。這些都是瞿翁所未經的境遇。我的境遇也兩樣;少年從軍,中年遊學,老年教書;一切家務與培育子女都由拙荆一身任之。所以我得改李商隱的詩;此情正好成追憶,反怪當時卻惘然。
還有一個笑話;我是書生,但無書房,無書桌,無書架,只有書堆。要檢查一本書很麻煩。《文科資料》第一輯早收了,而且相當用功地看過。對於吴翁的遺像,視爲至寶。對於足下所刊出的吴翁未刊稿《略談詩詞用韻》(遺稿),很可作爲學習資料。可是此册的篇首是《宗白華傳略》,他是比我低二年級的同濟同學,姓名模糊記得,可是醫界中從未聽到過他,原來他改行了。但畢竟是校友,因此將此册《文教資料》夾入同濟大學的校刊中,尋不著,忘懷了。好得今年是同濟大學的八旬大慶,偶爾重翻校刊,才得重見《文教資料》一册,又重讀了一遍。
專覆 即祝 起居嘉勝
宗琦 再拜
上海,一九八七年五月十六日
一三
議對同志;您好!
頃接五月二十一日大札及臧文,并附幾位詞人的雅奏,甚爲歡欣鼓舞,爲賦《踏莎行》,另紙録呈郢正。
足下真夠忙了,不負黄金時代,真是功存史策。陳葆經先生前有印就的佳作寄來,對我頗有啟發。諸公都是行家老手,令我自慚穢。讀蔣捷《賀新郎》詞,其歇拍;「有殷勤六字君聽取;節飲食,慎言語。」我將以爲座右銘,後日詞少作或不作了。本非此中人,而文字内容非嬉笑怒駡就不快意,此取禍之道也。
專肅,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四日
一四
議對同志;
您好!頃接;六月二十二日大札,《光明日報》報導,《沁園春》一闋,賀詞三頁,拙函與馬德富函影印件一册;《湖海藝文》一册。一一收到,滿目琳瑯,甚爲感謝和快慰。
關於「評議」,我是口没遮攔,完全是私人聊天,如須付刊,務請足下筆削其間,才得像一個樣子,至要,至盼(七千字太長了!)關於灘簧,可略去。這是上海一地最爲風行的東西,湖州、嘉興、杭州則偶有之。演員與評彈差不多,都是蘇州人,所以又稱蘇灘。其不同與評彈有下列二點;
(一)評彈必有所本,例如《西廂》《楊乃武》等。蘇灘以即景爲主,現收現賣。
(二)評彈所用樂器,只有三弦與琵琶。操三弦者爲主角(老大),操琵琶者爲副手(老二)。有時可無副手,獨操三弦。有時連三弦也不用,單是用口説,稱爲説大書,在評彈中之地位較高者。至於灘簧則笙、簫、笛、二胡具備,没有三弦與琵琶。老大則手持檀板,擊節而已。
蘇灘曾在天津表演一次。
關於題詠,任足下安排,我無不同意。我自覺好笑,一個科技人員側身於詞林,真是不倫不類。如果説這是萬緑叢中一點紅,當然只能是落紅。
讀吴翁偶成詩,亦有言外之意。足下正在黄金時代,何以有心力不足,呼吸困難之感?文藝界與科技界似有所不同。如對「秦女休行」之歪纏,在科技界不易出現。魯迅筆戰群儒,實爲無可奈何之事。
關於譯文,宗白華説得好;「兩種言語之間很難有一座非常理想的橋樑。」我看,日本究屬同文之邦,可能有較好的橋樑。而閣下又通日文,校對較易。
關於李易安改嫁問題,我有我的看法,今附呈。我不想與大詞家爭論,僅供足下參考之用。
書不盡言,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八日
一五
議對同志;
您好!頃接廿日手書及《傾杯》詞,備悉近況。此等事,所在都有。現在對於「怎樣用權」問題,已是十目所視,千夫所指。「搶救中年科技人員」也已響起角聲。希望不久就得改善。
中醫所説,必然注意肺、肝。但中醫以心爲腦,按理,傷腦很可能累及心。似應作心電圖詳加診斷,然後用藥。我疑足下之時時氣喘,如與動作有關,則問題似尚在「心」。至於胸悶等現象,老年有冠心病者常發。中藥麝香保心丸有顯效。
我自悼亡後,心病累發,每發歷史(時)也較久。看來,行將就「火」了。目前診斷越來越精,而藥物尚在探索中。發展總是不平衡的。
愧無鄙詞可慰,聊呈二絶,或能有所寬解;
齊名許歎浩同群,天地悠悠豈獨君。未必白衣沉柳永,已看高第舉劉蕡。
朝内無人莫作官,語傳盛世尚心寒。若云歷史能重演,大小應當等樣看。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五日
一六
議對同志;您好!
久無消息,甚爲懷念。昨接朵雲,爲之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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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悼亡之後,心灰意懶。腕力不濟,與毛筆絶緣已久。今承雅囑,勉力爲之,如不合格,棄之可也。我向無干時之意,棄之不足惜,亦絶不介意。
附呈二紙,請審閲。
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四日
附録:施議對致周宗琦函
周老先生著席;
接奉一月二十四日惠函並大作手書詩詞稿數幀,無比欣喜。元月十五日所書大作律詩墨寶也已收悉,至感厚意。
大作《鷓鴣天》情辭俱佳,書法亦甚佳美,堪稱三絶,收入《詞林真跡》,當使全書爲之生色。因各幅手跡,都題作丙辰,當係一時筆誤,均無妨,留作紀念。但收入《詞林真跡》,《鷓鴣天》敬希再賜一幅,題戊辰。
甲子年間(一九八四年),晚曾有小詞《浣溪沙》步吾翁原韻,今作了修改,謹奉斧正。耑此。敬頌春祺
晚 議對
二月八日(一九八八年)
一七
議對同志;
您好!今日收到二月八日大札。彩雲乍降,不亞一服興奮劑。遵囑重寫《鷓鴣天》,所稱三絶,無論如何,不敢承認。
我本非文場中人,足下總是估計過高,過譽太盛。加入詞林真跡之中,請足下仔細選擇一下。免得我大出洋相,當場呈醜。
另和《浣溪沙》原韻一闋,只不過一時興至,呈足下笑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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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祝
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二日
一八
議對同志;
奉十四日大札,不啻面晤,欣慰無際。
閣下於百忙之餘,還念及草澤野人,不勝銘感。所擬編次,完全同意,但我自慚濫竽,有負雅望耳。以行將就火之年,得蒙垂青,殊屬意外。爰以小詩相酬;
江南岸緑桃未紅,斜陽似水不向東。詩詞我本業餘事,呈上憑君記阿蒙。
近來小院孤棲,情懷鬱結。草就《滿江紅》、《十六字令》兩闋,原稿附呈,以博一曬。
敬祝
起居嘉勝。
宗琦九十又三
戊辰春(一九八八年三月三十二日)
附録:周宗埼《十六字令》三首
龍。大河遥天上下通。農爲本,憑爾祝年豐。
龍。十二年中一再逢。文革禍,卷去莫縱容。
龍。歷朝傳統未絶蹤。英雄事,莫唱大江東。
一九
議對同志;
您好!頃接五月五日大札,敬悉一切。
《南鄉子》須改一句,擬改爲「針綫暫停歸正傳」。不知當否,請足下筆削,我無意見。
足下《牢騷》一首漏列,我妄爲足下虚擬之,放肆之至,務請原諒。
舊《光明日報》(五月十五日)買不到,借不到。臧克家文請剪寄爲盼。
足下還要我的拙作,近來我已懶於此道。只好從舊集中裁剪若干頁,估計只能作酒後茶餘之用,不選爲妙,猶有餘悸也。這些詩,我是將要把它作祭的,不作紀念品留給後人。因我生性好武,而穉子皆不能文,留它無用。足下可以作任何處理,代我付丙更妙。
有素不相識的陳葆經同志來函索詩,勉强應付。這是足下介紹的結果。如果多了,我應付不了,請少爲介紹。
巴金説;「我想不到會成爲名流」。我借用他的話;「我想不到會成爲詩人」。
即祝起居嘉勝!
宗琦 書
上海,一九八八年五月十六日
二〇
議對同志;
您好!頃接五月二十一日大札及臧文,並附數位詞人的雅奏,甚爲歡欣鼓舞,爲賦《踏莎行》,另紙録呈郢正。
足下真夠忙了,不負黄金時代,真是功存史策。陳葆經先生前有印就的佳作寄來,對我頗有啟發。諸公都是行家老手,令我自慚形穢。讀蔣捷《賀新郎》詞,其歇拍;「有殷勤六字君聽取;節飲食,慎言語。」我將之以爲座右銘,後日詞少作或不作了。本非此中人,而文字内容非嬉笑怒駡就不快意,此取禍之道也。
專肅,即祝起居嘉勝!